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王委员就迫不及待地上门拜访,带来一篓烟台海棠果作为见面礼,他走后秋怡把管家叫来,拜托他帮自己一个忙,把房子卖了。
“可是,”管家眼神疲惫而疑惑,“王委员不是要买吗?”
老管家已经什么都不想管了,可又不想眼睁睁看着这些败家子三文不值二文地把家产便宜外人,自从少爷出关之后,他日益衰老,一天比一天无奈无助,他也知道这个宅子归了小姐,他只是林家的下人,没有发言权,只能心里憋屈,他还知道那个维持会王委员相中了这所宅子,要买下孝敬日本军部一位大佐,给的价钱看似不低,但是这老东西识货,光家里的古董字画都能另买一栋宅子,小姐不懂行,不能看着她让人骗。
“我只是让您放个风声,抬抬价,”秋怡柔声说,管家的苍老模样她看着也不好受,“还有家里的古董字画也要处理,您有熟悉的当铺,他们有假货,都换掉,不能便宜外人。”
“然后给少爷拍电报,让他派人来接我。”
管家一直默不作声地坐着,直到听到她说要去找少爷的话,浑浊的老眼泛出了泪光,“小姐真是重情重义呀。”
秋怡自嘲地笑笑,“这些不都是他的钱。”
她给了管家一笔安家费,既然东北老家是回不去了,问他要不要随自己去西安。
管家抹了把泪,摇了摇花白的脑袋,“老啦,什么忙都帮不上,不给少爷添麻烦,一把骨头哪不是埋。”
天色晚了,秋怡便让管家坐下一边吃晚饭一边商量事,管家也不推辞,他今天话特别多,说了很多早些时候的故事,“少爷打小就善良,五姨太进门那会儿,老大帅给买了一对小哈巴狗。”
“一对儿?”秋怡疑惑地问。
“原本是一对儿,后来让二少爷药死一只,幸好咱们少爷发现及时,要不那只也教药死了。”管家喝了一口小酒,“还有,少爷听说小姐要搬进来,特意让人种了一园子的玫瑰花。”
这着实出乎她的意料了,“不是吧?”
“真的,”管家一脸郑重其事,“我没老糊涂到那份上!......我清清楚楚记得,少爷听人说女孩喜欢花,就种的最贵的,叫什么女王玫瑰。后来少爷没跟您说?”
秋怡摇摇头,心想没有的事儿他怎么会说。
“不应该呀,少爷嘴可甜了。”管家一脸疑惑。
“那就是我不值呗。”她笑着给管家倒了一杯酒。
管家又连连摇头,“不是不是,少爷待您真的不一样,不然不会把宅子给您,这可是太太住过的,”他放下酒杯,“您说要卖的时候我这心里还不是滋味,反正,到头来什么都留不下,留不下......”
秋怡见他眼里又泛上泪花,不禁问道:“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个活菩萨呀……”管家虚望着前方的夜色,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太太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大帅小时候家里穷的吃不上饭,就当了土匪,有一回让人打得惨着,她就背着家里跑到破庙给他送了碗粥......打那以后就顺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少爷他,没吃过那种苦啊。”
这位善良忠诚的老人,唯一一次对林少康的行为表达出隐晦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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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林少康出关以后,她还是第一次进到他的卧室,他的晨衣不再搁在枕边,桌面光亮如镜,拖鞋工整地摆在床下,但不会有人来穿上它了……连床帐上的褶裥都如风琴一样齐整,恍惚之间有些陌生。
做了决定以后心里定了,也有些隐隐的忐忑,就这样找了去,他烦不烦?
