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H.P.洛夫克拉夫特生平

All H.P.Lovecraft's Life

作者:Setarium

1890年8月20日上午九点,霍华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出生在罗得岛州首府普罗维登斯城,父母均为早期英国移民的后裔(这一点使重视血统与出身的洛夫克拉夫特在日后十分自豪)。他的父亲,温菲尔德·斯科特·洛夫克拉夫特(Winfield Scott Lovecraft),时任格尔汉姆银器制品公司[1]的销售员,时常因生意出行,旅居于美国东海岸。在洛夫克拉夫特三岁时,温菲尔德因梅毒晚期引发精神失常而住院,直至五年后的1898年在波士顿的巴特勒医院逝世。据日后洛夫克拉夫特的书信称,当时他被告知自己的父亲是因工作压力而精神崩溃,所以就医,而洛夫克拉夫特本人是否得知其父入院与死亡的真正原因,今日已不可知。

父亲住院之后,抚养小霍华德的重任便落在了其母莎拉·苏珊·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Sarah Susan Phillips Lovecraft)与他的两个姨妈,及其外祖父,惠普尔·范·布伦·菲利普斯(Whipple Van Buren Phillips)——一位在当时颇有名气的富商身上。当时,洛夫克拉夫特家家境富足,五人均住在其外祖父的大宅里。宅邸中专门设有一间藏书室,作为私人图书馆所用,而洛夫克拉夫特童年的绝大多数时间便是在那里度过。也因此,洛夫克拉夫特在孩童时期展现出惊人的文学天赋——他两岁便能背诵诗词,在六七岁时便可写出完整的诗篇。在外祖父的鼓励下,他阅读了诸多文学经典,例如《天方夜谭》、布尔芬奇[2]的《神话时代》与《伊利亚特》《奥德赛》等古典希腊神话,而外祖父也时常给他讲述一些哥特式恐怖故事。这成为了他对恐怖与怪奇的兴趣的源头,同时,对神话的阅读也激发了他对古典文学乃至一切古代文化与事物的爱好。这一爱好最终伴随了他一生。也是在这时,年轻的洛夫克拉夫特自《天方夜谭》中汲取灵感,创造了“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Abdul Alhazred)这一人物,日后在其笔下成为了《死灵之书》的作者。

青年与少年时期的洛夫克拉夫特常受身心疾病,特别是心理疾病所困扰。他在八岁入学于斯雷特街公学,之后因健康状况数次休学。但这并没有影响洛夫克拉夫特对知识的渴望,并因对科学的爱好首先自学了化学,而后转向天文学。在兴趣的指引下,洛夫克拉夫特开始自己编辑出版了几期胶版印刷刊物——《科学公报》(The Scientific Gzette)(1899—1907)与《罗得岛天文学杂志》(The Rhode Island Journal of Astronomy)(1903—1907)——在社区与好友之间传阅。之后,洛夫克拉夫特于赫普街高中就读,并在其中结识了诸多好友。也是在这时,他开始为如《鲍图基特谷拾穗者》《普罗维登斯论坛报》(1906—1908)与《普罗维登斯晚报》(1914—1918)等当地报刊撰写天文学或类似的科普专栏。

1904年,惠普尔因中风去世,而家人对其遗产的经管不当使洛夫克拉夫特家很快陷入了财政危机。因此,洛夫克拉夫特与其母不得不搬离外祖父的豪宅,既而入住于安吉尔大街598号的一座小屋。外祖父的去世,外加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家园,使洛夫克拉夫特遭受了沉重的打击,甚至一度令他产生了自杀的念头,不过这时他的求知欲仍远胜于这些消极情绪。然而在1908年,洛夫克拉夫特因自己无法学好高等数学,进而无法成为他理想中的职业天文学家引发了精神危机,又在不久之后演变为严重的精神崩溃,因此在高中毕业前夕退学。虽然他在日后坚称自己获得了高中文凭,但他始终没能完成高中学业,而未能入读心仪的布朗大学深造天文学也成了洛夫克拉夫特一生中无法释怀的遗憾。

