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银河奖征文

神与土拨鼠

文/彭超 图/禄水

××××年11月23日 晴 他们渐次醒来

哈鲁曼醒了过来,在黑暗的冬眠洞内活动着因蜷缩过久而僵硬的身体,他还没能完全适应,轻嗅着,在他身下,几股淡淡的暖意如一座岛屿似的围在一起,呼吸一张一翕,来自他的三个妻子和四个孩子。此刻,他们尚沉于漫长冬眠,而他无端地醒来,在这黑暗中渐渐地适应,沿着洞穴边缘,爬过几个孩子的身体,一条倾斜的过道,顺着气息,来到了更浅的夏季洞。

在那里,储备着针茅草、隐子草和一些少得可怜的草籽。这些本该是他们四月醒来时的过渡食物,但此刻,饥饿和愈发的寒冷让他已顾不得这么多,开始用笨拙的前肢抓住草籽,机械、迅速地啃食起来。

他停止了进食,半立起身体,爬到洞口,探出脑袋,一切尚处于清晨时刻的微暗之中,大片大片的起伏草地如今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起伏的最顶端,狂风卷起了干粉似的雪尘,在零下二十多度的低温中,像一股股凌乱而干燥的火。

即使有着厚厚的绒毛,这世界对于哈鲁曼而言还是过于寒冷,他缩了回去,回到夏季洞,半立身体,那一刻,就像个人似的思考着;他的一个妻子在不久之后醒来,背部有一撮不那么明显的白毛,那是茉莉;她也适应了一段时间,便在夏季洞和哈鲁曼汇合了。

接着是另外两位妻子,她们的醒来扰动了冬眠洞中的温暖平衡,那四只当年幼崽也就自然而然地醒来了——此时冰雪几乎覆盖了目之所及的一切,植被萎缩,气温最低已接近零下四十摄氏度,而他们所剩下的食物只够维持三天。哈鲁曼和他的族群回到冬眠洞,彼此靠得更拢,用尖利而迅捷的声音传递着信息,直到接近正午,开始了轮流工作。

工作的唯一方式是朝着更深的地底打洞,当年幼崽负责将多余的泥土运送出去,哈鲁曼和他的妻子们则负责挖掘——那是枯燥的工作,在屏幕前看得我昏昏欲睡,但韩炽提醒我说,很少有土拨鼠会将地洞打到地表五米以下,而现在,根据哈鲁曼和茉莉脚上的追踪器测算,他们已经深入到地表十米以下。

“或许下面更暖和些吧!”我当时对他说,摇了摇空空的茶叶罐,问他还有没有茶叶。

“我不喝茶,有速溶咖啡。”

我把空茶叶罐扔了出去,打在柔软的内保温层又弹了回来。

“要吗?”

“你留着自己喝吧!我搞不惯。”我说,脑子里隐隐觉得哪里应该还有茶叶,像某个神秘的线索似的,就要浮出水面时,韩炽打断了我。

“或许我们该派出一只动力昆虫,看看他们在下面干什么。”他说。

之前,为了观察哈鲁曼家族,我们一共安装了四枚微型远红外摄像头,分别位于三处洞穴和距离洞口不远的通信铁塔下方,但我们没法看到最下面的情况。动力昆虫则可以携带着微型摄像头。

那是很昂贵的设备,而且现在使用还为时尚早。我喝着白开水告诉他,感到这半圆形太阳房开始轻微地摇晃起来,外面有什么不断地碰撞着由柔性硅层组成的外墙。我穿过保温通道,看到了几百只略显慌张的羊,布鲁克特骑在一匹高大的枣红色骏马上,戴着一顶厚厚的熊皮帽子,左手执缰绳,右手横举胸前,那只哈什赫鹰就站在他右小臂上,在正午明亮的阳光下,羽翼就像打过一层蜡似的泛着光。

“呀!布鲁克特。”

布鲁克特骑在高高的马上,看看韩炽和我,什么也没说,没有傲慢,也没有热情。除非喝多了酒,这都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牧民,你不知道他平素里的想法,或者根本没有任何想法。每年十一月到来年的四月大雪解封以前,他都待在这样的冬季牧场,至少有十五年,前一半的岁月由他的妻子陪伴,后一半的岁月,就只剩这只日渐苍老的哈什赫鹰。

此时,这些羊已经沿着丘陵那缓缓的斜坡而上,在背风面厚厚的白雪上踏出了一条道路,布鲁克特已经来到了丘陵平坦而宽阔的顶部,手举猎鹰,远眺着白色火焰般凝固的天山,脚下,经过一整个夜晚的狂风,丘陵顶部的积雪被吹散,露出短短的金黄野草,羊群们正是朝着裸露的草地而去。我和韩炽也紧随羊群之后,爬上了顶。

天空一片蔚蓝,不远处,布鲁克特正驱赶着羊群。我能看到远处的天山,连绵不断的冬季草场,以及那座通信塔——哈鲁曼家族的洞穴就在通信塔的下方。

“快看!”韩炽把另一架望远镜递给我了。

是哈鲁曼,已经离开了自己的洞穴,正穿过一片厚厚的积雪,爬上另一座起伏丘陵的顶端。在蓝宝石般美丽的亮空之下,他看起来不似洞中的哈鲁曼,但背部那撮V字型的白毛和圈在右后肢的追踪器使得我可以肯定这就是哈鲁曼。

围绕着下腹部及背部的一圈浑圆脂肪不见了,不再臃肿的他敏捷地奔跑着,看起来像某种具有危险性的动物似的。

“他脱毛了。”一旁,韩炽提醒我说。

“不可能!”我说,用望远镜看得更仔细:他的确脱毛了,毛灰而稀疏,而没有一只土拨鼠会在冬季脱毛,当然,也没有一只冬眠的动物会在冬眠不到两周之后就醒来。

“这简直就是自杀,他没法扛过这个冬天的。”

“哈鲁曼不是普通的土拨鼠。”

“他现在在干什么?”

我没有回应,继续观察着,看他沿着丘陵的草线奔跑着,越过了自己的领地范围,在另一面向阳的坡地上用尾巴撑起自己的身体左右四望;不远处,另一只土拨鼠站在坡顶看着他——此时,我才意识到,在这个冬季醒来的可不止哈鲁曼一个族群。

坡顶的土拨鼠朝着哈鲁曼叫了起来,类似浑厚的鸟叫声,应该是某种警告,提醒哈鲁曼越过了自己的领地,但他不为所动,朝着坡顶奔跑起来。那叫声因而更为急促,召唤出了另外两只土拨鼠,其中一只肥而壮硕,首先朝着哈鲁曼的方向爬去,另外两个旁观者则接连不断的发出连续和激动的叫声。

现在,哈鲁曼和这片领地的男主人都直立起了身子,彼此挨得很近,趁对方吼叫之时,哈鲁曼的利爪从对方左脸颊上方狠狠地划了下去……而放哨的土拨鼠们显然也从未见过如此凶残的同类,全都“臣服”着,看着他走进了自己的洞穴。

晚餐是在布鲁克特那栋弥漫着浓郁松香气息的木屋子吃的。这栋木屋子旁边是畜栏,距离畜栏不远则是草料仓库,入夜时的狂风吹动着薄薄的铁皮屋顶,传来阵阵沉闷鼓点般的声音。

屋子里很昏暗,那只哈什赫鹰雕塑似的屹立于屋脚上方的一根横杆上;桌子上一堆手抓羊肉,生切洋葱圈,一碟蘸盐,还有酒——足足有六十多度,喝下去便把整个人贯穿了,而我由此看到了一个笑着的布鲁克特,随意地聊了起来。

