浅谈可见物(给伊夫)
当我念着主祷文的第一句“我们在天上的父……”时,我想象这个“天”是个看不见、进不去却至为接近的东西。它毫无巴洛克风格,没有无限的旋涡状空间,也没有令人昏眩的透视效果。如果一个人蒙恩看见它,只消举起卵石或餐桌盐罐般小而近便的东西即可。或许切里尼明白。
“愿你的国降临……”天与地的差异虽无穷无尽,其间的距离却微乎其微。关于这句话,薇依曾写道:“在此,我们的欲念穿透时间,找到其背后的永恒,就在我们知道如何将发生的一切转化成欲念对象的时候。”
她的话或许亦适用于绘画艺术。
今天,影像充斥于各处。从来不曾有过如此之多的事物被描绘、被观察。我们能瞧见地球或月球另一面每时每刻事物的样貌。诸般表象被记录下来,并于瞬间传播开去。
然而与此同时,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过去它们被称为物体表象(physical appearance),因为它们附属于固实之物。如今,表象瞬息万变。科技革新让我们能轻易区分出什么是表象的,什么是实在的。而这正是当前体系的神话必须不断深掘的。它将表象折射,有如蜃景:折射的不是光线而是欲望,实际上只有一种欲望,即贪得无厌的渴求。
从而——同时有些古怪,如果我们考虑到“欲望”一词本身就包含的物理性指涉的话——实在物本身消失了。我们活在一个由无人穿戴的衣物和面具所组成的奇观中。
想想任何一个国家的任何一个电视频道的新闻播报员们吧。他们都成了丧失肉身的机械符号。体系费时多年创造了他们,并教会他们如此说话。
没有实体,也没有“必然性”(Necessity),因为“必然性”是存在的条件。它使现实变成真实。而体系的神话所需要的,只是尚未成真,是如果,是再一次的购买。这让旁观者产生某种严重的孤立感,而不是如所声称的自由感(所谓选择的自由)。
不久前,历史,人们对其生活所做的一切记录,以及谚语、神话、寓言,还一直面对着同一个问题:为了与“必然性”共存而进行没完没了、提心吊胆,间或美妙的斗争,此即生存的不可思议,它跟随于“创世”之后,并且一再磨炼人类的精神。“必然性”带来悲剧和喜剧,它是你的美丽与哀愁。
当今,在体系的奇观中,它不复存在。因而不再有任何经验的交流,唯一可分享的不过是些无人参与却人人目睹的奇观、赛事。前所未有地,人们必须尝试凭一己之力,将自身的存在与痛苦置于浩瀚的时间和宇宙当中。
我做了个梦,梦中的我是个奇怪的生意人:经销“模样”或“外貌”。我把它们收集起来又配发出去。在梦中,我刚好发现一个秘密!我自己发现了它,没有得到任何帮助或指点。
这个秘密就是进入我在观看的任何东西里面,比如一桶水、一头牛、一个从空中俯瞰的城市[比如托雷多(Toledo)]、一株橡树,一旦进入,便重置其外形以求更好。“更好”可不意味让东西看起来更美观或更和谐;亦不意味使其更具代表性,以便这株橡树能代表所有的橡树;它只意味让那东西更成其为自身,即让那头牛、那座城市或那桶水的独一无二性更为突出。
这么做令我愉快,我感觉到,我从内部所做的细微改变也给其他人带来了快乐。
进入对象并从中重新整顿其外形的秘诀,就像打开衣橱门那般简单。或许只要在门自动开启时,人在那儿即可。然而当我醒来时,我记不起如何办到,再也不晓得如何进入事物内部。
绘画史往往呈现为前后相继的风格史。在我们的时代,艺术商人和营销人员利用此种风格战为绘画市场创造品牌。许多收藏家和美术馆购买的是名号而不是作品。
或许我们该提一个天真的问题:从旧石器时代至本世纪以来的一切绘画有何共同之处?每一幅画面都在宣告:我曾目睹这个,或者,在图像创作成为部落仪式一部分时:我们曾目睹这个。这个指的是画中之景。非具象艺术亦不例外。罗思科晚年的一幅油画,画的是一缕光照或彩色辉光,即出自画家对可见物(the visible)的体验。画画时,他在画布上作出判断,依凭的,乃是别的什么他所看见的。
起初,绘画是对我们周遭不断出现又消失的可见物所做的一种确认。若无消失一事,或许即无作画冲动;因为如此一来,可见物本身便具备绘画所急于寻获的确定性(恒久性)。在对人类所在物质世界的存在物给予确认这一点上,绘画比其他任何艺术都来得更直接。