在退学后的1908年到1913年里,洛夫克拉夫特变成了一位隐士。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段几乎对外界完全封闭的时光,除了继续自学天文学与诗歌创作之外毫无建树——据其高中同窗回忆,当时洛夫克拉夫特很少出门,而当他外出时则会将衣领拉得很高,对任何人,即使是高中时的好友,也会回避有加。他的母亲也仍被丈夫的死所困扰,因而歇斯底里患上了抑郁症,并与洛夫克拉夫特处在一种爱恨交加的关系中——大多数时候她仍会像洛夫克拉夫特小时候那样疼爱他,但有时又会莫名其妙地对他数落谩骂,称他相貌丑陋——这也进一步导致了洛夫克拉夫特的自我封闭,也是他在日后近乎自卑自谦的源头。

将洛夫克拉夫特从避世带回到现实的事件多少有些偶然。在阅读了大量当时的通俗杂志后,他对业余杂志《大船》[3]中的一位名叫弗莱德·杰克森(Fred Jackson)的浪漫爱情作品意见甚多,认为它们庸俗不堪,因此写了一封抨击其作品的信。这封信于1913年发表后立刻引来了杰克森的支持者一连串的反攻,洛夫克拉夫特不甘示弱,相继在《大船》和类似业余杂志的来信专栏展开还击。这场激烈的争论引起了当时的联合业余刊物协会(United Amateur Press Association, UAPA)——一个由美国各地的业余作家与杂志出版人构成的组织——会长爱德华·F.达奥斯(Edward F.Daas)的关注,他在不久后邀请洛夫克拉夫特加入了这一组织。洛夫克拉夫特于1914年初应邀入会,并在1915年自创杂志《保守党人》(The Conservative)(1915—1923)以发表自己的诗作与论文。在后来的岁月中,他又当选为协会会长与首席编辑,也曾在联合业余刊物协会的竞争对手,全国业余刊物协会(National Amateur Press Association, NAPA)任会长一职。参与业余写作协会是洛夫克拉夫特人生中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这一系列事件不但将他从可能默默无闻的一生中所拯救,他在其中所结识的业余作家也对他多加鼓励,使他重拾了一度遗弃的小说创作。虽然直至1922年他的作品大多仍是诗篇与论文,但是在这段时间里他还是写出了如《坟墓》与《达贡》等具有代表性的早期作品。同时,他也通过这些业余作家协会的联络网认识了日后众多志同道合的好友。

洛夫克拉夫特的母亲因每况俱下的身体与精神状况,在1919年的一场精神崩溃后被送入了其夫曾经入住的巴特勒医院,并于1921年5月24日在一场失败的胆囊手术后离世。虽然在1908—1913年的五年中,洛夫克拉夫特与母亲之间有过些许不和,但他们仍旧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即使在她入院之后两人之间仍有密切的通信来往。毫无疑问,母亲的去世是继外祖父的死以及失去童年家园后,洛夫克拉夫特所再次承受的巨大打击。这使他又一次短暂地陷入了与世隔绝的状态,不过几周后便从中恢复,并在1921年7月前往波士顿参加了一次业余刊物集会。也是在这一场会议中,他遇到了自己未来的妻子,索尼娅·格林(Sonia Greene)——一位比自己年长七岁、居住在纽约的衣帽商人。两人一见如故,洛夫克拉夫特还特意在1922年前往索尼娅在纽约布鲁克林的公寓看望她,最终在两年后的3月3日成婚。不过,洛夫克拉夫特的姨妈——他仅存的两名亲人——对两人的交往在一开始便毫不赞同,认为自己的外甥不应被商人的铜臭味所玷污,所以洛夫克拉夫特在婚礼结束之后才向她们传达了自己婚事的消息。婚后,洛夫克拉夫特搬入了索尼娅在布鲁克林的公寓。在这场婚姻的初期,一切看似对两人都十分有利:洛夫克拉夫特因其早期作品被杂志《诡丽幻谭》[4]所采纳,正式开始了职业写手的生涯,同时索尼娅在纽约第五大道的衣帽店的生意也蒸蒸日上。

这段时间可能是洛夫克拉夫特生命中唯一的高潮。在初来纽约时,他在书信中将其描绘为“如同仅在梦里才能一见的城市”;而在索尼娅的陪伴下,他的饮食也改善了很多,开始略微发福。对他来说,未来充满了希望,同时在这段时间他也接触了邓萨尼勋爵的作品,并为其中奇伟瑰丽的梦之幻境而着迷,进而写出了如《乌撒的猫》《塞勒菲斯》《蕃神》《伊拉农的探求》等邓萨尼式风格浓厚、奇幻大于恐怖的作品,与之前爱伦·坡式的哥特恐怖风格大相径庭。夫妇两人在这一段时间里也合作完成了一篇名为《马汀海滩的恐怖》的小说。