布鲁克特是山鹰的意思,那是他出生时父亲看到的第一件事物。布鲁克特不喜欢城市,去过库尔勒和乌鲁木齐,都让他无所适从;韩炽也不喜欢,因为房子太贵;至于我,我想着的是另外的东西。我告诉他,我已经四十五岁了,布鲁克特说那是很好的年纪,而韩炽忽然问了一个傻到家的问题:布鲁克特,你感到孤独吗……然后一切就都乱了套,烈酒、抱怨、布鲁克特的神明,他试图展示多么热爱那只雄鹰,拿起了酒杯,韩炽已经醉得一塌糊涂,摆着手,他却将自己的佩刀插到桌子上,说起那些我们谁也无法听懂的胡言乱语,而无论那代表什么,我们都不会拒绝一个持刀的酒鬼,喝下了那烈酒,感到难受极了……

那时,我又在内心深处提醒自己不能和这个牧人喝第三次酒了。布鲁克特则在舞蹈,笨拙而丑陋,也完全不在乎刀的锋刃划到了什么地方,我开始同情他。又想,在他的妻子还未去世前,是如何同他度过了整整七年。

××××年11月24日 晴 雄鹰与阴影

高度白酒总是醉得快,醒得也快,没有头痛欲裂,但口干舌燥。我和韩炽离开了这辆B级房车,钻进了更宽阔也更温暖的太阳房,里面的仪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我想喝杯茶,可只有白开水,看着墙面上那张投影出的元素周期表(最后一种元素是money,那自然是韩炽的杰作),努力回忆着哪里还有茶叶,结果韩炽又一次打断了我。

他指着屏幕对我说,这些土拨鼠快要把地下给掏空了。

一张似伞状辐射的图案,图案以铁塔下的洞穴为中心,最长的一条线路超过了1.5千米,合计则超过6千米,而这还只是他们一整晚的“杰作”。

“如果没有计算错的话,那里应该是草料仓库。”韩炽指着最长那条线的末端说。

我们面面相觑。

于是,那天十点左右,踩着厚厚的积雪,沿着那条封冻的小河步行了大约五百米,我们叩响了布鲁克特的木门。那时,他又恢复了严肃,似乎将昨天的一切忘了个一干二净,看到我们时,没有任何尴尬。我们说明了来意,之后,一同去草料仓库查看。

此时,初升的太阳让仓库没那么昏暗,一摞摞捆扎好的方块草在仓库两边堆积着,直到屋顶,但这里的一切都整齐有序,连过道都干干净净,我们朝着最里面走去。

“这里面是什么?”韩炽指着仓库角落里一个独立的小隔间轻声问道。那隔间只有十几个平方米,四周由铁皮和铆钉固定,两扇精钢门,门上拴着铁链加一把大锁。

“没什么,矿上存的东西。”他说。

但我还是凑了上去,通过门间的缝隙,看到一些整齐码放的纸箱,纸箱上写着“乳化炸药”;另一边,透过那些巨大方块草之间的缝隙,朝里面看去,发现有几捆草垛已经散开了。

布鲁克特花了好一会儿的工夫才用叉车将外层的大草垛移开。总共有四捆草松散了,而缺少了旁边草垛的挤压,瞬间便垮塌了下来,搞得一片狼藉。

“他妈的。”布鲁克特说。

“这里有洞口。”韩炽拨开那些干草说。

“我会处理的。”布鲁克特说,他看着这些,忽然问,“这些旱獭子为什么没睡觉?”

我们什么也没有说,开始动手和他一块收拾。

“我会处理的。”布鲁克特说。

“没事。”

“这些旱獭子为什么没睡觉?”

我们还是没回应,清理着散开的枯草。

“我说,我会处理的。”他说,将一把草叉狠狠地扎进了草垛里,“他妈的,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都来了!”

收拾完时已是正午,阳光覆盖了这片冬季草场,羊群饥饿的咩咩声不断响起,布鲁克特又骑上了他的骏马,手执他的猎鹰,像个出征的战士似的策马而上,在马鞍后方则倒插一把猎枪。

那些毛色如脏雪般的羊很快就覆盖了坡顶裸露的草场,啃食草根,直到一声枪响让整个群体微微地一颤,抬起头来,意识到这枪声所激发的危险与他们无关,便又专注于草地。

之后,布鲁克特又开了第二枪,但他什么也没有打中,扫视着这片冬季草场。

我和韩炽从接近信号塔的那面缓坡小跑了过去,“布鲁克特,布鲁克特。”我喘着粗气说,“你不能打那些土拨鼠。”

他什么也没说,又朝着草线之下开了一枪,那是一只放哨的土拨鼠,子弹溅起了一些雪尘,但没有打中。“那些旱獭子,他们为什么没有睡觉。”

“布鲁克特,草料的事我们会补偿的。“韩炽说。

而这话似乎触及了一个牧人骄傲的自尊心,他又开了一枪,朝着我和韩炽的方向,如此接近,搞得我们耳朵嗡嗡作响,满面硝烟气息,之后,他就策马朝着坡顶的另一头而去。又响了几枪,根本没有打中一只土拨鼠,此时,目之所及,有三只土拨鼠正在远处直立着身体放哨,对着间或响起的枪声不再退缩。

那只哈什赫鹰便恰到好处地飞上了天空,从我们头顶无声息地翱翔而过,遮住了整个太阳,又在低空划过一道迅捷的弧线,自由、飘逸,几乎与天融为一体。

它俯冲而下,翅膀在寒冷的气流中微微地抖动着。距离我们大约一百多米,一只放哨的土拨鼠奔跑起来,朝着洞穴入口,鹰的阴影却覆盖了那里,他便折身朝另一个方向,此时,那道弧线更低了,土拨鼠放弃了奔跑,停在了枯黄的草皮之上,直立起身子,望向天空,却在鹰爪牢牢抓住他的前一秒,猛地压低身体,窜了出去。

那是一次完美躲避,但将之锁定的物种更为完美,几乎是出于本能的,这只哈什赫鹰带动气流扭过了身体,一个前跃,爪子已经牢牢抓住了他……

布鲁克特把另外两只土拨鼠扔在马下,一旁那只哈什赫鹰正在悠闲地撕开另一只的胸膛,这个牧人为此感到满意,又变得好相处起来,看着我和韩炽说,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畜生明白一些道理。

而关于他的那些道理没什么好说的,我有些气愤,“他们只是偷了一点儿草料而已。”

“让我足足收拾了整个上午。”

“所以你就杀了他们。”我说,感觉他看我的眼神有点儿奇怪。

“这只是三只旱獭子!”他提醒我说。

我无力反驳,看了看那只进食着的鹰,正将一缕鲜红的肉吞下去,浑然不觉。

“布鲁克特,我想要另外两只,你的鹰吃不了那么多。”韩炽说。

他什么也没说,带着一点儿傲慢似的,扭过马头,继续去驱赶羊群。

我和韩炽一起回到太阳房,启动了设备,将其中一只放上了自动医疗云台。

等到剥开了第一只土拨鼠的皮毛,便发现了那些从脑干处钻出来的蓝色神经线,跟两条对称的苔线似的,位于脊椎的两侧,又在土拨鼠那浑然的双肩处散开,融入了后臂的鲜红的肌肉之中。韩炽继续操纵云台上的机械臂,横切开外层的膜胫,拨开还尚存一点儿余温的肌肉,现在,我们能看到分离的神经线正包裹在肱二头肌侧面,如另一种毛细血管似的。

“是‘无量’?”韩炽问。“无量”正是我们用于哈鲁曼和茉莉体能的基因药物,但他不该出现在哈鲁曼族群之外。

“不管他是什么,结果已经超出了预期。”我说,看着他准备打开云台上的通信同步,这样,通过那座信号塔,我们此刻的所有工作都会与总部同步。

他摁下了同步按钮,而我则关闭了云台又重启。

在云台重启的嗡嗡声中,我问他对这一切这么看。

“我认为‘无量’刺激基因完成了一次匪夷所思的进化。”

“匪夷所思,这就是你结论?你有实验样本吗?你有清晰的论证吗?有支撑论证的实验数据吗?”他想了想,开口,“这不是科幻小说,这是科学实验。”

“通过云台完成DNA过滤和分析要多久?”我问。

“分析用不了多少时间,一到两小时,DNA过滤会花些时间。”

“明天能出结果?”

“明天晚点儿应该会有。”

“等到有初步结果了再同步也不迟。你觉得呢?”