平时她喜欢裹着他那件紫红色晨衣走来走去,人生的就娇小,衣服下摆处露出白皙的脚踝,整个人象故事里的外国巫师,只差一把扫帚,他喜欢将她夹在胳膊底下从浴室挟到床上,也象在飞了。
她走到衣柜前,闭上眼睛,默默地同自己打了一个孩子气的赌,如果你还需要我,那么......她闭着眼睛打开柜门,手抖抖索索地伸进去,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儿,下定决心似地一抓。
又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发现手里抓着的正是那件紫红色晨衣的袖子,顿时泪水就涌了出来。
同丰的伍德老板来电话,自己放在他那里寄卖的首饰都有了着落,约她明天上午去取现款,价格和她之前估的差不多,管家也和两家当铺老板说好了,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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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姨太不是坐吃山空的人,可现在的形势也实不敢从事投资,只能开牌局抽水赚点零花钱,抚养少陵和另外两个不是亲生的孩子,小心谨慎地过着日子,听说秋怡要离开天津,让少陵来送她。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少陵神秘地眨眨眼就,“我有通天眼啊,”她亲昵地挽着秋怡的胳膊,“说真的,我知道你肯定要去找大哥。”
“他都不要我了。”秋怡假作轻松地开着玩笑,心里却是一阵难过。
“大哥他在乎你的,但是打仗哪顾得上那么多啊。”
秋怡不想再谈这个,便转了话题,“你和那位密斯脱陈,相处得怎么样啊?”
少陵连连摇头,“敬谢不敏,我决定一辈子不嫁人了。”
“又胡说,”秋怡娇嗔地斥道,“你来正好,帮我把这两个箱子带出去。”“怎么这么沉啊!”“嘘。”秋怡把一根手指放到嘴巴上,“王委员的人在外头,你出去时千万别让看出来。”
少陵点头,“你放心,可这里都是什么啊?古董字画?”
“这些是最值钱的,我不想卖,想给你大哥送去。”
“可现在都是你的啊。”少陵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在她的印象里,只有姨太太管老爷搜刮钱财的,哪有倒着往家里贴钱。秋怡见她反应,自嘲地说,“知道你会笑我傻。”
“你不傻,你是我最好的嫂子。”少陵一把抱住她。“又瞎说,谁是你嫂子。”秋怡涨红了脸把她推开,“好了好了,你什么时候走?”
“我刚呆一会儿,就撵我。”
“不是,现在府里下人就剩下绣儿了,你要是走的话,带上她一起,她没亲人了,一个人怪可怜的。”
“那你身边不留个人伺候吗?”
秋怡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跟她吐露实情,“跟你说实话罢,我打算,把这些东西给你哥送去以后,就找个地方清清静静地过下半辈子。”“那我哥呢?”
“他......”
“你俩不是一直挺好的吗?”少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这让秋怡感觉在这双清亮的眼睛下无所遁形。
“你哥把房子给了我,这代表什么意思你应该明白。”
“我就是不明白呀!”少陵急了。秋怡把桌子放着散着油墨香的报纸推过来给她看,上面黑色字体写着新生活运动,少陵知道这个,南京那边搞得轰轰烈烈,这个不许那个不许,第一条就是不准纳妾。总司令率先垂范,他作为副司令更不能。
可林少陵觉得,她一直没把秋怡你和父亲的那些姨太太看作一样的人,在她心里头,秋怡算是大哥的红粉知己吧,大哥拿她和父亲待那些姨娘也不一样。
“别看南京那边说的好听,男人不都是那样,”林少陵老气横秋地说,“再说你们俩的事儿,碍着谁了?”
秋怡看着她稚气未脱的小脸,想说你懂什么,后来觉得何必呢,早晚有一天她遇到喜欢的人就会明白,人这一辈子有太多的无奈了。可她自己又懂得什么呢,爱情让人方寸大乱,她不该乱,终究还是乱了。
“你好好跟他过罢……大哥身边只有你和周副官了,”少陵眼圈红了,“他的那些下属,心都散了。”
秋怡心里一沉,“你怎知道?”
“杜航告诉我的,他说东北军失了根据地人心思归,又是去打内战,肯定都是不愿意的,表面上不说,心里都怨着我大哥呢。”
“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我就不清楚了。”少陵嘟起嘴。
秋怡吞吞吐吐地问:“你们,一直有联系?”