不过好景不长,两人不久便遭遇了困境。索尼娅的衣帽店因经济原因破产,她本人也不堪重负而病倒,不得不在新泽西的一家疗养院养病;洛夫克拉夫特因不愿搬去芝加哥而拒绝了《诡丽幻谭》杂志副刊的编辑职位,并试图在其他领域寻找工作,但他并没有在其他领域的工作经验,加之年龄偏高(34岁),所以一筹莫展。1925年1月,索尼娅应聘前去克利夫兰工作,而洛夫克拉夫特则因廉价的房租搬去了人种杂居的布鲁克林雷德胡克(Red Hook)区,落脚于一间单人公寓中。

尽管洛夫克拉夫特在纽约结交了许多朋友——弗兰克·贝尔科纳福·朗、莱恩哈特·克莱纳,以及诗人萨缪尔·洛夫曼等——他仍因与日俱增的孤独感,以及在移民潮中无法找到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只能靠撰写毫无文学价值的庸俗文章以及代写与修订工作勉强度日,这一切所带来的挫败感令他日渐沮丧。洛夫克拉夫特十分看重出身与血统,并因自己对早期殖民时代的认同感,认为盎格鲁-撒克逊文明是世界上最为先进的文明。此时,自己作为一名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后裔,面对来自东欧、中东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大潮却几乎无法维生。这使他对自己眼中的“外国人”逐渐产生了偏见与抵触,而他作品的主题也由起初对家乡的怀念(《避畏之屋》,1924年,取材自普罗维登斯)转向了消沉与厌世(《他》和《雷德胡克的恐怖》均写作于1924年,前者表达了他对纽约的厌恶,而后者更像是他对外来移民的恐惧与憎恨之情的宣泄)。最终在1926年,他在与朋友的书信中声明自己正在计划返回普罗维登斯,随后下定了回家的决心;虽然洛夫克拉夫特在书信中仍称对索尼娅爱慕有加,但他的姨妈依然坚决反对两人的婚事。于是,洛夫克拉夫特与索尼娅的婚姻在维持了七年后(其中两人相处的时光仅有三年)于1929年终结。离婚后,索尼娅在加利福尼亚定居,并在那里度过了余生。

洛夫克拉夫特在1926年4月17日返回普罗维登斯,入住于布朗大学以北的巴恩斯街10号。这一次他并没有像在1908年一般使自己在默默无闻中消亡——直到1936年去世为止,这最后的十年是洛夫克拉夫特生命中最为高产的时光,也是在这十年里,他脱离了之前爱伦·坡或邓萨尼勋爵的风格,明确地在作品中建立了独属于自己的笔风。在他的写作生涯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克苏鲁的呼唤》《疯狂山脉》《印斯茅斯的阴霾》《敦威治恐怖事件》《查尔斯·德克斯特·沃德事件》与《超越时间之影》均是这十年间的产物。同时,作为坚定的古典爱好者,他也时常沿着北美东海岸旅行,到访一个又一个古城镇的博物馆与历史遗迹,最远曾前往加拿大的魁北克城。也是在这时,他通过数量惊人的书信联络,认识了诸多在当时仍处在事业初始阶段的年轻作家,如在他死后大力推广其作品、为保持其作品流传而功不可没的奥古斯特·德雷斯与唐纳德·汪德雷,20世纪60年代著名科幻与奇幻巨头弗里茨·雷柏,《惊魂记》(Psycho)小说原作者罗伯特·布洛克等,并鼓励他们积极创作,同时无偿为他们修改文章。洛夫克拉夫特也是在这时结识了大名鼎鼎的罗伯特·E.霍华德——“蛮王柯南”系列的作者。两人进而成为了好友,在书信之间对如人类文明的发展等主题展开了诸多讨论,而两人的作品也因此相互影响。但洛夫克拉夫特终究心仪于生养自己的土地——新英格兰地区与普罗维登斯城,于是,它们也成为了他这十年内作品灵感的源泉。同样也是在这时,他开始对美国以及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产生了兴趣:因大萧条对经济与政治的影响,他开始支持罗斯福的“新政”并逐渐成为了一位温和社会主义者,但同时对古典文化以及英国王权的认同又使他对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主义[5]产生了好感(不过他却鄙视希特勒,认为希特勒不过是效仿墨索里尼,是哗众取宠的小丑),并持续了对从哲学到文学,再到历史与建筑学知识的自学。