他没再尝试辩解什么,而是点点头。

××××年11月24日 晴 死鹰

现在,我正看着这只土拨鼠,即使剥掉了毛皮,却依旧可见脖颈后侧一处鹰爪所造成的创伤,这创伤恰好在一条溢出的蓝色神经线上,将其一分为二——或者说,至少在昨天夜里一分为二,但现在,更细的神经末梢扩散到了伤口内侧,围绕那处不规则的创伤,编织出一处若隐若现的微小神经网络,几乎填满了整个伤口,就像是土拨鼠大脑内泛出的另一个中枢似的——不是某种匪夷所思,只是如此切实的让人有些心跳加速罢了。

我又听到了枪声,一阵鹰啸,绵羊们怯懦的咩咩声,我不得不离开了太阳房。

那只哈什赫鹰正翱翔于蓝色亮空,仿佛具有某种神性,笼罩着整片牧场,牧羊人则立于马上,俯视着他的领地。

那只鹰再次俯冲而下,一道优美而残忍的弧线,但这一次,那只放哨的土拨鼠钻进了一处隐蔽洞穴中。那只鹰缓缓落地,收住了翅膀。一旦与大地接触,这鹰就再没那么飘逸,但威严更甚,如雕刻过猛的草原图腾似的,用敏锐的眼睛左右张望着,不曾有任何丧气之情,也让人感觉,一只鹰不可能同时失败两次。

哈鲁曼就是在那混杂而微妙的感觉中出现于我们的视野,哈什赫鹰只是闪电般的一瞥,又腾起,盘旋于铁塔上方的那一片天空。

“那是哈鲁曼,我们得阻止他。”韩炽说。

我看看丘陵顶端,布鲁克特依旧坐在马上,看着这一切。“距离太远了,等我们赶上去,说不定鹰已经开始了攻击。而且,我们又怎么去阻止一只即将发动攻击的鹰?”

“那怎么办?”韩炽问。

“把望远镜拿出来。”我说,接过望远镜的手在微微颤抖,但内心里,某种期待更甚于担忧。

此刻,那只鹰做足了悄无声息的准备,俯冲了下去;一旁,韩炽用他那人类的语言朝着铁塔下方不自禁地大喊:“快跑,哈鲁曼快跑。”

可他显然不知道谁是哈鲁曼,什么又是快跑。他直立起身子,稍稍调整了他所站的位置,用尾巴和后腿支撑,站在一片厚而密实的草地上,仰望着那只俯冲而下的巨鹰——就像一个人站在铁轨上,面对一辆轰隆而来的列车,而他却稳稳站立着,似乎有着某些不切实际的自信。巨鹰张开了自己的利爪,微微收住了翅膀,锁定了目标,在那极为致命的最后一刻,一切已不可逆转。

哈鲁曼所站立的整块草皮陷了下去,就在哈什赫鹰即将接触的一刹那,俯冲所带来的冲力则让这不足一平方米的凹陷更深,使得鹰也随之埋没,只能看到两只半张的翅膀和敏捷的头部暴露于草皮之上——它扑腾着,既狼狈又笨拙,双脚又因为没有立足点,始终无法跳脱陷坑束缚。

不仅如此,在陷坑内部似乎有什么正拉扯着它,两只半张的翅膀又陷下去一些,因而发出一声仿若悲鸣的尖啸,如此响亮、猝不及防,使得位于坡顶的布鲁克特挥动马鞭,朝着山丘下而来,可马飞奔的速度实在太快,前腿打滑,他重重地摔入了雪中,连滚带爬,从那片积雪的低洼中艰难地朝着哈什赫鹰的位置而去,中途,他停了下来,朝着天空开了一枪,又开始艰难地奔跑于雪中,期间摔倒了好几次。

等他赶到那处陷坑,连巨鹰骄傲的头颅也不见了踪迹。

他将猎枪放在一边,半个身子探入陷坑,之后,脱掉皮手套,开始用手挖了起来。

一切如此急转直下,我们愣了好一会儿。韩炽朝着那个位置而去,但我拦住了他,指指铁塔,那下方我们安装的监控装置距离布鲁克特不足三十米。在监控下,是哈鲁曼,即使无法看到那背部的V字标记,但我知道那就是哈鲁曼,精瘦,直立着身体,左手握着一片鹰的尾羽,放在胸前,像野性十足的印第安人。在那高低起伏的冬季草场或称之为土拨鼠的领地上,所有从冬眠中醒来土拨鼠家族都钻出了自己的洞穴,大约有四十到五十只,全都注视着通信铁塔下的哈鲁曼,压低着身体。

“相信我,现在可不是好时候。”我拦住韩炽说。

此时,慌乱的布鲁克特从那约半米深的陷坑里爬了出来,没有意识到那些出洞的土拨鼠,也没有向我们求助,而是呼唤着自己的马匹,朝着自己木屋的位置飞奔。大约十来分钟后,他又回来了,带着铲子和一把短柄锄头,开始疯狂地挖掘起来……

阳光没有了,寒冷毫无过渡地又来了,丘陵顶刮起风,冷酷得像刀子,那些羊也开始咩咩地叫了起来。布鲁克特从那堆挖得乱七八糟的土堆中爬了出来,回到丘陵顶,开始驱赶那些羊回到底部的畜栏里。

我远远地看着他,这个在日暮时分已一无所有的牧羊人,觉得应该和他聊聊,又觉得现在不是时候,因为我又想,他此刻并非一无所有,还剩大把大把无处发泄的愤怒。

太阳房外的风越刮越大,似乎另一场暴风雪就快要来临了。等到那些颗粒状的雪随风剐蹭着房屋外壁时,分离机停止了工作,将过滤的DNA送入了检测系统,十几分钟的预热之后,在电子显微镜的屏幕里,我们看到了那种东西——“无量”所作用的标靶基因不见了,但这一整套提取和分离策略都是为检测“无量”而设计的,屏幕里是一些杆状菌群似的存在,长度在0.5至0.8纳米之间,长满鞭毛,在基质原液中不断游动着,相互融合、分裂,仿佛一场我们尚且理解不了的微观战争。

所以这要么涉及复杂的进化机制,要么就与“无量”完全无关。但哈鲁曼及周边族群神经系统如喷泉似的进化却是事实,这种进化不必通过漫长的子代变异,似乎具有某种“传染性”,神经系统会由脑干中溢出,由脊椎两侧延伸,似两条分明、对称的苔线,首先在肱二头肌处缠结,似乎在形成一个次级大脑似的——而这就是我们如今唯一知道的,至于这种进化是否让这些啮齿动物更聪明,我想,这世上还没有哪种啮齿动物能制作出捕鹰陷阱,而这还远非他们的极限。

“你怎么看?”我问韩炽。

“我觉得应该报告总部。”他说,看着我。

现在,这些又回到了老路子上,我得承认这个新手搞得我有些焦头烂额,他根本不会明白,这里不过只有一只鹰而已,而在公司,每一个人都是“鹰”,随时准备抢夺别人的成果。但我没和这个年轻人聊这些,而是聊一些他那个年龄相信的事情,例如科学精神、实证主义,让他认为我们的等待是有意义的,而这花去了比实验本身更多的时间,但他似乎并不买账。

“我还是觉得应该报告总部。”

我看着他,没心思再说点儿什么,并非因为忽然丧失了耐心,而是眼前的屏幕里有了异常。屏幕连接着铁塔下的远红外摄像头,拍到了布鲁克特那辆老掉牙的皮卡车,两束车前灯摇晃着,来到了铁塔下方,他下了车,狂风中,他摇摇晃晃,腰间则别着那把镶嵌着宝石的精美腰刀,似乎刚刚喝过酒,从车上举下一只大约一米多高的铁皮桶,狂风刮来差点儿让他跌倒,但他稳住了,双手提桶,蹒跚而行,来到铁塔下方的哈鲁曼家族洞口,将里面的液体倒了进去,一些溅到了他那件长长的羊皮袄子上,于是,他不得不脱了那件外套,挂在皮卡车的另一侧,然后擦亮一个防风火炬,扔进了洞口。

