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阿蘅

雾气弥漫在天地之间,是触目惊心的白,让人看不清前路,寻不到归途。

阿蘅赤着脚站在雾气之中,神色茫然的看着这个模糊不清的世界,当眼前只余一片白,同眼盲也就没什么差别,尤其是在寂静无声的衬托之下,显得尤为可怕。

她忍不住去想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种,不似人间的地方。

如同眼前被雾气笼罩看不清的前路,阿蘅的记忆也是模糊不清的。

有时她是穿着绛红色绣缠枝纹袄裙的少女,在春日宴上呼朋唤友,拉着小姐妹们玩击鼓传花,偶尔也会站到阁楼上,偷偷去看隔壁院子里的少年们吟诗作对,她似乎在看着人群里的某个少年,又好像谁也没看。

有时她又是个小姑娘,记忆停留在十岁那年的冬日,园中下着小雪,隔着墙她能听见有人在小花园中嬉戏的声音,而她只能躺在小阁楼里,看着烛火暗淡,顶上的雪青双绣花卉草虫纱帐在室内渐渐变成灰黑。

交织错杂的记忆相互矛盾着,欢喜与难过来回的转换,使得阿蘅更加弄不清自己此身在何处。

站于原地,久久不曾走动。

阿蘅突然觉得身上一寒,她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熟悉的衣裳,仿佛是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模样,雪白的里衣在衣襟处绣着紫色的杜衡,小小的花纹凑在一起,圆润的弧度平添了几分稚气。伸手抚平衣襟上的褶皱,不经意间在浅色的衣襟上落下几点血痕。

她诧异的看向掌心多出来的伤口,指尖轻轻触碰着外翻的皮肉,鲜血染上指尖,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所以她现在是怎么了呢?

是在做梦么?

亦或是她已经死了?

阿蘅不记得自己在什么地方听过的话,据说人在梦中是看不到颜色,闻不到气味,也感觉不到疼痛的。她现在也感觉不到疼痛,却能看清掌心的鲜红,还有衣襟上的紫色花纹,这同梦境似乎就没什么关系了。

阿蘅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如若并非梦境,而她又恰好出现在此地,那是因为她已经离开尘世了么!

原来,人死之后就是如此模样么?

到处都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心底是在漫无目的的猜测,身上却感到阵阵寒意,阿蘅跺了跺脚,她身上明明还有一套里衣,可脚上不知怎的却连双袜子都没有,更别提鞋子了。

眼前的雾气渐渐变淡,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出现在了阿蘅的面前,小路是用青石板铺就的,路的两旁生长的迎春花无风自摇。

也许这是黄泉路。

阿蘅回头看了一眼,她身后的雾气依旧浓郁的很,仿佛伸手碰一下都能抓住一团白雾,她晃了晃头,继续看向眼前的路。

她曾听嬷嬷说过的乡野怪谈中有讲过黄泉路,然而黄泉路是邻近忘川河的,而且它的两旁生长的不是迎春花,而是曼殊沙华,一种闻见花香就能想起前世记忆的神奇的花。

雾气之中没有风,阿蘅身上却越发的冰凉。

她悄悄的挪动脚尖,向前走了小半步,这一下可谓是冰火两重天,踏出的那一只脚如同踩在温暖的火炕上,没有动的那只脚就是踩在冰块上,尔后不知不觉间,阿蘅向着前方不断的走动,走动之间,她再没有感觉到寒冷。

穿过薄雾笼罩的青石小径,路的尽头是一扇半月形的拱门。

凭空出现的拱门连接的是一座几乎废弃的小院,院墙上画着鱼戏莲叶图,橘红色的锦鲤在碧绿色的叶片下探头探脑,脱落的颜色都掩不住扑面而来的熟悉之感,那是阿蘅在她父亲的书房中见惯了的笔法,似是出自她父亲之手。

然图上的落款却是阿蘅从未听过的名字。

视线向下移动,墙根处的枯草之上,冰雪尚未消融。

阿蘅不曾回首,盖因她走动之后,心中就有的明悟,在此间,除了向前,她别无选择。

抬手拢了拢衣襟,她现在已经不会感觉到冷意,然身体依旧不自然的瑟缩着,似乎有什么无法忍受的事情正在发生。

雾气之中清晰可见的院落,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诱惑,吸引着阿蘅上前观望。

阿蘅站在距离拱门尚有一段路的地方,从她那儿是无法通过拱门看清院中全部景貌,只瞧得见一条青石小径通向前方,小径两侧光秃秃的,没有花树,就连杂草都枯黄腐烂在泥土中,轻易分辨不出来。

这确实是一座已经将要废弃的院落。

阿蘅迟疑了半晌,还是捏着袖摆,小心翼翼的走进院中。

随着阿蘅的走近,她心中的惶恐愈深,突的小腿一软,若不是及时抓住拱门上突出来的墙砖,她都要直接跌坐在地上。

心中忽然变得空落落的,整个人就好像变成了一片飞絮,被风卷起后,漫无目的的飘荡,寻不到来处,也见不到归途。

眼前的小小院落,从外面看去时,已然被荒草覆没,不由得让人断定它早已废弃。

然而阿蘅站在拱门前,却还是能看出这间院落里的烟火气息。

正屋的门紧闭着,旁边的木窗开了一道小小的缝,寒风在屋内盘旋一圈,再出来时就带上了些许腥甜的梨花香。

倘若是无人居住的废弃院落,又怎会费心添上梨花香。

里面会有人吗?

阿蘅迟疑半晌,方才缓步上前,推开了那扇门。

房间里的格局是阿蘅不曾见过的模样,她捏紧了指尖,小声的问道:“请问,这里有人吗?”

随着话音的落下,阿蘅很快就听见了从内室传出来的一声轻响。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她循着声音走向了内室,于星星点点的火光中看见了自己。

褪色了的雪青双绣花卉草虫纱帐不复当初的鲜丽,在火光中却又有了另一番美感,可美丽的东西大多都是有毒的,人们理当敬而远之。

阿蘅瞧见了另一个自己在火光中睡去,周围那些不断扩散开来的火焰,似是不曾给她造成半分的困扰。

浓烈至极的色彩逐渐变得暗淡,眼前的场景也渐次模糊,到最后,留在阿蘅面前的,只剩下一片黑暗。

她于黑暗中睁开眼,入目的仍是那顶雪青双绣花卉草虫纱帐,不曾褪色的纱帐,依旧鲜亮如昨。

风雪在梦中,屋外却是春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