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不知道自己在吃醋的他

林少康在北平见过一次五姨太给他介绍的何家二小姐,可能是由于家教很严的缘故,本人有些无趣,不过做正室夫人倒是够格,模样周正,说话慢条斯理,没什么脾气,有点像赵孟起家大姐。

赵孟起管他太太叫大姐,成婚那年赵孟起八岁,他太太十五,娘家开私塾的,自己认得几个字,小脚,贤惠,赵孟起说经常一天听不见她说一句话,就是干活,也不知道家里哪来那么多的针线活……又没有孩子,他一年不回家一次。

“一直拿她当亲姐姐,实在是,”赵孟起无奈地笑笑,似乎是在嘲笑自己的虚伪,“实在是有心无力。”

不回家就不会有愧疚感,赵孟起在欧洲留学的时候女朋友走马灯似的换,回国后也是如此,又嫌这个不好那个不好,那天问他秋家还有没有未出阁的女儿,林少康怒目而视,“你什么意思?”

“我也想找个安静省心的在家里放着。”赵孟起坦言。

“自己找去!”林少康听不得别人嘴里提到秋怡的名字,赵孟起看出来了,所以才喜欢撩拨他,他似笑非笑地往花梨木躺椅上一靠,两只穿着军靴的脚在茶几上晃啊晃的,“你变了。”

“少废话,起开!”林少康嫌弃地推开那两条长腿,把搁在茶几上的一幅画卷起来,小心地装进纸筒,准备呆会儿让小周拿去装裱,舒小姐说,要看见这幅画挂在他办公室里,少帅向来不负美人恩。

“你拿她跟别的女人不一样,”赵孟起摁灭了香烟,“小气。”

林少康卷画的手顿了一下,嘴动了动,最后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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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小姐的画挂在了办公室,上面有山有水的,看着挺像回事,他把作者请到办公室亲自过目,漂亮的女画家掩口而笑,“我还以为你会挂在家里呢,我这两下子,让人看见笑话。”

林少康心里像是有只小手在挠痒痒,“我喜欢就行,呆会儿去跳舞还是看电影?”

舒小姐说要看电影,上次和几个表姐表妹去电影院走到一半车抛锚了,没看成,引以为憾。

“至于么?再去看不就是了。”他随口说道。

舒小姐哀怨地看了他一眼,他顺势握住一只小手,“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我家吗,”她拖着长长的尾音,“一屋子长辈,每次出门都千叮咛万嘱咐,几点之前必须回家,一点不得自由。”

“怕你让人拐跑了。”他笑着说。她靠近些,眼睛里闪过异样的光,“我受够了这种日子......你把我拐跑罢!”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我不想再这样偷偷摸摸,你给我在外面找个房子,反正你都有一个了。”她见他不甚积极,懊恼地嘟起嘴。

“那是老爷子塞给我的,是任务。”他拍了拍她的小手,意思是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待她可好哪!”舒梦梦娇嗔地跺了下脚,大眼睛里涌出泪花,楚楚可怜的模样石头人都要动心,可她不知道林少康最烦的就是这个,本来两个人相处的好好的,女人非要得寸进尺,这就讨厌了。

舒梦梦见他不作声,还以为被自己说动了心,“我可以和她住在一起,不给你添麻烦。”

这句话引起强烈的反感,再抬起头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我要订婚了,这个时候,你给我老实点。”

舒梦梦愣住了,她明白男人不是在同她开玩笑,可又不甘心,想再辩白几句,听见他说,“走罢,带你去银楼挑件喜欢的。”

她立刻变了脸色,她知道少帅同女朋友分手都会让她挑件礼物,然后好和好散,“我以后不提了行不行?我不想跟你分开。”她苦苦哀求。

林少康摇了摇头,很奇怪,就在五分钟前,她没提出要给他做外室的时候,这个女人在他眼里还是可爱的,这会儿她的魅力忽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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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给舒梦梦买了一套钻石首饰作为了结,然后去郭麻子家里打牌,他家的宅子是前清一位大员修的,浴室尤其讲究,林督军来过一次赞不绝口,回头就在北平和奉天督军府如法炮制,林少康年轻不好那一套,只是打牌喝酒。