一股耀眼的火舌从洞中蹿起,几乎晃白了整个屏幕,渐渐微弱下来。布鲁克特绕过车,穿上那件羊皮袄,朝着熄灭的洞口吐了一口唾沫。忽然,三个滚滚燃烧的火球从距离不远的两处洞口中钻出,朝他扑来,将他扑倒在地。他在地上慌乱地挣扎,拍打着被点燃的衣摆,直到熄灭,那三个火球也寂静了下去。他站起来,看了看还在抽搐的土拨鼠尸体,又吐了一口唾沫,之后,上了皮卡。

等到我们赶到时,两束车灯已在远处,在寒风和刺肤的雪颗粒中孤独摇晃着。然而即使这风不断,依旧吹不散那股肉体被烧焦的气息,以及一片漆黑,在这漆黑中有什么闪着微弱的红光,我打开电筒朝那里走去——是茉莉,哈鲁曼最先醒来的妻子,右后肢的追踪器正不断地闪着红光,所有的毛都被烧光了,裸露出暗红色的皮肤、岛屿似的烧伤。

“他死了,他们都死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但还是弯下腰,把茉莉装进了一只盒子里,作为实验样本。接着寻找另外几只烧死的土拨鼠,但周围一片黑茫茫的,我们打着强光电筒也什么都没找到。

“得找到哈鲁曼。”我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你去看追踪器,顺便把那只动力昆虫也拿来。”

“我认为应该先去找布鲁克特。”韩炽说。

“什么是他妈的我认为!去把动力昆虫拿来。”我对着他大吼道,然而一阵刮过的冷风让我马上冷静了下来,“没用的,那鹰对他太重要了,而且烧都烧了。”

那时,我猜他有些不情愿吧!他站在黑暗中好一会儿才离开,我一个人在通信铁塔下,周围只有凌乱的风声,忽然又停止,静得跟片墓地似的,我忍耐着,等到那些愤怒不再那么强烈,才开始活动僵硬的身体。没过多久,韩炽来了,提着一只铝合金外壳的小盒子。

“我看了,哈鲁曼还在下面,不知道是死是活。”

“干得好,把动力昆虫放下去。”我说,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金属昆虫,以及一块便携屏幕。

调试花了一些时间,韩炽启动了昆虫,逆着风,飞进了洞穴。

洞壁已经被烧得焦黑,在临时洞内,有一只土拨鼠已经蜷缩成一团,被烧得皮开肉绽。动力昆虫扫视了一番,收起了金属翅膀,开始缓慢地爬行起来,来到隐蔽在洞壁口内侧的远红外摄像头前,拨开了阻挡镜头的土颗粒,接着,往更深处。另外两个摄像头则没那么幸运,已经完全烧坏了。而在冬眠洞口对面,另一个更宽的洞口深入到地下,那便是哈鲁曼最初朝着地底挖掘之处,韩炽指挥动力昆虫爬了进去。

爬行了一会儿,摄像头便一片白茫茫的,直到自动修改了红外参数,才适应这黑暗洞道内溢出的微光。随着光越来越亮,一个宽阔、方正的洞穴出现在屏幕里,洞穴有半米来高,地面平整、干净,弧形的墙壁黑乎乎的,一直延伸到微弱光线照不到的地方;光源则来自另一边,几只蜷缩着身体的土拨鼠出现在屏幕里,御寒的皮毛烧得一干二净,裸露出暗红色的皮肤,其中一只尾巴烧得焦黑,像一截木炭。他们剧烈地颤抖着,或许是因为此刻的痛苦,也或许是记忆中的。

现在,已经能看到那堆火,不是汽油的余烬,而是一堆由枯草、细枝所堆积起来的小小篝火,距离篝火最近的是哈鲁曼和另外两只被火焰剥夺了御寒皮毛的土拨鼠,形容枯槁,眼中反射着火焰,但他们显然比其他同类先克服了对这种事物的恐惧,不仅离火更近,还不断将细枝和枯草扔进火堆里,那火因此更旺了,闪烁着。

愈发旺盛的火使得两只受伤的土拨鼠颤抖得更厉害,朝后退回了黑暗与寒冷之中。“复杂”的安静持续了好一会儿,有同类开始学着哈鲁曼,直立起身体,离火更近,依靠火堆取暖,第二只也站了起来,接着是第三只……同时,开始学着哈努曼,将身边能找到的枯草和漆黑的细枝扔进去,其中一只则捡起了那只价值三十多万的动力昆虫,也扔了进去。

××××年11月27日 大雪弥漫 沃森和克里克

从前天开始,使用陶瓷过滤器,反复了近几十次筛选分离,那些标记过的双螺旋结构才重新回到了我们的视野——它们被编辑得更为复杂,驱动着神经系统以一种不可逆的方式不断扩张。这本该通过子代变异,且只在胚胎期发生一次,如今,一切扑朔迷离——的确,“无量”是一种基因药物,但即使其效力再强大十倍(前提是受体能有如此大的耐药性的话),也不足以突破遗传限界,产生这种驱动力。

太阳房外,暴风雪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天,愤怒的雪和风不断地拍打着这栋柔性材料编织的屋子,它会因此轻微摇晃,像个温暖而静谧的白色泡泡似的,我们每天就在这个泡泡里工作到很晚,又踩着没膝的白雪回到临时房车营地,中间不足十米,但每一步都仿佛行走于一座风雪迷宫。以及那些罐头食品和脱水蔬菜,折磨着我的关节炎……然后是梦,梦里尽是学会用火的土拨鼠,他们形销骨立,眼中满是痛苦,开始制造工具,陶瓷、家具;接着便是武器、飞船、超级计算机,而随着他们制造的东西越来越先进,他们的枯槁、痛苦也就越深,最后干脆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臃肿的土拨鼠从冬眠中醒来,看起来没有任何聪明可言。

深夜,被响亮的风雪声吵醒,韩炽也没睡,便聊了起来……

又一天就这么消耗在太阳房里;大雪不断制造出簌簌的声音,但风却变得微弱了。

临近夜晚,我们所掌握的数据已经足够,便开始通过计算机建立进化数据模型,其中一个模型的预测匹配度达到了百分之七十五,我们便首先阅读那份建模数据。

是耶尔森菌,制造鼠疫的真正元凶,一些突破了脑血屏障,以某种我们尚不清楚的方式与“无量”融合。正是这种细菌使得“无量”具有了传染性,而“无量”则使得耶尔森菌不断进化——是一场耶尔森菌和“无量”基因之间的生存博弈,就像噬菌体和病毒,他们通过不断进化来避免自己被对手吞噬。本质上,则是不同基因的生存之争,因为基因的目的总是最有效且最大化的存续。耶尔森菌说到底是一种蛋白质外壳包裹的基因,土拨鼠体内则是另一套。

因而,土拨鼠族群的日渐“聪明”不过是这种生存进化的副作用,与此同时,耶尔森菌也在变得强大,随时可能脱离束缚,所以,越聪明也可能意味着越短命。

“这不可能!”

“这种进化和融合可能涉及脑血屏障的免疫策略。”

“耶尔森菌已经偏离了方向,问题是这可是存在了上亿年的细菌。”韩炽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在上千年人类接触史中,除了造成无数的恐惧与死亡,为什么它们从未偏离方向?

我回答不了,除非我们对进化中的两种基因重新测序。但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测序工作如此庞大,显然不是我们俩都够完成的——这意味着我们得上传数据,报告发现,于是,一切又都回到了老路子上:我为什么不提交研究报告?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说说你的想法。”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想了想,“谁会被派到这种偏僻又寒冷的地方,待上整整四个月?”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可以报告,直升机说不定今晚就能飞过来,但我们会被派到更偏僻更寒冷的地方。”我说,看着这个年轻人,他摇着头,显然不相信我的话。

“你不过是个新手,我也不是谁的亲信,你认为我们发现的是什么?你认为这是一家商业公司还是慈善机构?我现在够头大了,你自己动脑子吧!”我说。这次,他没再摇头。

“的确,光凭我们俩没法测序,这不过是说我们无法合作一篇论文在《科学》上,但如果再有一些实际证据呢?我们可以投给《自然》,到那时候,你我就是沃森和克里克。”

“沃森和克里克!”