不过,洛夫克拉夫特一生中最后的数年间却充满了艰辛。1932年,他的一位姨妈,安妮·E.菲利普斯·加姆威尔(Annie E.Phillips Gamwell)病故,洛夫克拉夫特便于1933年再次迁居至学院街66号,与另一位姨妈,母亲的姐姐莉莉安·D.克拉克(Lillian D.Clark)同住。而他后期的作品因其长度与词句之复杂,向杂志社的推销开始逐渐变得困难。加之洛夫克拉夫特表面上处世态度波澜不惊,但私下里对其作品受到的批评却十分敏感,尤其是《疯狂山脉》在科幻杂志《惊奇故事》(Amazing Stories)中首先惨遭大篇幅修改,进而饱受看惯了浮夸的“太空歌剧”式科幻作品的读者的猛烈抨击,这对洛夫克拉夫特的打击巨大,使他几乎产生了放弃写作的念头。同时,在他生命中最后的几年里,外祖父留下的家产已然消耗殆尽,洛夫克拉夫特被迫又回到了在纽约时期的老本行,以代写与修订工作挣取收入,依靠廉价的罐头食品(有时甚至是过期的罐头食品)度日。在这段时间里,他唯一的慰藉来自于与自己保持通信的友人们——1935年,居住在美国东海岸的朋友陆续前来拜访洛夫克拉夫特,而他也在1935年夏季南下至佛罗里达州探望好友罗伯特·巴洛,之后在秋季迎来了巴洛北上的旅行。

1936年,挚友罗伯特·E.霍华德自杀身亡,这使得洛夫克拉夫特在震惊与悲伤之余备感疑惑。但当年冬季的旅行,以及业余出版协会同好威廉姆·L.克劳福德决定将《印斯茅斯的阴霾》以书籍形式出版仍为他带来了些许惊喜——即使这个版本错误连篇且漏洞百出,篇幅与正规书籍相比也只能算是小册子,但这仍是洛夫克拉夫特在活着时唯一以书籍形式出版的作品。

艰辛的生活,以及长期因财政窘境而养成的糟糕的饮食习惯,终于在1937年初使洛夫克拉夫特一病不起。他的病情在年初开始迅速恶化,仅用了几个星期便使他因难以忍受的疼痛而无法自由行动。因此他推掉了诸多写作任务,其中包括一项来自英国出版商、很可能会使其从通俗杂志写手转为主流作家的项目。当友人们在2月底拜访洛夫克拉夫特时,他已经因剧痛而卧床不起,并终于在3月10日入住普罗维登斯的简·布朗纪念医院。1937年3月15日早晨7点15分,在入院五天后,霍华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因小肠癌与世长辞,终年四十六岁。

因其生前并不十分出名,在洛夫克拉夫特死后,他的作品面临着被遗忘的危险。而他那些以通信而结识的朋友在此刻则帮了他的大忙——奥古斯特·德雷斯与唐纳德·汪德雷为了使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保持流通,不惜自己出钱成立出版社出版他的作品,使他的作品能够流传至今;众多曾受他鼓励与指导的作家在日后都为纪念洛夫克拉夫特写下了回忆录。不过,洛夫克拉夫特能有今日的影响力,且受世人敬仰,除了友人的不懈努力,与其作品的独特性,以及其中超越时代的洞察力是有着无法分割的关系的。诚然,他的一些作品的主题在今日看来早已不被时代所接受,而他的笔风也有些许迂腐,但其中对于人类过度探索未知的警示,以及在人类无法企及的未知边缘所徘徊的恐惧却是永恒的——无论在史蒂芬·金脍炙人口的小说中,还是在克里夫·巴克笔下光怪陆离的扭曲异界里,抑或在托马斯·黎哥提对形而上的黑暗的探寻中,我们都能看到洛夫克拉夫特的影子。可能正如洛夫克拉夫特自己在他的著名论文《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中所提,黑暗题材终于在今日成为了大众瞩目的焦点。但无论如何,洛夫克拉夫特早已与世长辞,如今只有他的作品留下供众人品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