新认识的周太太也被请来作陪,这是个会唱昆曲的妙人儿,他不懂昆曲,只懂女人。

“大半夜不回家,你先生放心?”他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那张娇艳的脸庞,然后就感觉一样软软的东西靠上了他的脚,触碰到的地方立刻燥热起来,他忽然觉得,老郭家的浴室应该不错。

清晨,他拒绝了周太太的百般挽留,穿好衣服准备回家,临分手前没忘了答应她的事情,朝管家要了纸笔,刷刷刷写了张批条交给她,女人喜笑颜开,他也是一身轻松。

到家后发现那小东西居然不在,问绣儿才知道是去火车站送人,就是那拳师王成和舞女苏菲亚。

他们走得很仓促,少帅的面子只能保他不死,但人必须永远离开天津,这也是武行规矩。

秋怡是唯一给他们送行的人,倒不是因为别的,为了把那两根金条物归原主,“在外面事事都要钱,”她把金条连同准备好的红包放到苏菲亚手里,“算是提前给你们新婚贺礼了。”

苏菲亚几乎要跪下了,又听秋怡对王成说:“她肯抛下眼前富贵跟你走,是她聪明,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但你也要好好待她。”

“就是去打鱼、卖报纸香烟,只要能跟着他,什么日子我都能过的。”苏菲亚含着眼泪说,“我能养活你,绝不会让你受苦。”王成拉起她的手,用力地握了握。

多有意思,他们两个不像被迫背井离乡,倒象是新婚旅行,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里有光,那是一种可以为彼此披荆斩棘、奋不顾身的光。

秋怡为这对有情人感到高兴的同时,亦为自己咀嚼出一丝丝的辛酸。她裹紧紫罗兰色丝绒披风,坐进黄包车,茫然地看向前方白茫茫的天地。

这种天气开车比走路还要慢,到家快十点了,林少康已经吃过早饭,正在书房看书。

今天早上的鱼片粥很好喝,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问绣儿,知不知道鱼是怎么打上来的。

“您说什么?”绣儿没听清,问了一遍。

“没什么。”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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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中饭还没有吃她就被林少康带出了门,也没说要去哪里,汽车穿过一条条大街,最后来到海河边停下,她一头雾水地跟着他下了汽车,踩着沙砾向河边走去。远处的浅滩里散布着几十个渔民,他们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一些在合力拉网,一些在做其他的杂活。

“你不是想看打鱼吗?”林少康把手放在她肩上。

她浑身一激灵,转过头看向他,他脸色平静,“你看这些人,他们不管男女,整天都要站在水里干活,裤子从来就没有干过,每天跟鱼一起吃一起睡,身上的味道永远洗不干净,晚上还有腥臭的男人往身上爬。”他的手从她的肩上慢慢移到后颈,然后轻轻抓住她的头发,迫使她的下巴向上抬,一直到眼睛看到灰蒙蒙的天空。

“这种日子你一天都过不了,知道吗?”

“知道。”她从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他猛地松开手,“跟我回去!”

她一溜小跑跟在他身后,脚上穿着高跟鞋,踩在沙子上一步一个坑,很快就被落在后面,他依旧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汽车旁边,他正坐在车里吞云吐雾,脸色阴晴不定。

“你生气了吗?”半晌,她怯生生地问。她不明白,为什么会为她无心的一句话生这么大的气,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没有羡慕谁的意思,而且他已经很久没对她生过气了,她决定主动一点,哄哄他,便凑到他跟前,温温柔柔地唤了一声少康,每次她唤他的名字都让他欢喜,可这次不同,他没有笑,只是冷冷看着她,“爷的名字是你叫的?”

这话如同一记耳光,她难堪地闭上嘴,竭力忍住一个劲儿往上涌的眼泪。

“你他妈敢动别的心思,我把你全家扔进海河喂鱼,听见没有?”他把烟头往窗外一扔,也不等她回答,径直吩咐,“开车!”