动物是绘画的最初主题。从一开始,并贯穿苏美尔、亚述、埃及和早期希腊艺术,对动物的描绘可谓栩栩如生。数千年过后,对人体的描绘才达到同等的逼真度。一开始,存在物是那些人类所面对的事物。
最初的作画者是猎人,如同部落中的每个人,其生活有赖于对动物的熟悉程度。然而作画和狩猎是两回事:两者之间关系奇妙。
在若干早期岩洞壁画中,动物旁边印有人手的图案。我们虽不清楚它确乎用于何种仪式,但有一点可以明确,绘画被用以确认猎物与猎人之间神奇的“友谊”,或者,更抽象地说,存在物与人类创造力之间的神秘的“友谊”。绘画则是呈现此种“友谊”并(充满希望地)令其永恒的方式。
绘画早已丧失了其群兽主题和仪式功能,但这依旧值得我们深思。我相信,它透露了一些有关行为本质的信息。
作画的冲动并非来自观察,亦非出于灵魂(灵魂可能是盲目的),而是缘自某种邂逅:画家与模特儿之间的邂逅——即使模特儿是一座山或架子上的空药罐。从艾克斯(Aix)望见的圣维克多山(Mont St Victoire,从别处观看,它的形状截然不同)就成了塞尚(Cézanne)的同伴。
一幅画死气沉沉,是因为绘画者未敢足够逼近,开启自己和模特儿之间的合作关系。他保持着“描摹”的距离。或者,如同当今的风格派时期,画家以艺术历史为隔,玩弄风格把戏,模特儿对此一无所知。
逼近即意味忘记传统、声名、理性、等级和自我,也意味甘冒支离破碎甚至疯癫的风险。因为很可能由于你太过逼近,合作关系破裂,绘画者消融于模特儿之中。或是动物吞食了作画者,或将他践踏在地。
每一幅真正的画都体现一个合作关系。请看柏林国立博物馆所藏克里斯蒂的少女肖像画,卢浮宫库尔贝的暴风雨海景,或者17世纪中国画家八大山人画的老鼠与茄子,我们不可能否认画作中对象的参与。事实上,这些画的重点不在于少女、巨浪翻腾的海景、老鼠与蔬菜,而在于他们的参与。17世纪伟大的中国山水画家石涛写道:“辟混沌者,舍一画而谁耶。”
我们正走入一个奇特的领域,我也奇特地使用字句。1870年某个秋日,法国北海岸的巨浪自身也参与了一个留胡子男子的观看,而这名男子将在隔年被捕入狱!然而想接近这种让一切静止不动的无声艺术发生,别无他法。
少女肖像画,1470年,橡木板油画,国立博物馆,柏林 彼得鲁斯·克里斯蒂
可见物的存在理由是眼睛;在光线充足的地方,物体的可见外形变得复杂而多样,此时眼睛亦随之进化而发展。例如,野花能被看到是由于它们的五颜六色。空荡的天空呈现蓝色,得益于我们的眼睛构造及太阳系的属性。模特儿与画家之间的合作关系具有某种本体论基础。17世纪弗罗茨瓦夫(Wroclaw)医师西勒·修斯以神秘主义的手法书写被观看者和观看者之间的依存关系:
你的肉眼看见的玫瑰,
生长在永恒的上帝里。
你何以成为你让我看见的样子?画家问道。
我就是我。我在等待。山脉、老鼠或孩子答道。
等什么?
等你,只要你舍弃一切。
等多久?
一直等下去。
生命中还有其他东西。
去找它们吧,做个正常人。
如果我不呢?
我将把我不曾给过任何人的东西给你,但没价值,只是对你无用的问题所做的回答。
无用?
我就是我。
除此之外别无承诺?
没错。我能永远等下去。
我想过正常生活。
去过吧,别指望我。
假如我真的指望你呢?
那就忘掉一切,你将在我身上找到——我!
合作关系有时随之而来,却鲜少基于善意:往往更基于欲望、愤怒、恐惧、怜悯或渴望。关于绘画,现代人误以为(后现代主义亦未予以更正)艺术家是其创造者。相反的,他是接受者。看似创造之举,实际是为他所接受的东西赋予形式。
博格娜偕同罗伯特和他的兄弟威特克晚间过来,因为这天是俄罗斯新年。坐在餐桌旁,他们说着俄语,我则尝试为博格娜素描画像。这并非第一次。我始终未画成,因为她的脸部表情十分丰富,而且我无法忽略她的美丽。若想画好,你就得忽略。他们离去的时候早已过午夜。在我画最后一张素描时,罗伯特说:这是你今晚最后一次机会,好好画她吧,约翰,放手画她吧!