“对!沃森和克里克。”

××××年12月5日 渐晴 凌晨,终于找到了那罐茶叶

又做了那些梦,聪明到已经极度危险的土拨鼠,正在将我和韩炽肢解。从床上醒来,我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这些土拨鼠究竟会聪明到什么程度。

他们制造了捕鹰陷阱,他们克服恐惧学会了用火。古猿人也会制作陷阱,学会了用火,但他们进化了上千万年才稍有了点儿聪明劲。但我却没有在黑暗中说服自己,毕竟进化太快,已经不可能以常识生搬硬套。我想就此聊点儿什么,这年轻人却在安静的黑夜中酣眠。我朝窗外望去,暴风雪停止了,月光倾泻在绸缎般起伏的雪面之上,远处,是那座通信塔,通信塔下方的哈鲁曼洞穴也被雪覆盖着。

我穿好了羽绒服,离开房车,来到太阳房,重启了一部分设备,但没察看那些数据,而是为同步通信设备设置了密码权限,这样,韩炽想要发送任何报告回总部都得先经过我。之后,我拿出了另一台动力昆虫设备,也是最后一台,放飞。它在无风而干燥的凌晨时分,穿过明亮月光下更明亮的雪,爬到了通信铁塔的基座,又从一处凸起的出风口钻了进去。

这时,距离上次钻进这里已经过去了四天时间,比起某种忧惧,反倒更多期待。我很小心地操纵动力昆虫,经过最上面的冬眠洞和临时洞——那里还有一台远红外摄像机,不过已经很少拍到土拨鼠的踪迹,他们如今都在更深的地下活动,动力昆虫沿着倾斜的穴道而下。

我没想到会看到一座明亮的“大厅”,足足有一米多高,超过五十个平方,洞顶呈半弧形,弯曲的墙壁上挖出一个个对称的孔洞,里面是小小的火堆。地面上则平行一条条浅浅的凹槽,宽窄恰好一只土拨鼠通过,而他们则有序的穿梭其间,来往于洞壁上的各个洞口,没有堵塞,似运行良好的程序。但这程序中的每一个个体都显得瘦弱也枯槁,我猜,进化让他们变得更聪明,也折磨着他们;他们来来往往,其中一些爬出了槽道,来到了“大厅”尽头处的一面墙壁,墙面上尽是些佛教石窟似的小孔。

我指挥着昆虫朝那边去,尽量避开土拨鼠,爬过角落里一堆凌乱的白色物质,起初看不清楚是什么,但动力昆虫调整了红外参数,才发现,这是一对羊的骸骨,骸骨上布满齿痕。从那里也能看清尽头的石窟墙其实是一张角度有些倾斜的元素周期表,并不怎么规则,但每个格子的上面都用砂石标着元素名称,字母都有些朝左倾斜,且歪歪扭扭,有些元素的格子里放着东西,例如Cu里放着一枚暗黄色的纽扣,C里是一截烧焦的鼠尾。但三分之二的格子里什么都没有,另外三分之一被填满的格子中有许多放的并非是正确的物质。

最后一种元素倒是完全正确,格子上写着money,下面放着一枚一元硬币。我的视线离开屏幕,抬起头来,太阳房内,那张元素周期表正投影在内壁上,最后一种元素也是money,那是韩炽的杰作——我现在还不清楚他们是如何归纳并产生出了这些概念。

我在太阳房内,带着困惑,站起来,往右移动了几步,现在,因为视角和投影角度,墙面上的那张周期表也朝左倾斜了。

我望向身后,是一圈棱形挂柜中的一只——既用来支撑太阳房,又用来储存物品,这样的柜子整个环绕着太阳房的中部,大约有三十来个,而我根本记不清这只柜子里放着什么。我走过去,掀开来,是一罐“雀舌”和一只正盯着我的看的土拨鼠——是哈鲁曼,手里紧握一根鹰的尾羽,就像握着一根权杖似的。

我脑袋有些发麻,现在,即使在我写下这些时,这感觉依然没有褪去。那已不是一只常识中的土拨鼠,脑袋比之前更大,毛细短、稀疏,呈灰色,肩膀也更宽,在肱二头肌到外肩之间隆起浑圆的肉瘤,看起来十分怪异。他的整个身形也更为精瘦,爪子退化了,前足的四趾进化得更长,包括原本毫无用途的拇指,后足也经过了类似的进化,本该装在后足上的追踪器也不见了踪迹。

他缓慢而轻柔地从柜子里爬出来,身形轻盈,但每走一步脸部都痛苦地扭曲起来,我猜,这或许正是基因博弈所带来的痛苦——但这时我最在意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他像窃贼一样地溜进了我的地盘,不知待了多久,偷窃了多少知识与概念。此刻,他却对我全然无视,好像早就料定了我不能把他怎么样。

他就这么离开了,我想阻拦但始终没有动弹,看着他爬上门框,打开门之前,我叫他的名字——哈鲁曼。他没有回应,我又叫了一遍,寒气已从门缝里灌了进来,门外则是绸缎般、明亮的雪,哈鲁曼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雪地里,连个脚印也没留下,但太阳房内的监控却拍下了所有。

我有种不切实际的挫败感,正是这挫败感让我稍稍理解了布鲁克特,也自然想到了这个孤独的牧人,心想着,他的怒火或许已经差不多褪去了。

而天空和大地是那么的平静,等到我一觉醒来,太阳房外又是无尽的阳光;韩炽正坐在另一台电脑前浏览着数据。“看你睡得熟就没叫醒你。”他说。

“睡不着,过来整合了一下数据。”

“有什么发现吗?”

我摇摇头,站起来,打开柜门时深呼吸了一次,那罐“雀舌”还在,我打开嗅了嗅,确定没什么异味,才为自己倒上了一杯,坐在电脑前,和韩炽一起整合数据,并将其中的一些翻译成英文。数据总是那么的枯燥冷漠,根本无法反映出某些时刻的直观感受——那些骄傲的、该死的土拨鼠,我忽然对于正在做的事情没有了一丝优越感,即使这是一篇有资格出现在《自然》上的学术文章。但我的感觉,或许和布鲁克特被三只着火的土拨鼠扑倒时没什么两样。

下午时,我本该和韩炽一块去拜访布鲁克特,但他坚持做完手头的工作,我没有强求,毕竟,他有他的专注、理由、优越感。而我则带着某种感受敲响了那扇厚厚的木门。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将是一个巨大的错误,错误不在于拜访这个牧人,而是带着这种感受去拜访,并试图与他分享,误以为这可以化解什么,而烈酒又加深了这种自信。

他打开门,极不情愿地将我放了进去,屋子里暖烘烘的,屋角依旧摆着那副鹰架,但上面已经空空荡荡,整个屋子也显得昏暗而空荡,我看看眼前那个牧人,看上去和上次见面时没什么变化——没有傲慢,也没有热情——但谁又知道他的内心是怎样的呢?直到一番尴尬的寒暄之后,他拿出了那些烈酒急于找人分享。

我说,布鲁克特,这世上会有更好的鹰。可他什么也没说。

我说,布鲁克特,等到大雪解封这一切就会过去了。他什么也没说。

我说,布鲁克特,至少想一想春天温暖的日子吧!想想女人!他什么也没说。

我说,布鲁克特,你什么都不说,只喝酒,是因为还在生气吗?

“不!”他说,脸上红通通的,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在想我的鹰。”

“很抱歉发生了这种事情。”

“为什么要抱歉?”

我告诉他,我知道在南疆有些很好的驯鹰人。

“不会再有那样的鹰了!飞得高,却中了这种陷阱,拖进了地洞里,一只鹰——”他停了下来,让呼吸缓和下来,“一只鹰被拖进了地洞里,它会害怕吗?”

