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厢有人恨她姑侄二人恨得牙痒痒,可怜冯锦却浑然不觉,只想着何时能离开,过她的平凡日子去。

奈何贺楼月铁了心地将她当成了阻挠拓跋浚选妃的“狐狸精”,眼看着年节一过,按理说就该定世子选妃的日子了。

贺楼月瞧着妙音殿外,天幕低垂。一阵寒风吹过,挂着的积雪猝然脱离树枝.像一群鸟儿,漫无目的地在风中飞舞。

“娘娘,未时已过了。要不……”璃词打量着贺楼月渐渐令人捉摸不清的神色,试探道,“若是您嫌闷得慌的话,奴婢陪您出去走走?”

贺楼月斜眼看了她一眼,璃词忙低了头,不再言语。

良久,窗边的人闷声问道:“你说,世子选妃这个节骨眼儿,怎么才能顺理成章地让那冯氏彻底消失。”

璃词猛地听到这么一句,心下蓦地泛起凉意。这么多年,她还是最怕贺楼月以这样平静的神色说些骇人的事儿。

“启禀娘娘,元宵将至,皇上大概要召钦天监的术士观天象了。”想了许久,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回了话,“允安小姐的生辰八字,恰也是请钦天监司事写了送进太子府的。”

贺楼月赞许的目光扫过璃词,盯着不远处床头帷幔上绣得火红的山茶花,笑得好似天真无邪:“那就去请钦天监的海大人来吧。”

钦天监司事海岳来时,天色已然微暗。

璃词应了通报的宫人一声,替贺楼月披上薄衣,扶她到外殿去。

海岳只见走出的人步调十分倨傲,珠翠点缀在鬓边,朱唇如丹,一翦秋水明眸,算起岁数虽已三十好几,可风情皆在。添上一身杏黄的宫装,更显得高贵。

“海大人,这年节之下,家中一切可都还好?”

“谢伶妃娘娘关怀,微臣家中安好。”海岳慌忙俯首行礼,方才在想为何突然被后宫召见,倒让主子先开口问了他,一时间胆战心惊。

贺楼月一边挥手免了他的礼,叫璃词赐座,一边和善地笑道:“前几日本宫家中来人,说起侄女儿的婚事,还要多谢您钦天监帮忙写了生辰八字,赤金朱砂大吉大利,才得以送进太子府。”

“贵府小姐与世子殿下八字相合,纵不是微臣所写,也自有神明庇佑啊。”海岳只觉背后冒了汗,他前几日确是收了贺楼家的钱财,在写贺楼允安八字的红纸上添了大吉之象。

“还有一事近来愁得本宫夜不能寐。”贺楼月轻轻抚着鬓边的碧玉步摇,抬眼看着他,“您说八字相合,可本宫听到的消息好像是,世子殿下仅将允安作为侧妃人选。您给瞧瞧天象,是什么绊住了殿下?”

海岳此刻心下如擂鼓一般,他早该想到,贺楼家不仅仅是想将女儿送进去这么简单,怕是非正妃之位不坐。

“回禀娘娘,微臣觉得,世子殿下若要坚持,怕不是天象能瞧得出来的。”插手皇孙选妃这摊浑水,他还是不趟得好。

贺楼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海大人若是有难处,本宫也不好强求。不过还是谢谢大人相助,听说您母亲在宫外独居,过几日本宫兄长得了空,一定叫他亲自上门送些补品。”

说罢一使眼色,璃词会意,上前道:“天色不早了,奴婢送送海大人。”

海岳听得贺楼月提及自己的母亲时,将“亲自上门”四个字咬得极重,脸上登时露出怯色,拦了璃词:“姑娘且慢,微臣愿意为伶妃娘娘试着一观天象。”

“哎,可不是为娘娘,是为……皇家体面。”璃词轻笑,深深望了他一眼。

“请娘娘明示。”海岳心知,从进了妙音殿起,自己便是这伶妃的人了。若不顺从,且不说家人还能否安好,自己拿了钱财,擅自替官宦之女改写八字吉凶的事儿也够丢了这顶官帽的。

贺楼月起身,离他近了些,方才开口:“本宫不懂天象,只是知道紫微星若有了重影儿,皇上必然要想办法了。”

