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男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还让不让孩子妈睡觉了。”小琴不满地嘟哝,被王成捂住了嘴。又想起他们两个刚逃出生天那会儿也是这样,一夜一夜流不尽的欢喜眼泪,说不完的傻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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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小时候都这么难看吗?”林少康横看竖看半天,还是没觉出这又红又皱的娃娃哪点像自己,就是一碰吱哇叫的脾气有点像,“我小时候也这么难看啊。”
秋怡失笑,“长两天就好看了,你真是的。”
林少康信了,又认真地对那呀呀叫的娃娃说:“儿子,你问问妈妈,愿不愿意和爸爸结婚?”
秋怡一怔,继而脸上飞红,“你说什么呀。”
林少康正色道,“我说真的,我要和你结婚。”
她明白他是真心,从前也曾私下里幻想过,要是自己换个同他般配的身份,就能平等地同他过日子了,可毕竟是幻想不是现实,她低下头,迟疑地说:“这不是......一样吗。”
他握住她的手,态度从未有过的恳切,“不一样,你说的对,我们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你是我的太太......我只要你做我的太太。”
巨大的幸福和无尽的酸楚同时涌上心头,秋怡不知该不该答应他,自己真的有这个福气吗?
“在奉天那会儿就舍不得你走,当时还以为一个姨太太走就走了,等跟马廷芳过几年,她管不了我再有好的,”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开让她看,他不怕她看,“你从楼梯上掉下去的时候我的心都空了,可我那会儿还糊涂,我以为,我喜欢的人是......”
秋怡不忍再听下去了,“我知道......”“让我说完,”他打断了她,“我以为我喜欢左文娜,在北平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让我觉得,我可以完成我爸没有完成的事业,用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我会比他更强,我将来留给孩子的不是三省督军,而是半个天下!”他惨笑,“我多幼稚。”
她默默地握紧了他的手。
“梁师晓给我出的主意我看不上,她说什么我信什么,现在明白了,我不是迷恋她这个人,我迷恋的只是那个梦。”他的声音充满苦涩。
“心肠硬的人才能坐天下,你太善良了。”她温柔地说。
“也只有你说我善良,”他苦笑,又轻轻抬起她的手,在唇边贴了一下,“你走以后我就没怎么碰过女人,看谁都想到你,后悔当初应该对你好点,应该哪都不去,天天在家守着你。”
这些话一下子让她红了眼睛,“我没那么贪心,我只想伺候你一辈子,我什么都不要......”她说不下去了,伏在他怀里痛哭失声,他不知所措地拍着她,又向外看了一下,“别哭了,曹婶听见又会骂我。”
秋怡破涕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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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有什么了不起!他女人孩子的命都是我从鬼门关抢回来的!”曹婶骂道,“还在月子里哭个没完,作孽哟!”
另个惠安女唤作香梅的笑道,“这不就是戏里面唱的“我未负你恩义隆,枕边爱有千斤重”,人家夫妻好不容易团圆了,自然是憋了一肚子眼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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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说一会儿,哭一会儿,婴儿又醒了要吃奶。
“少陵小时候比他胖,”林少康用挑剔的目光打量自己的儿子,“这得吃你多少奶才能长大呀。”
“你不懂,这是身为女人最幸福的时候。”秋怡轻轻抚摸着小婴儿又软又暖的脸蛋,脸上浮起红晕。
“跟我在一起不幸福?”林少康靠过来,下巴在她肩膀上一下下蹭着。
秋怡娇嗔地瞟了他一眼,“跟孩子吃醋……有你这样当爹的。”
这一眼让他半边身子都酥麻了,扳过她小脸狠嘬了一口,“你真好看,当妈以后更好看了。”说完伸手去摸床头挂着的衣服口袋,被她轻轻按住了手腕。
“别在屋里抽,熏着孩子。”
他便听话地不抽了。
“明天出门,两个孩子要带不少东西,我看那个还要冲奶粉。”林少康说着把吃饱的婴儿抱过来放在身边,“明儿爸爸给你买辆三轮车,红色的,要不要?”
“嗄。”婴儿象是听懂了一样挥着小胳膊。
“爸爸带你去骑马,你妈妈还不会呢……儿子学会了教妈妈好不好?”
婴儿愈发欢乐,“嗄!”
林少康惊喜不已:“这小子真聪明,不愧是我儿子,你看......你怎么了!”他发现秋怡神情不对,“出什么事了?哪不舒服?”
“少康,”秋怡艰难地说道:“我有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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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小琴蓬乱的脑袋,“你怎么下来了,喊我一声不就得了。”小琴把她让进屋,女婴已经睡着了,王成正在准备第二天的汤底料。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们两口子。”秋怡不敢往床上看,怕看一眼就忘不掉,眼泪便在眼窝里打转,小琴被她的样子吓到了,但她不敢问,王成也停下了手,狐疑地看着这边。
“我明天就跟他一起走,孩子也带走,可是……”秋怡深深的吸了口气,感觉整个人都在颤抖,声音也是抖的,“我家那位你们知道,少爷脾气什么都不会,我也没出过远门,又要伺候他又要照顾孩子,一个还好,两个……”
一大滴眼泪落到手背上,秋怡说不下去了。
小琴似懂非懂,她和自己男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忽然就恍然大悟,“您是说……”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您是说?”