我心头一惊,意识到自己面对哈鲁曼的感受是什么了,如此简单,可作为一个人却很难承认。

像布鲁克特这样的牧民则更难,我猜,在他被三只土拨鼠扑倒的夜晚,他害怕了。此时,他还在说着关于鹰的那些话,怀念一点儿什么,但所有这些怀念的本质都是在拒绝另一些记忆。他也谈到了勇敢,勇敢对于这样的人而言,几近自身道德的一部分,而他的怯懦,就像是我们的道德缺失。

幸运的是,那些“害虫”再也不会钻出地面了。他告诉我。

可那时我也喝了很多酒,想要倾诉那种感受。起初,我为哈鲁曼家族辩护,接着,我便讲到了我的害怕,不是那种对于某个人或者某件事的害怕,是对一些抽象的东西:看不清的病毒?凌驾于我们之上的“野蛮”?我说不清楚,但我告诉他,那种感觉从我看见哈鲁曼洞穴中那堆羊的骸骨时就开始了……看见哈鲁曼握着一只鹰的尾羽时则更甚……

我喝多了,说了很多,无关于那些实验,我的抱负,而我以为布鲁克特这样的人会明白……我们又继续喝,恍恍惚惚的,他问了我很多问题,是关于这些土拨鼠的,但具体我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他没有挥刀舞蹈,只记得他的严肃。我沉睡了过去,醒来时,右手麻木而疼痛,等我睁开眼睛,看见了自己的小拇指,却在桌子的另一端,中间则隔着好大一摊干涸的血。

××××年12月6日 晴 入侵

牧羊人死了,就在那个我们都喝醉的夜晚,他剁断了我的小拇指,又开着车来到了塔基下方,这一次,他不仅仅用到了更多的汽油,还包括毒药、乳化炸药。他先将炸药从几个洞口灌进去,爆炸在铁塔旁掀起了一个大坑,破坏了塔基,使得通信塔朝着另一侧倾斜,而那个通信塔下的摄像头也被破坏了。

后来,他大概还将汽油灌了下去,土拨鼠所设计出的洞穴回路则使得这些汽油回流,在他点燃的一刻,他所站的位置,反倒瞬时成为一片火海——但真正让他死亡的却不是火,而是猎枪,一颗子弹从他胸口钻了进去,在背后开出一个大洞。

韩炽来到现场的时候,布鲁克特已经是一片焦黑,枪离他足足有五米。

韩炽叫醒了我,当看到焦炭似的布鲁克特时,我对断了一只小拇指的愤怒也就没那么强烈了。我们没有爬下坑,寒风或其他什么东西让我们瑟瑟发抖,只得回到太阳房,启动同步通信,第一次却输错了仅有四位的通信密码,第二次也错了,我不得不停下来整理混乱的脑子,第三次终于输入正确,却发觉根本没有信号。而幸好还有一部卫星电话,放在手术云台下的那个密码箱里,但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包括备用的其他仪器。

我们找遍了整个太阳房,也没找到。

“可能在房车营地。”

“算了,不可能找到了。“我说,直到这时才开始处理伤口,发觉自己抖得厉害。

“我们该看看通信塔。”他建议说。

“能修好吗?”

“主体没有受损的话,问题不大。”

于是,我们又来到了那座被炸歪的通信铁塔下,拿着两罐瓦斯喷雾。铁塔下的陷坑空空荡荡的,布鲁克特焦黑的尸体和那杆猎枪都不见了。我俩愣了好一会儿,但谁都没勇气爬下去看个究竟,最后决定先修复通信铁塔再说,韩炽爬了上去,我抬起头来就这么看着他,天空蔚蓝,阳光明媚,可周围的一切都一派死寂。他站在铁塔上鼓捣了好一会儿,爬下基座,摇摇头,又开始修复基座上被炸成两截的远红外摄像头,连接线路,缠上几圈绝缘胶布,最后摄像头的红色指示灯又开始闪了起来,他回头比出一个“OK”,结果,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滚进了那个陷坑里,一只手摁在泥土半掩的洞穴口,他几乎条件反射般地远离了洞口,开始慌乱地朝上攀爬。

我想对他说点儿什么,可感觉喉头发干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不得不咽了口唾沫,看着他艰难地爬出来,却始终没搭手拉他一把。

等他爬出来后,我们远离了陷坑,他忽然说:“这一切本可以避免!”

我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没有回应。结果,带着骂腔,他又说了一遍,对着我。

“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我说,一点儿也不想和他争论。

但他的眼神不依不饶,有愤怒,也有害怕。不知为何我就是能感到他的那种情绪压迫着我,等到接近太阳房,我开了口,“开发这些药的是卓越公司,派我们来的也是卓越公司。”

“可不报告的是你,让基因失控的也是你!”

“你反对了吗?”我说。

我们进了太阳房,他继续寻找那台不可能再找到的卫星电话,而我则找到止痛药,拆掉止血带,发现伤口比我想象的严重。我望了望韩炽,和先前一样,他不在意,连问候也没有。于是,我重新包扎,处理完,将一副皮手套戴在手上。

也就是那个时候,通过铁塔下刚修好的摄像头,我们看到了那场仪式。

一只土拨鼠钻了出来,接着是另一只,陆陆续续十几只爬出了洞口,站在另一边,他们看起来和我那晚见到的哈鲁曼区别不大,四趾长到与手臂不成比例,上肩处隆起着,而大腿外侧也都结出了神经瘤,每行走一步都面容扭曲。

他们在冬日温暖的阳光下围成半圆,其中一只穿过了整个群体,站在了陷坑的最中央,背部正对着屏幕,因此可以看到V字形的标记,但现在,通过这种方式区别哈鲁曼毫无必要,因为,不仅仅是他,周围几乎每一只土拨鼠的背上都多出了一个这样的标记。

铁塔上的“哨兵”发出了浑厚的叫声,第一波土拨鼠开始围过来,十几只,以中间那只为圆心,背对着,围成一圈,翘起尾巴,在毛色泛黑的末端,分叉出蓝色的神经线,舞动着,就像是从尾巴里钻出来无数条蓝色线虫,渐渐将中心的土拨鼠整个包裹起来。

接着是第二波,在第一波外围围成一个圈,竖起自己的尾巴,让内部的神经线发散,蔓延到他所背对着的同类,覆盖到他的面部、大脑、肩部和腿部的神经瘤中……这样足足围了四圈,整个族群开始剧烈地颤抖,带着某种无法理解的扭曲,有种同一性,仿佛他们已经成为一体,阵阵歇斯底里,如同黑暗的心脏,某种邪恶的宗教。

韩炽将视频数据转存了出来。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发觉拿杯的手不住地抖,只好换到另一只。那时,我们谁也没谈论画面中的内容,而是选择谈论离开这片冬季草场的可能性:包括五百多千米被大雪封堵的公路(这还只是乐观的估计),至少五处海拔五千米的达坂。结果,我们还是认为修复通信设备更现实一些,韩炽再次检查了一遍,软件没有问题,硬件也完好无损,于是,我们那天所面对的问题便是:当你发现一个系统毫无瑕疵时,你又如何去修复。

然而时间在这几天被浓缩、混合,从上个月二十八号到这个月三号,五天的时间,感觉好像经历了很多,又似乎只有寥寥几件事,而布鲁克特的死后发生的一切又总难分清先后次序。或许那场哈鲁曼家族的仪式发生在另一天,我们看见那些羊在前,至于布鲁克特尸体不见也可能在这之间或者之后。

总而言之,在那几天发生的事情中,我们看见那些羊是其中一件:

一共有五只羊,出了畜牧栏,沿着草线缓慢地走着,没有一只停下来吃草,当距离我们足够近时,我们看见了骑在羊背上的土拨鼠。它直立着身体,眺望着天山,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那种姿态让我想到了布鲁克特。五只羊是如此顺从,直到接近铁塔后,土拨鼠们指挥它们钻进已经被拓展过的那处洞口时,打头的羊才将前蹄抵在洞口始终不肯钻进去。五只土拨鼠则从羊背上跳了下来,朝着洞内呼唤,没多久,传来一阵不那么响亮的吆喝声,那些羊便克服恐惧,钻了进去。