紫微星化气为尊,乃居中天之尊星,为帝座。若是有了重影儿,便是有两家帝王。

这宫中,除去拓跋氏,要说有帝王血脉的,就只有冯家了。

海岳恍然明白过来,这伶妃,不但要帮贺楼允安斩草,还想替自己除根。太子府没有了冯锦,拓跋浚身边就没有了想纳为正妃的知心人。宫中没有了冯箬兰,腾出了位置,贺楼月要想做贵妃,做昭仪,一步一步便顺畅了许多。

“是了,娘娘见多识广,近来雨雪忽增,天象微乱,确实有此不详之兆。钦天监元宵之前照例拜见陛下,微臣会同陛下诉说此情。”

待到贺楼月满意地点头,璃词悄悄塞了一小包金子给海岳,他也低头谢恩,不敢多言,怀着鬼胎走出妙音殿,背影消失在暮色中。

太子府的别院素来清净,尤其是到了夜里,拓跋浚在书房里看书,冯锦伴在身边,不需要磨墨的时候,她便托着腮坐在窗前发呆。

想起初入太子府的那几年,冯锦像个小兔子一般,虽古灵精怪,却胆子极小。

不敢到处转悠,念过了太傅教的书,完成了拓跋浚叫写的字,便时常一个人坐在书房的二层楼,白天瞧对面房檐上的琉璃映出日光璀璨,夜里盼星星早些爬上天幕。

无论白天黑夜,目之所及皆是灿烂的一片,小小的她渐渐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格外美好。

原本觉得从宫里被送进来,不过是从一个笼子被关到另一个笼子。可后来倒也能自我宽慰,拓跋浚待下人不错,对她从不呵斥,比在宫里战战兢兢怕给姑姑惹麻烦的时候舒坦许多。

尤其像现在这样,倚在窗边,守着拓跋浚读书。该伺候时上前,无事时自个儿发愣,夜虽然有些凉,却静谧安详,偶有风缠绵而过,也算舒适。

冯锦忍不住伸出手去够天上的繁星:““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拓跋浚却不知何时站起了身,听她念念叨叨几句,笑着将手边的一条薄毯披在窗边的人身上:“一会儿星辰没摘到,人倒要冻坏了。”

“殿下书读完了?”冯锦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也不同他多礼,只顺势紧了紧身上的毯子,果真暖和许多。

待他点了头,还没开口说话,冯锦便自个儿行了礼告退,急匆匆似的,裹着毯子回房去。

拓跋浚有些无奈,自他除夕那日说了一番要冯锦做世子妃的话,冯锦再见他总有些躲着似的。

他倒有些想不通,平城的官宦家庭自听说他要选妃,不出三日便有许多帖子进给他父亲和皇爷爷,她们家里着急,那些姑娘也自然是想进府做夫人娘娘的。只这个从小在他身边的冯锦,倒不知为什么,避他避得欢。

听到她踩着布鞋匆匆离去时发出的声响,拓跋浚垂了眼眸低笑,他发觉自己好像一直都挺喜欢这个看似胆小却心思细腻的丫头。

要说从何时起的……或许是前几日,看到她听自己说想娶她时害羞的样子,令初长成人的少年动了心;

又或许是八年前初见时,七岁的冯锦小心翼翼、乖巧懂事的举止,早已惹那见惯了娇滴滴富家千金的小男孩怜爱。

知道她是孤儿,便从不在她面前刻意提起父母二字;

知道她从小在宫中小心翼翼,生怕闯祸牵累姑姑,他便故意作出一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样子,让她在这座宫外的别院里尽量过得舒心。

从同情到怜爱,拓跋浚自己也说不清是何时变化的。

只是忽然特别想看见这个陪伴自己成长八年的姑娘,凤冠霞帔,在爆竹声中成为他的正妃的样子。

倘若继承皇位,身边母仪天下的也是伴他从幼稚孩童到成熟少年的冯锦,那便再好不过了。

年轻的心思执着而简单,却忘了自己是皇孙,是日后要坐在那金銮宝殿上、人人都想攀上的一束高枝儿。

红墙之中,一出出好戏暗流汹涌,可惜多情的少年,也终将是身不由己的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