她好久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把手绢捂在眼睛上低声呜咽了一路,男人自顾自在六号俱乐部下车,再没同她说一句话,晚上也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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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她翻来覆去,哭一会儿,又难过一会儿,耳边眼前总是他那几句狠心的话和一张冷脸,男人是真狠心,在车上就看着她哭眼睛都不眨一下。

第二天早上眼睛肿得跟桃儿似的,饭也不吃,绣儿依旧拿老话劝她,什么少爷就是这个脾气,多顺着点就好了,她听着丫头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就想问她,你干嘛什么都跟他说,又一想,当时站台上就他们三个人,这他都能知道,自己家里谁说了什么,他更应该知道,这事不赖绣儿。

“放那罢,我呆会儿吃,你先下去。”她用被子遮住头,听见绣儿叹了口气,踮着脚尖走了出去。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寻思这次老天爷会给自己个什么台阶,上回是他挨打……可是不公平啊,她倒底做错了什么,难道连句话都不让说了!

而且没听说他以前因为争风吃醋如何如何,倒是他的女朋友后来跟了他兄弟,也不恼,反正女人有的是......就看自己象看贼似,一步不敢走错,连个念头都不能有。

可她真的没有过念头,为什么老是这样折磨她。

绣儿又踮着脚尖进来了,这回走到床边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秋怡终于忍不住了,被子一掀,却惊讶地发现是姐姐秋容。

“姐,你怎么来了?”她欢喜地抱住秋容,“咦,你怎么又瘦这么多?”

秋容轻轻拍着她的背,又像小时候那样用手指一下下梳着她的头发,“有人怕你不好好吃饭,让我来劝劝你。”

这话触动了秋怡的心肠,她象小孩一样扑进姐姐怀里,“他到底要干嘛,好一会儿歹一会儿......我真是怕了他了。”

“妹妹呀,”秋容叹了口气,“咱们就是这个命,他对你够好了,一大早派人来接我,我还以为你生病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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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多么奇怪的动物,秋怡想,无论从血缘还是情感秋容都是自己最亲的人,从前多少个夜晚,姐妹俩挤在一张床上聊到半夜,明明天天都见面,却都有说不完的话,而距离上次杨家堂会已经半年了,她们居然有些无话可说,好像分别后各自的烦恼忧愁已经在上一次见面时讲完了。

为什么会这样?她努力去寻找新的话题,可问来问去还是围着男人转,他对你好不好?挺好,你呢?

林少康对她好不好?看着那几柜子衣服和首饰金条,能说不好吗?可她快乐吗?都是一样的,把光鲜给人看,苦水咽下去罢了。

吃过晚饭,她们到楼下牵查理散步,秋怡还准备等姐姐走时剪些玫瑰花让她带回去。

“这里是什么地方?好吓人,”秋容指着一处荒废的院子,“怎么不修修?”

“原来是个花园,太太在的时候就有,他不让动,再说这里怪偏的,平时也没人来。”秋怡说。

这时查理立起了耳朵,认真倾听了一会儿,立刻撒着欢儿奔向大门方向,果然,一秒钟后就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秋怡知道是谁回来了,心里倒象是松了口气,又觉自己太没情义。

“有空我再来,”秋容穿上外套,又抱了抱妹妹,“好好的,别扫他的兴。”

秋容执意自己坐黄包车回去,秋怡明白,她不只是怕麻烦林家司机,更是想一个人在街上逛逛,能晚一点回家就尽量晚一点。

秋怡走侧面楼梯把姐姐送到大门口,眼看着秋容纤瘦的影子走向一辆黄包车,突然就有种天各一方的感觉,一句凄测的“三姐”脱口而出。

“怎么了?”秋容转过身,路灯下,吃惊地发现妹妹满脸泪水,她走过来,用手绢轻轻为她擦掉眼泪,就像往常曾经无数次做过的一样,“乖,别哭啦。”

“姐,一定要再来看我。”她哭着说,又努力地挤出一个笑,秋容让她这一闹,心头也涌起无限酸楚,“我一定来。”

查理蹲在门口,歪着脑袋看着她们两个。她摸摸查理的小脑袋,想起忘了剪一束玫瑰花给姐姐带回去,这里她能做主送人的,就只有这些玫瑰花。

她从此下定决心,再不管别人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