吆喝声来自布鲁克特,即使站得远我们无法确认,但过后通过远红外摄像头收集的声音,我们能百分之百的确定。

在那之后,一只哈鲁曼(现在,我们已经不再称他们为土拨鼠)敲响了太阳房的门,在我们打开门后又大摇大摆地离开,在门口,放着一枚硬币、贝壳化石和一小筒乳化炸药。

××××年12月7日 晴 图腾

第二天,迎着晨光,我们看见了一个圆形的土墩出现在铁塔下方,高度已经接近了塔基,几只哈鲁曼便在这上面忙碌着,将更多泥土夯实到土墩上。他们的神经瘤不再那么明显、臃肿,因而异常灵活,他们用尾部作为支撑,而注意力似乎可以兼顾三到四种不同的工作:右脚和着泥浆,左脚传送工具,另一前肢则将泥浆倒上去;就好像他们天生就是熟练的筑墙工人似的,不仅如此——还是三到四个建筑工人合为一体。

这工作一直持续到正午,现在,我们已经能大致看出这建筑的轮廓——一座有着浑圆底座的金字塔,底面积比这座通信铁塔的底座要大上一倍,塔上面满是蜂巢似的孔洞,大小足够一只哈鲁曼通过,最下面,则是一道半隐于地下的洞口,足足有一米,像张半张开的圆嘴似的。整个建筑感觉有点儿奇怪,即使以泥土为材料,但绝不丑陋、粗糙,而是光滑、对称。

我们就待在远处,不敢靠近,看着一层层地搭建起来,算不上恢宏,却足够精致、繁复,塔身表面过多的孔洞,蜂巢似的,但恰好的比例却使其另有一种秩序,在冬日阳光中,如草原上忽然耸起的另一种图腾似的。

××××年12月8日 晴 不谈论恐惧

我听到那种声音从清晨的迷雾中传来,是一种轻而柔的叫嚣声,有着旋律般的起伏,但这旋律古怪,让我感到一种漫长的分裂与融合,在脑子里、身体中不断地持续着。

“你听到了吗?”

韩炽从房车内另一张床上爬起来,点点头,但似乎并没有我那种形而上的困扰。“一些风声而已!”他漫不经心地回应。

等到大雾散去,那声音还在不断响起,音源来自那座刚刚建好的圆底金字塔,当微风穿过孔洞时,那些声音便间或响起,仿若发自于很遥远的时空。一处古老的洞穴中,某种质地坚硬的襁褓。

这让我一度着了迷,等到我从这种声音中彻底醒过来,阳光已经明媚到晃眼,我们用过早餐,拖延了好一会儿才前往太阳房内,仿佛那些研究已经不重要了似的。等我们输入密码打开太阳房的门,便发现研究的确不重要了,因为整个太阳房的仪器几乎都被搬空,只剩一圈棱形吊柜和零星的仪器零件。

“谁干的?”

方圆五百千米只有我们和那些哈鲁曼,我倒是想知道他们是如何干的,最重的机器得有好几百千克。我抬头环视着监控,连监控也被他们拿走了,也包括电脑,研究DNA的所有仪器。

韩炽纠结了好一会儿,“那些数据!”

“我备份过了。”我说。

“在哪儿?”他环顾四周,没看到一台电子设备。

“在房车,那台私人笔记本里。”我说,“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只是想休息时能研究一下。”

然而,不仅备了份,还建立了一套局域网络,和实验室里差不多所有的设备,因此我可以实时同步,我们回了房车,打开电脑,可那边的电脑和仪器都没有启动,我们茫然地看着电脑。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但可以肯定,这是一种很痛苦的进化,没有一种生物会喜欢痛苦。”

“我也不喜欢。”

我看着韩炽,他脸色苍白,眼中满是血丝,看起来很迟钝,“放轻松。”

“这还只是十二月!”他说,现在,他忍不住和我探讨这些了。

我告诉他或许哈鲁曼进化不到那个时刻,或许耶尔森菌会占了上风。

“然后呢?”

“放轻松,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睡上一会儿。”我说,看着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永远都不会拥有睡眠了似的,但他最终会睡着,无论将来面对的是什么,那些害怕的事情如何折磨着他,一个人都不可能永远醒着。

××××年12月14日 阴 洞穴

今天,他们终于重启那些设备了,我点击了同步,那一头的摄像头悄然开启,一只哈鲁曼出现在屏幕里,由一根半弯曲的金属棍吊在离地大约十几厘米的空中,横在笔记本前,脑袋歪向屏幕,四肢一共十八根指头在键盘上飞快地移动着。

他身后,整个空间比我上次所见时大了至少一倍,整洁,简约,一种顶端分岔的金属片发着光,在高约一米半的洞顶排开,每一片都很微弱,但加在一起便足够明亮。显然,他们已经接通了那条输电线路,那是冬季到来前,公司联系自治区的电力局所架设的专用线路。那些线路的另一端便接在实验仪器上,仪器凌乱摆放着,几只哈鲁曼则爬行期间,似乎正研究着。

仪器上方是那张元素周期表,已经高级了许多,每种元素的名称都由浅红色的涂料所标注,没有了money这种元素,三分之二的格子里都放上了物品,多半都与标注的元素对应。

洞穴的地表则是一片道路网络,由条条浅凹槽所组成,繁复如集成电路,许许多多的哈鲁曼就穿梭其间,从特定的出口出来,或从特定的入口钻进凹槽。这些一直延伸到洞穴的远端,一处微微隆起光滑、规则的圆,圆心要高出整个地表一些,在最中间的那个点,插着一根鹰的尾羽,祭坛似的。

距离“祭坛”不远,是一座有着半圆形门洞的仓库,里面,堆积着贝壳化石,不多的硬币,以及整齐码放的乳化炸药。门口是两只哈鲁曼,不时有他们的同类从地面浅浅的凹槽钻出,递上一枚贝壳化石,或领走火腿肠似的乳化炸药。

之后,我们联通了操作界面,这台电脑正疯狂地运作着,一层层的窗口闪烁着打开又关闭。

“他们在互联网上。”韩炽说,带着点儿绝望。

“网络已经断了!”

“对!我们的已经断了。”他说,调出了二十四小时以内的cookie文件。

浏览和下载的痕迹杂乱,包括政治评论、论文、电影和2014年NBA总决赛以及成人网站……你很难从他们的浏览中抓住一个重点,仿若他们就是互联网世界的饕餮,迅捷而贪婪,一切就这么持续到深夜,说不清楚我们现在的行为是研究还是窥探。

××××年12月20日 阴 实验对象

又过去了六天,而研究的目的变得不那么明确,一切更像是满足单纯好奇的窥探,而萦绕我们心中的不好的感觉也正在褪去,我们也不止一次地看到了那种仪式,总是在夜里十点开始。

那时,操纵电脑的那只哈鲁曼会停下来,走到祭坛的中心,等待所有的哈鲁曼都汇聚于此,他趴下来,第一圈围着他,伸出尾部,“吐出”蓝色的神经线,将其包裹起来,左右摇晃,整个群体都处在同一频率,每次大约十五分钟。

我猜,他们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分享了信息、经验,甚至是整合了进化。

而哈鲁曼对于网络的入侵越来越深入,信息也越来越专门化。关于生命的诞生、思维与混沌、网络加密的方法以及意识数据化,他们在寻找着什么,偶尔在一些知识或假说的停留上超过了其他那些论文或者页面:

……起初只是诞生于原始汤中的单一生命体,线粒体便是这种生命体之一,红细胞或白细胞则是另一种,他们发展出了各自不同的功能,有优势,也有劣势,最后,在基因那最有效存续动因推动下,他们发生了融合、共生,产生了更能抵抗外部恶劣环境的生命体……

……神经系统或许只是一种意外的产物,神经网络是去中心化的,他们就像千亿座复杂的桥梁相连,没有一种特定的中心,却演化出了以“我”为中心的自主意识。

唯一的解释,是将其称之为复杂系统中的涌现,可这宇宙中有无数堪比神经网络的复杂系统,他们并没涌现出自主意识……

包括人类的自由意志,如果基因的目的仅仅是最有效、最大化的存续,为什么会进化出神经网络——这或许是一个谜,因为神经网络带来的自主意识已经发展出迷因,与基因的目的不同,迷因更倾向于意识或智慧的扩张,直到其弥漫整个宇宙,最终会超越基因这一载体……

这或许会在未来发生,或许拥有不会发生;作为基因,创造了今天的一切,而又有什么存在的事物允许自己被自己的创造之物所毁灭呢?