少陵倒是心无杂念,“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就拿他当个思想上的老师,他也没往那方面想,再说,他这个人太过理想化,不适合婚姻的。”
这话让秋怡刮目相看,“你看问题很深刻啊。”
少陵用手扇了扇因为兴奋微微发红的小脸,“我呀,就不喜欢我这个性子,把什么东西都看得太透,就没意思了。”
“是啊,男人也看得太透。”秋怡表示同意。
“其实我哥这个人就是小孩,”少陵说,“你要包容他一点,特别是......这个时候。”
“刚刚你说的那件事,人心什么的......你哥他知不知道?”秋怡问。
“他呀,”少陵欲言又止,然后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哥小时候遇见过一个老道,说他这辈子最大的跟头要栽在女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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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康刚到西安的日子如众星捧月一般,他心里清明,就是把他当菩萨供起来,展示总司令重情重义,也不客气,来者不拒,头些天给他介绍当红的女明星,十万一夜包了三天,都是女人没什么两样,而且胃口大的惊人,不肯在酒店好好呆着,恨不得长在商场银楼,买了这个又要那个,后来他也烦了,女明星也乖觉,看出他心里不痛快,又曲意奉承地挽回,衣服也不换了,坐他大腿上给他点烟,可他现在已经不得意这一口了,看她血红大嘴一张一张,无限厌烦。
女明星走后,他让人把卧室好好打扫了一番,换床单,雪花膏胭脂精瓶子都丢出去,大开窗户放气,总算是冲淡了那股香水味,也是奇怪了,秋怡用的也是法国香水,就很好闻。他拿起睡衣,上面也有那股味儿,顺手扔进桌子底下,发现那下面躺着本书。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去的,封面写着三个字:蝴蝶梦。
他拾起这本书,拍拍上面的灰尘,他记得这本书只看了两页,后来忙着这个那个就一直搁在抽屉里,明明是收在抽屉里的,他突然暴怒,一定是那个女明星乱翻乱看,还给扔地上了!妈的......他勉强压下给银楼老板打电话追回项链的冲动,从书里找出一张发了黄的照片。
照片上秋怡穿着阴丹士林旗袍,梳着麻花辫,两只手规规矩矩交叠在膝上,身边的茶几上摆着一盆影楼常见的塑料玫瑰花。
她一双好看的大眼睛茫然地看向镜头外面,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命运会是什么。
他心里突然涌上一阵酸楚,不知道为谁,他有时候很想好好爱她,可有时候又觉得她配不上自己的爱,还有时候觉得自己配不上她,这很矛盾,可他就是这样想的。从小,他父亲身边便围绕着花钱就能买到的女人,她也是自己花钱买来的,可她和别人不一样。
不一样。
下属看长官没精打采,绞尽脑汁给他找乐子,女明星那样的不合胃口,那就找个接地气的,这天冯主任家里老母做寿,林少康备了厚礼去参加堂会,唱大鼓书的女人白净高挑,一双眼睛水灵灵的,他好久没听北方小曲了,多看了几眼,当天晚上那女人就到了床上。
清晨他被衣衫窸窣声音弄醒,小蕙仙已经洗漱完毕,化了淡淡的妆,正在穿衣,见他醒来殷勤地凑到跟前,“大帅要起床吗?”
小蕙仙很有眼力见儿,会把男人伺候得妥妥帖帖,从前的他受用这一套,现在就会想,换一个人她也是这样伺候,便觉索然无味,又忍不住想到秋怡,原来笨手笨脚的一个人,还懒,自己调教这几年就好多了。
他时常会想起秋怡的温柔顺从,他突然发现这个女人于他远不只是一段风流韵事,那是他的一段生命,或者说是他另一条命,对她的安排也是前所未有的厚待,一栋房子,一大笔钱,足够她舒舒服服度过余生,就算将来要嫁人,也能找个她喜欢的......杜航说得对,自己到底还是拿钱打发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