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评厄普顿·辛克莱尔的《世界的尽头》 菲利丝·博顿的《面具与脸庞》 保罗·杜克斯爵士的《盖世太保传》[402]

我一直没办法确认厄普顿·辛克莱尔先生到底是一位优秀的小说家还是一位糟糕的小说家，因为多年来我一直在阅读他的作品，如果我说我从他的小说里和从其他人的作品里得到了同样的快乐，这个问题似乎就已经得到了回答。但说到底，小说是什么呢？《汤姆·琼斯》、《儿子与情人》、《绅士爱金发美女》、《人猿泰山》都被归为小说，这本身就足以表明这个文学类别的内涵是多么模糊。

辛克莱尔先生的作品虽然被归为小说，实际上它们是宣传册，一种旧式的宗教宣传册的社会文学变体，在年轻人步入沉沦之际听到一篇振聋发聩的布道，从此不再去碰比可可更刺激的东西。这些作品之所以拥有文学魅力，是因为它们的作者相信它们，当然不是因为它们展现了任何对于真实生活的了解或任何意义的角色塑造。辛克莱尔先生的情况就是这样。他就像希伯莱的先知，知道这个世界充满了邪恶，而他深邃的情感赋予了一系列冗长的布道以生命力，它们以故事的形式讲述，或许是得不偿失的事情。

他在不同的年代写了不同的“揭露作品”：采煤业、屠宰业、石油贸易和别的行业，但我不记得了。这一次，在《世界的尽头》里，他要揭露的是军火贸易。当你知道主人公兰尼·巴德，一个才华横溢心地善良的美国少年，靠着父亲从事机关枪、手雷和其它杀人工具的贸易挣得的利润在最文雅的欧洲上流社会长大，你应该就知道这个故事了。因为在这个故事里，就像辛克莱尔先生的所有作品一样，没有任何严格意义上的情节，只是揭示一个社会主题和一个人的意识逐渐觉醒，到最后一章他就会投身社会主义。

但是，辛克莱尔先生的精彩描写在于他讲述的事实。他或许是我们这个时代揭露罪恶最多的作家，而且你可以肯定他说的就是真相，甚至只是真相的一部分。我毫不怀疑书中对巴西尔·扎哈罗夫[403]爵士和其他人（书里写的是真人真事）赤裸裸的欺诈与无所顾忌地贩卖战争等行为的描写是真实而准确的。迄今为止，没有人能够对辛克莱尔先生提出成功的诽谤诉讼——当你考虑到他所作出的指控后，你就会了解到当今社会的情形。

至于他对资本主义的控诉能否对那些已经信奉社会主义的人之外的群体达到效果则是另一个问题了。他最好的早期作品之一《丛林》揭露了芝加哥屠宰业的可怕状况，内容非常有感染力，光是穷苦的欧洲农民被引诱到美国，在工厂里当苦工一直到死的命运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同情的事情。但这本书所揭露的真相只有一点真正影响了公众的想法——那就是屠宰业的卫生条件和感染的尸体总是会被拿去贩卖。工人们的苦难没有引起关注。“我想要打动公众的心，”辛克莱尔后来写道，“但我却击中了腹部。”我不知道《世界的尽头》会触动公众的哪个部位，它所描写的社会阶段已经过去了。但它记录了一些有趣的污言秽语。它是一部好的历史，却是平庸的小说。

博顿小姐的故事写得非常好——书中的第一个故事，对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女演员的刻画，或许是以莎拉·贝恩哈特[404]为原型，写得很美——但和其它短篇小说一样，如今它们似乎小题大做了。其中有一篇故事是美国作家让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的“惊悚”故事——讲述了一个驯兽师被他最心爱的狮子杀死的故事。要是在一年前它会是一个很恐怖的故事，但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正经历轰炸，伦敦东部的整片天空被熊熊的火焰映红了。在这种情况下，逃跑的狮子、芝加哥黑帮什么的很难勾起读者的热情。

另一方面，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一位乡村牧师平静的爱情故事或许可以被人接受。《纽约客》最近刊登了一幅漫画，画着一个男人正朝书报摊走去，书报摊上贴满了海报，宣布“北海爆发大型海战”、“法国爆发大规模陆战”等消息。那个男人说道：“来本《动作故事》。”直到不久前我们对待小说的态度就是这样，但现在战争杀到了我们家门口，情况或许会发生改变。小说或电影可没有真正发生的事情那么刺激。

《盖世太保传》并不是一部小说。它是一篇真实的故事，讲述了战争爆发前在德国的一次冒险。它是一个非常怪异的故事，背后有未被解释的动机，或许我们得到将来才能了解全部的真相。

一个有钱的捷克商人为逃到英国进行了准备，然后，在出发之后，他神秘地消失了。保罗·杜克斯爵士受他在英国的朋友所托，对他失踪的原因进行调查。为什么他会接受这么一个奇怪而危险的任务是这个故事的最大的谜团，你会猜想这可能与秘密情报任务有关，现在他不能开口。最后，经过难以置信的一系列谎言和贿赂之后，结局是阴森恐怖的掘尸描写。保罗·杜克斯爵士得出的结论就是，那个捷克商人并不是像每个人所想的那样被盖世太保谋杀了，而是死于一次铁路事故。

这本身是一个蹩脚的结局，但无心插柳的启示则非常有意思。读着这本书的时候，你会对独裁国家的败坏有所了解。在这么一个社会里，说谎成了家常便饭，而且几乎无法相信其他人所说的话会是真相。而且，有趣的是，虽然英国和德国显然即将交战，保罗·杜克斯爵士到处都能得到特别优待，甚至与盖世太保的人员关系很融洽，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布尔什维克的敌人。如果战前的德国真像他所描写的那样，苏德条约一定让数十万纳粹党员感到万分惊讶。

纳粹分子在多大程度上在英国的意图上被欺骗了？就像广泛报道的那样，里宾特洛甫宣称英国绝对不会参战，这是真的吗？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因为德国人对我们的了解程度取决于他们打败我们的把握。保罗·杜克斯爵士对纳粹分子的心理描写让人觉得很靠谱，而且这本书很有可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