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评莱纳德·阿尔弗雷德·乔治·斯特朗的《水面上的太阳》 凯伊·布伊尔《疯狂的猎人》 史蒂芬·朗斯特利的《十年》 詹姆斯·麦康诺伊的《斯蒂芬·艾尔斯》……[327]

认为美国小说比英国小说优秀是一种时尚。确实，别的且不说，美国作家在内容的生动方面就拥有先天的优势。

当你比较《水面上的太阳》和《疯狂的猎人》（英国小说）与《十年》和《斯蒂芬·艾尔斯》（美国小说），你会意识到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生活在一个民主国家是多么美妙的福音。英国受到阶级体制的诅咒，这个体制是经济体制的外在表达，是无可救药的老古董。这使得几乎每个人在生下来之后命运就注定了。矿工、海军军官、杂货店老板和银行职员无法凑在一起交谈，而他们在美国就可以。每个人从摇篮到坟墓都生活在同一阶层，只和自己那个阶层的人交往，被偏见构筑的高墙阻断与其他人的交流。

那些有闲暇写小说的人几乎都属于中产阶级。他无法与体力工人接触，就算他想要去接触也做不到。和他同一阶层的大部分人要比无产阶级更有智慧，会看不起他，认为他在“装模作样”。无论他喜不喜欢，他都会被逼着回到那个死气沉沉的小天地，就像奥尔德斯·赫胥黎或弗吉尼亚·伍尔夫，由于缺乏创作题材而被毁了。

以莱纳德·阿尔弗雷德·乔治·斯特朗先生的短篇小说为例。它们都是好故事，只是里面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下面是第一篇故事的情节，我可以将它缩略成三四行文字。一个伤兵在海滨疗养，但康复似乎没有进展。一天下午来了几个怪人，经过一番周折，他们开始和他交谈，并和他分享了他们的茶。在那之后，他突然间觉得身体好多了。这就是整个故事。它可以用一段话去描述——但在斯特朗先生的笔下，它占了57页的篇幅！

又或者以凯伊·布伊尔小姐的短篇小说为例。布伊尔小姐的文笔很优美，但如果她能摆脱戴维·赫伯特·劳伦斯的影响的话，她能写出更好的作品。劳伦斯是一位优秀的小说家，但影响很不好。它也是一部文笔精妙但内容空洞的作品。

下面就是为这本书命名的故事。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有一匹马，是她心爱的宠物，突然间它瞎了。它应不应该被处死呢？这就是整个故事——145页。这些故事，以及其它无数和它们一样的故事，属于一个陷入窠臼的文明，一个有能力写书的人没有办法与真正的生活接触的文明。回到美国小说，你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充满了暴力行为的世界，成为百万富翁、和妻子离婚或从摩天大楼上跳下来都是家常便饭。

但是，美国作家的优势也就仅此而已。阅读像《十年》这么一本书（辛克莱尔与海明威式的文风），你会想到生活在一个稳定的、有着刻板的行为标准的文明里终究还是有好处的。无论现代美国的情景是怎样的，美国小说家的世界在道德上和现实中都一片混乱。没有人有一丝公共精神，或者说，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只有成功这么一个标准，总是伪装成“自我表达”。结果就是，那些美国小说，它们的情节发生得很急促，机关枪式的对白和爱得天昏地暗的爱情故事的确比起那些在英国发生的平淡无奇的故事来说要有趣一些，却没有那么感人。里面没有深刻的感情。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因此，什么事情都不重要。

《十年》是一部动感十足的书。它讲述了一个百万富翁之家（在故事开始不久之后他们就不再是百万富翁了，全拜大萧条所赐）在1929年到1939年的遭遇。有离婚、自杀、洪水、龙卷风、复杂的交易、鸡尾酒会、勾引、非法经营和在西班牙内战中死了个人，还有监狱和疯人院的插曲。而且还有那些简洁的、令英国模仿者感到绝望的美国式对话，但它的缺点是让每个人说起话来都一样。作者是美国式的“左派”——也就是说，在外国是左派，而在国内就成了右派。作为一本对当代历史进行研究的作品，这本书完全是从1939年的角度写成的，因此每个人都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斯蒂芬·艾尔斯》描写的是相似的背景，但更加优秀。它讲述了中西部的工业在经济繁荣和大萧条中的故事。男主人公（这本书以他的名字命名）是那种你经常读到的标榜美国式“成功”的广告，那些靠努力和干劲获得成功的雄心勃勃的白领人士。这种价值观念在整本书中被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因此这本书就像是从巴比特的角度写成的《巴比特》[328]。

它的价值在于，作者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并告诉我们很多关于钢铁工业状况的有趣细节。而且，他有意无意地揭露了自由资本主义与生俱来的道德矛盾。男主人公是一个体面的人，而他的环境不容他做一个体面的人。你光顾着往自己口袋里塞钱，这并不是在造福社会，但美国的巴比特们却虔诚地相信自己就在造福世界——直到大萧条给了他们教训。我推荐这本书给任何想要了解大萧条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人；比起工人，它更适合那些挣扎着想要保住生意的诚实小商人。

《海岛之女》是关于南部的某户家庭的“故事”，从美国内战延伸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它的篇幅很是惊人——大概有五部普通的小说那么长——而且护封上的宣传告诉我们它花了七年的时间才完成。它是那种当你读完前两百页时才会开始对它感兴趣的书。但我不会推荐它，除非你有一周的闲暇时间，而且没有别的书可读。

总而言之，《疯狂的猎人》和《水面上的太阳》——文笔洗练但主题有所欠缺。《十年》和《斯蒂芬》——内容生动但思想幼稚。我得说，这四本书目前代表了美国和英国文学的差别。但当英国再度活跃起来时（天知道接下来的几年会发生什么事情），我相信我们会发现英国作家更加成熟、更加敏锐的创作方式会更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