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宏猷品藏书系:山鬼(董宏猷品藏书系)
- 董宏猷
- 3229字
- 2020-06-24 14:49:14
01 遗落在原始森林里的照片
田鸽回到家中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到青岩山下了。这是江城七月的夏夜,温度仍然高达三十八摄氏度,整个城市像个大蒸笼,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高温把人们从鸽子笼式的旧房里、火柴盒式的公寓里驱赶了出来,大街小巷的两侧于是摆满了竹床、铺板、躺椅、钢丝床,以及一切可以让疲惫的身体放倒的东西。家家户户同时把电视机搬到了室外,一边纳凉,一边看电视,以熬过这炎热的夏夜。于是整条大街便像在举办电视机大展销。这天晚上,正在放映电视连续剧《封神榜》,姜子牙辅助武王率军伐纣,闻太师领兵前来阻挡,双方展开了一场奇幻的战争。田鸽是骑自行车从刘毅老师家里出来的,他一边骑车一边看电视,一直骑到江边,竟一个镜头也没漏。
田鸽的家在幽静的青岩山下。这里是全国闻名的江南大学的校园,一幢幢古香古色的校舍,以及近年来新建的现代化图书馆、科技大楼、体育馆、教工宿舍,全都掩映在绿树丛中。从喧嚣的闹市区回到幽静的学校,使人浑身为之一爽,仿佛潜进了清凉清凉的海底。大学已经放假了,昔日喧哗的学生宿舍,如今静默地伫立在七月的星光下。空旷的林荫大道上,路灯光从密匝匝的树叶缝隙中筛了下来,斑斑驳驳,如大森林中神秘的月光。远处,有叮咚的钢琴声悠悠地飘来,那是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秋日私语》。参天的林木以及漫山的灌木,大路两旁的小叶黄杨,全都醺醺地醉在这乐曲之中。
田鸽不禁下了车,将车推到月亮湖畔,坐在石凳上,望着满湖的星光,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是的,他想到森林里去,到真正的原始森林里去。确切地说,是想到神农架去。初中毕业以后,爸爸曾经同意他去神农架,但是随即又改变了主意,用突然袭击的方式,将去青岛的火车票塞到他的手中。大海同样是迷人的,何况又是全家一起去,长年累月忙忙碌碌的爸爸也一块儿去,而且是当天下午就走。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只猜测可能与刘毅老师的访问有关。父亲一直沉默着。刘毅老师也一直沉默着。直到今天晚上,他才知道了父亲沉默的秘密,同时也知道了父亲反对他,当然也反对刘毅老师到神农架去考察野人的原因。
高中一年级学生。十六周岁。身高一米七六。田鸽已经是个小伙子了。小伙子也学会了在湖畔默默地沉思。
我始终不明白你爸爸反对你研究野人的原因。刘毅老师这样打开了话匣子。我始终不明白你爸爸为什么不让你回老家或去神农架。你爸爸是个中文系的教授,是个著名学者。可是他毕竟是大山的儿子。他是从那个闭塞贫瘠的土家山寨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他为什么要反对自己的儿子回故乡呢?“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思乡一直是中国文人反复咏叹的传统母题。事实上,你爸爸经常借外出讲学的机会,悄悄地回到故乡,探望你的爷爷、你的姑姑。有时,连你母亲也不知道。当然,这一切都是我后来无意中知道的。如果不是无意中走到了你的老家,我也会迷失在你父亲的沉默中。
田鸽,你还记得前年那个夏天吗?那是我第五次独身一人进入神农架了。你还记得我讲过的“夜战群狼”的故事吗?对,当时我就躲在大树上,用矿灯雪亮的光柱直射狼群,用录音机播放咆哮的虎啸,顿时吓退了狼群。就在我用矿灯扫射森林时,我突然发现有一个动物,而且是一个直立的人形动物,在丛林深处用手挡着灯光。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个难忘的瞬间:就在光柱扫过丛林的一刹那,一个人形动物情不自禁地偏着头,眯着眼,举起了右臂,一直举到眼前,挡着光柱的突然扫射。它一定是早已潜伏在那儿了,一定是目睹了我用“声光器”吓退狼群的精彩场面。因此,当它自己突然暴露在灯光之下,它一定是顿时怔住了。它就那样用手臂挡着灯光怔在那儿。而我也怔住了。我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个偶然的遭遇。我呆呆地望着它,思维似乎在一刹那间停止了。当它醒悟过来,开始逃跑时,我也顿时醒悟过来:
——野人!
——正是我日思夜想、千寻万觅的野人!