他们离去后,我拿丙烯颜料为其中画得最不差劲的一张素描上色。突然间,如同因风转动的风向标,这幅肖像开始有了个样子。她的“相似性”此刻就在我脑中——我只需画出它来,而不是寻找它。纸破了。我涂抹着颜料,时或堆积得稠如油膏。清晨四时,她的脸开始与其肖像合而为一。
隔天,承受大量颜料的脆弱画纸依然很好,在白昼的光线中有若干色彩明暗的变化。夜间涂抹颜色有时往往太猛,就像未解开鞋带就把鞋脱了。如今已大功告成。
白天我时时去看它,不禁沾沾自喜。因为我画了一幅让自己满意的小画?不见得。沾沾自喜另有其因。是因为脸的“现形”——犹如自黑暗中冒出来。欢喜还来自博格娜的面容所给予我的馈赠,而这原本是它留给自己的。
什么是相似性?一个人死了,留给相识者一个空洞,一个空间。此空间有轮廓,对每个哀悼者来说不尽相同。这带有轮廓的空间就是死者的“相似性”,也是画家画肖像时的探求地点。相似性乃是不可见的留守之物。
房屋,1921年,布面油画,橘园美术馆,巴黎 柴姆·苏丁
苏丁是20世纪的伟大画家。这在历时五十年后才被肯定,因为他的艺术既传统又粗野,此种组合与所有的流行品味相抵牾。他的画仿佛具有某种很重的破音,让人觉得口齿不清:讲好听是别具异国风情,讲难听则是粗鄙野蛮。而如今,他对存在物投注的执着不懈越来越具典范性。就生动揭示对象与画家之间在作画当中隐晦不明的合作关系而言,几乎无人出其右。画作中的杨树、动物尸体、孩子的脸庞直接附着在苏丁的画笔上。
家庭肖像(埃米尔·勒热纳),1922—1923年,布面油画,让·沃尔特和保罗·纪尧姆藏品,橘园美术馆,巴黎 柴姆·苏丁
容我再一次引述石涛的话:
画受墨,墨受笔,笔受腕,腕受心。如天之造生,地之造成,此其所以受也。
人们谈论提香(Tizian)、伦勃朗(Rembrandt)或透纳的晚期作品时,往往说他们对油彩的掌握越来越自由。纵然就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没错,却可能给人一种随心所欲的印象。事实上,这些画家在年老时的接受能力更强,更能接纳“模特儿”的呼唤及其不寻常的活力。仿佛他们自己的肉体消失而去。
一旦对合作原理有所了解,评鉴种种风格的作品便以它为基准,而无关乎笔法的自由与否。或更确切地说(因为评鉴与艺术无甚相关),它提供给我们一种视野,让我们更能领略被绘画打动的原因。
鲁本斯(Rubens)反复画他心爱的弗尔曼。她有时合作,有时则不。不合作时,她便只是个画出来的完美形象;当她合作时,我们也会等待着她。莫兰迪画了一幅瓶中玫瑰图(1949),画中的花就像猫一样等着让他看见(这很稀罕,因为多数花卉图只是纯粹的景物)。两千年前画在木头上的一幅男子肖像,今天的我们仍感受到他的参与。在委拉斯开兹(D.Velázquez)画的侏儒、提香的狗、维米尔(Vermeer)的房子当中,我们能察觉到它们的活力,它们被观看的欲望。
海琳·弗尔曼,17世纪20年代,画板油画,莫瑞泰斯内皇家博物馆,海牙 彼得·保罗·鲁本斯
侏儒塞巴斯蒂安·德·莫拉,1645年,布面油画,普拉多美术馆,马德里 迭戈·委拉斯开兹
乌尔比诺的维纳斯(局部),早于1538年,布面油画,乌菲齐美术馆,佛罗伦萨 韦切里奥·提香
越来越多人去美术馆观画,离去时并未失望。吸引他们的是什么?答案:艺术,艺术史,艺术欣赏,或错失了本质。我如此认为。
在美术馆里,我们遇上其他年代的可见物,它们陪伴我们。面对每天在我们眼前出现又消失的一切,我们的孤寂感减少了些。许多东西看起来依然不变:牙齿、双手、太阳、女人的腿、鱼……。在可见的实在界中,所有的年代并存而永恒,无论相隔数百年或数千年。而当画中形象非复制现实,而是一次对话结果时,画中物便说话了,只要我们倾听。
从观看的层面来说,博伊斯是20世纪后半叶的伟大预言家,他毕生的作品便是对我所谓的合作关系的表达及呼吁。他相信人人都是潜在的艺术家,他取用各种物件将它们布置成乞求观看者跟它们合作的样子。这回不是透过绘画,而是倾听它们的眼睛传达的讯息,并牢记在心。
我所知道最忧伤(是忧伤,不是悲痛)的事物莫过于一只失明的动物。不同于人类的是,动物连描述世界的辅助语言也没有了。在熟悉的环境中,失明的动物得以靠鼻子找出方向。但它的存在性已然丧失,随着这种丧失,它亦开始衰竭,直到它的活动仅剩下睡眠,或许那时正捕捉一个曾经存在的梦境。
大卫于1790年绘制的《索希侯爵夫人》(The Marquise Sorcy de Thélusson)看着我。在她的时代,谁能预见现代人生活的孤寂?由每日关于世界的虚拟假象交织而凸现的孤寂。然而它们的虚假可不是一种错误。如果利润的追求被视为人类唯一的救赎方式,营业额即成为首要大事,因此,存在物也必须被蔑视、被忽略、被压抑。
今天,尝试绘画存在物,是一种搅动希望的反抗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