“这个女孩,如果你们愿意收养,将来就是你们的闺女,给你们养老送终。”秋怡泪水涟涟,她舍不得女儿,这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可又不能不舍,这一路千山万水,孩子那么小,她也是一点经验都没有……
“秋小姐,”小琴已经跪了下来,“我谢谢你大恩大德,”她也哭了,“你放心,我们决不会让孩子遭一点罪!”
秋怡把她拉起来,小琴哭着扑进王成怀里,“当家的......我们终于有孩子了!”
秋怡拿出两根金条,这两口子却坚决不肯收,说自己有积蓄,后来秋怡也不勉强了,只把手上的蓝宝石戒指摘下来,连同那条珍珠项链交给小琴,算是给孩子留个念想,然后做贼似的回到自己房间。
床不大,南方人的床都不大,平时睡一个人还好,三个人就很窄,林少康的两条大长腿不得不蜷起来,像个虾米似的搭在床边,婴儿乖乖地靠在父亲胳膊上,里面给秋怡留出一大块空地,月光从窗口流泻进来,一大一小两张脸上都是平静和安宁,秋怡觉得,往后的日子像这样,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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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秋怡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抱着婴儿同小琴两口子依依惜别,对面街上早停了一辆黑色吉姆车,昨天被王成打晕的那个副官一脸警惕地坐在副驾驶座位。
林少康拉开车门,先让秋怡母子坐进去,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小琴两口子并未送出来,只是抱着孩子在窗口露出半个脸,默默地同她告别。
副官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秋怡一眼,昨天醒过来之后就顺着汽车找到了秋怡住的地方,惭愧,如果对方换辆汽车,他就得发动全城力量进行大搜捕,上峰面前就很丢脸。
幸好林少康合作,不过是旧情未断来看望老相好,副官请示了冯世年,得到的回复是,副司令出发前的一切要求都要给予满足,所以他又去买了一张船票。
林少康习惯性地点了支烟,立刻意识到旁边坐着老婆孩子,马上掐灭,又对秋怡报以歉意的微笑。
“咱们是直接去码头?”他沉声问那副官。
副官嗓子还未消肿,嘶声道:“怕赶不上船,所以属下把您的行李带过来了。”
林少康嘴角一勾,笑容里带着轻蔑,“随意。”
婴儿在母亲怀里不哭不闹,乌溜溜的黑眼珠茫然打量着周围陌生的环境,那副官好奇地回头,端详一番后评价:“长得真像副司令。”
林少康都懒得理他了,“那当然。”
副官坐正了身体,嘴角露出莫测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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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林少康一家三口,王成和小琴收拾家当准备搬迁,如今有了孩子,做事便更有劲头了。
少年时离家,胸中万丈抱负,中年离家,即便是携妻带女,也是无限离愁,小琴把白天客人忘在桌上的报纸拿回家,斗大的三个黑体字“布朗号”打进眼睛里,就是一愣,
布朗号?小琴慢慢坐下,先定了定神,然后开始辨认下面的一行行小字。终于她看到了林少康的名字,然后那些字就在眼前打成一团,她茫然地看向窗外,晴空丽日,是个好天气啊,怎么会这样?
她想再看一眼报纸上的内容,却全然失去了勇气,眼泪在喉咙里哽着就是出不来,她觉得很荒谬,这个世界......是怎么了?昨天还好好的人,报纸是可以瞎说的吗?她低下头,那些文字在手里已经揉成了一团,她就这样怔怔地看着那一团,一直到王成从外面冲进来。
“你这个妈怎么当的!”他第一次跟老婆发火,“孩子都哭成什么样了!”
小琴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囡囡正在哇哇大哭,她连忙去倒热水,手一抖,暖瓶差点掉到地上,王成看她不对劲,把她推到一边,自己麻利地倒水冲奶粉,终于囡囡吃饱了,咿咿呀呀地吐着泡泡,小琴看着孩子,心如刀绞。
“你怎么了?”王成狐疑地端详着她的眼睛,“没事,就是......舍不得家。”小琴想对他笑笑,眼泪却大滴大滴地往下掉。王成搂搂妻子,“我放心,我不会让你们娘俩跟我吃苦。”
“走喽。”王成一只手抱着囡囡,另一只手拎着大包小包,小琴拎着手提包跟在后面,王成忽然回过头,“对了,秋小姐给囡囡的项链和戒指你带上没有?”
“带上了。”小琴的声音带着哭腔。
女人就是多愁善感,王成心想,“乖囡囡,跟爸爸妈妈去南洋,等长大了,咱们再回家。”
“长大了,也不回来。”小琴突然说,王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还得让大帅和秋小姐看看咱们呢。”
“不回来。”小琴固执地,小声地重复了一遍。
人去楼空,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地下丢着一团报纸,上面黑色标题写着,“布朗号突发大火,所有乘客全部罹难,前海陆军副总司令林少康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