我奋不顾身地从树上跳了下来,全然不顾树下是嶙峋的山岩,还是荆棘或箭竹丛。我提着双筒猎枪,拼命地追了上去。在黑沉沉的森林里,在没有人迹的原始森林里,我觉得自己好像长了翅膀,双脚腾空地向前追踪。
现在想起来,我也是够威风的。我的录音机一直没有关,电视台一位朋友帮我录制的虎啸正在森林里回荡,头顶上的矿灯也一直大睁着眼。这样一只咆哮而来的“怪物”,也够吓人的。因此那个野人简直是吓昏了,一边嗷嗷地叫着,一边爬山过涧。而我呢,也忘记了手中提着双筒猎枪,只要开枪射中它,就可以留下一个具有说服力的标本。我只是发狂般地追了过去,至于追上去后怎么办,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
这个野人是在两个小时以后从我的视线里完全消失的。当时它爬上了一座陡峭的绝壁。它的下肢明显长于上肢,个子虽大,却在黑夜中奔跑如飞。多亏了那盏矿灯,否则我是追踪不了那么长时间的。当时它敏捷地攀上了绝壁。而我攀了一半,却再也上不去了。当我抓住一根葛藤时,那葛藤像突然松了手的绳子,一下坠了下去。我便随之坠到了地上。然后,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幸亏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像海绵一样的腐殖层,我的胳膊腿才完整无缺地跟随着我。我昏昏沉沉地撑了起来,去捡我的猎枪。就在这时,我发现地上有一张照片,仔细一看,竟是你和你父母的一张合影!
田鸽,你还记得吗?这张照片是我拍的。那是好几年前,我和几个大学同学去拜访你爸爸时拍的。在大学学习期间,你爸爸的课是我们最爱听的。那天他兴致很高,和我们聊了好几个小时。告辞时,我提议给你们全家照一张相,于是就在你们家的阳台上,以青岩山和月亮湖为背景,拍了这张“全家福”。
看到照片后,我确实是蒙了。我使劲地回忆,是不是我随身带了这张照片。想了半天,结论是:没有。我出门在外,没有随身带照片的习惯。这张照片,已经被雨水和露水濡湿了,而当天晚上并没有下雨。那么它是怎么遗失在这人迹罕见的原始森林的呢?总不会是那个野人攀越绝壁时失手遗落的吧?
田鸽,你不要紧张,也不要激动。那么,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的爸爸也曾经悄悄地潜入神农架,孤身寻找野人!因为他不是科学家,不会对神农架的珍稀动物植物去进行如此深入的考察。你爸爸是个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学者,他只会对屈原在《九歌》中描写的“山鬼”感兴趣。我还记得他给我们讲《九歌》中的《山鬼》时,明确地指出,被屈原赞颂的“被(披)薜荔”“带女萝”的“山鬼”,不是女性的一个比喻,而是深山里的一种动物。他有清初大学者王夫之的注释为证。同时,他还指出,也许屈原所说的“山鬼”,就是现在中外瞩目的“野人”!
你爸爸的这种解释太新鲜了。我还记得教室里顿时活跃起来。说实话,正是你爸爸这种新颖的见解,在我心中播下了考察野人的种子。我之所以毕业后没有去北京,而是留在武汉当一个中学教师,就是因为中学里有假期。当然,我没想到会成为你的班主任,而且,你也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野人迷”。
我有大学同学在宜昌市工作。你爸爸的行踪,是他们告诉我的。你爸爸常常在讲学结束以后,便回老家去了。那么,很有可能,他是去神农架寻找“山鬼”了。
他为什么一直反对你去神农架呢?因为你是他唯一的儿子,而野人考察是相当艰苦相当危险的。你太好动。你太爱冒险。他对你不放心。
至于他为什么反对我考察野人,同样是因为他喜欢我。我曾经是他的得意门生,他曾经希望我报考研究生或者从事古典文学研究,但是我却令他失望了。
去年暑假,我决定说服你爸爸,让他放你去神农架。我拿出了我的“杀手锏”——那张在深山里拾到的照片。我说田老师既然你自己悄悄地去了何必又将儿子束缚着呢。但是我没想到,你父亲的脸色突然变了,矢口否认他去过神农架。而且,他还抓住我的手,求我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你……
我当然只有沉默了。我不知道今天将这件事告诉你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那便是你爸爸的脸色苍白与矢口否认令我迷惑不解,而能解开这个谜的,只有你了。这便是我违背了对老师的承诺而将这件事告诉你的主要原因……
田鸽呆呆地坐在月亮湖畔,望着满湖的星光出神。湖水在夏夜里显得深沉而神秘。而满湖的星星像一群群金色的蝌蚪,在静默的湖水中游弋,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