自然,哈鲁曼们入侵了梵蒂冈的后台数据库,在佛教的经典中停留,通过伯克利某位大学教授的权限,他们也进入了量子研究的尖端领域,那是量子计算机和意识上载的融合……

一切都很复杂,像科学、假设甚至是狂想所交织出的一座基因与文化的迷宫,但我一点儿也不怀疑哈鲁曼们的理解能力,不怀疑他们的认知和创造正几何级的迸发。

接着,他们便开始重组那些实验设备,并启动了它;组合、运作方法已经和以往完全不同,例如分离机、云手术台、建模计算机居然连接了起来,他们还拆解了DNA追踪机的放射性保护罩,一台生物打印仪上则挂着两只四肢伸开的哈鲁曼——所有的机器组合在一起,有着我无法理解的内在秩序似的,然而,摆放整齐且对称。

之后,他们从接近祭坛处的仓库了搬出了一段发黑的物体,是布鲁克特,即使被烧得焦黑,蒙尘,但依旧留有人的轮廓,头顶上,则戴着由鹰的羽毛所交错出的简陋的帽子,但没有谁会认为这是一个死去的印第安酋长。

他们把他搬运到了实验场地,一只哈鲁曼站到了他肩头,直立起来,散开尾部蓝色的神经线,顺着脖颈爬进了他的脑干,探索了一会儿,响起一声尖而明亮的呼吸声,布鲁克特直起了身体。几乎是在同一刻,我本能地合上了电脑,看看韩炽,他的脸色愈发苍白了。

××××年12月26日 大雪弥漫 我只是想活下来

这是漫长的三天,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去看:那场切入到神经的研究,将一个人剥落得如此彻底,我没法不为此感到害怕。冷静的时候,我也会想,这些哈鲁曼到底想干什么?我没有答案,随着他们越来越聪明,他们行为也越来越古怪、超前,脱离了我们两个研究者的认知。

而随着感觉越来越强烈,以往的那种研究欲望,如今,只剩下一个念头,那便是能活下来——从本质上而言,这也是古老的基因之于我们的一种本能。但勇气、冷静的头脑却要经过训练,而胆怯、慌张却又像是天生的东西。我或许该想想人在漫长的进化之中,究竟得克服多少自我才能成为现在的样子,人性本身就是一种胜利……但这些长篇大论,这些思考,对于现在的处境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得找到方法,要够冷静,否则,这可能就是我记下的最后一篇日记。

仪式依旧是在十点钟,布鲁克特躺在那些重组的实验仪器中,背部和脑干已经被完全剖开,实验则越来越复杂,不仅仅是解剖,现在他们还将从仪器中分离出的放射性物质注入布鲁克特的体内,观察变化。

那些如肿瘤般的神经瘤也渐渐退化了,他们更敏捷,也更轻松,然而操纵仪器,整理和归纳知识的能力却没有半点儿退化,现在,他们已经过于深入,单凭我们两个个体根本追不上他们的步伐。而有些创造又分外的匪夷所思,例如这台由光谱仪、建模机改造出的奇怪设备,形成了一张相互交织的光谱网络,三只哈鲁曼便被横吊于网络之上,手脚并用,以仿佛八倍速快进似的拨动着这些虚拟的弦。

然而,关于这种群的目的和意义不再是我们关注的重点,至少在今天不是。韩炽利用了十五分钟的仪式空白期,通过那些剩下的零碎零件制造了一只色彩斑斓的电子老鼠,而此刻我们则等待着这个仪式。

十点,哈鲁曼族群聚集一体,开始连接、摆动、摇晃,如此之剧烈,就仿佛灵魂就快要出窍了似的,但他们没有灵魂出窍,毕竟,有哪种意识可以脱离肉体、脱离神经系统而存在呢?

“意识上载!”韩炽忽然对着屏幕惊呼道,就像发现了秘密。

“凭这些仪器?”我摇着头,“那不过是科幻小说中的概念。”

“或许吧!”他脸色又苍白了下来,手里握着那只电子老鼠,就像握着我们的救命稻草似的。

××××年12月27日 大雪弥漫 我只是想活下来

白天没什么好说的,我们在等待;再次,接近夜里十点,我们放出了那只满是多彩螺旋纹的老鼠,绚丽而古怪,驱动的电机尽了最大努力的调试,因而迅捷穿梭时,没有任何嗡嗡声,在其腹腔内则是一筒火腿肠大小的乳化炸药,插着电子雷管。

这只电子老鼠本该更隐蔽,但电机、胡乱拼凑的零件、爆炸装置,这些加在一起,你没法让它显得隐蔽,与其如此不如让他怪异而突兀,即使被意外发现,哈鲁曼们也需要时间去归纳和理解。

因此它是绚丽多彩的,像只裹着翅膀的蝴蝶,一抹油彩似的穿过厚厚的积雪层,其中几次先陷进了松软雪地里——我们所能利用的零件太有限了,根本没法造出那种理想中的电子老鼠,包括电池的容量。而这正是我们现在担心的:电子老鼠耗费了比预计多得多的电力,才从雪地里摇晃出来,朝着风雪中模糊的金字塔建筑而去,找到那处黑洞洞的入口,钻了进去。

内部的通道交织如迷宫一样复杂,有些直径甚至超过了一米;电子老鼠就在这些洞道内绕了好几圈,寻找着洞底那台电脑放出的信号,以确定大致的位置,而后开始往下穿梭,停在了主入口外,能看到洞穴中的那场仪式——如一张稀疏的褐色圆地毯似的起伏着。我又看了看时间,十点零五分,指挥着带电子雷管的老鼠爬进了洞穴地面的一条凹槽里。

这些凹槽是另一种迷宫,现在,我们知道不同的路径意味着不同的身份、功能,是一种效率化的设计,但我们远未将其研究透彻,因而电子老鼠只得从一条凹槽费劲地翻到另一条,等到接近仓库口,时间已经过去八分钟,又翻过了一条凹槽后,它半躺在原地,纹丝不动。

“没电了。”

“在这里引爆!”我说,毕竟,距离仓库已经没有多远,而哈鲁曼们剧烈的集体性颤抖已经停止了,他们在恢复。

“没用的。”

我只得直直地盯着屏幕;仪式结束了,最外围的几只哈鲁曼已经解除了神经连接,其中一只看到了半躺在凹槽中的色彩艳丽的电子老鼠,顺着凹槽跑了过去,他扶起了那玩意,洞穴里传来一声浑厚的啸声,那是身后的一只哈鲁曼在对他说着什么,然后是另一只,彼此之间用那种奇怪的声音交流着;随着解除神经的哈鲁曼越来越多,这种声音也开始蔓延开来,让祭坛弥漫着热闹,像一场争吵。

不到一分钟后,声音戛然而止,另一只哈鲁曼进入了凹槽,和待在那里的一只一起将电子老鼠扔进了仓库。祭坛上,所有的哈鲁曼看着这一切发生,没有离开。

“启动,快启动。”韩炽说。

然而我犹豫了。

“快!”韩炽声音巨大,我却无动于衷,他抢过引爆装置,摁了下去,屏幕一片发白,但我们能感到大地一股颤抖,要知道,那是够一个矿场用上半年的炸药,威力十足,让洞穴所在之处隆起了另一座山丘,而通信铁塔也摇晃着,轰然倒塌。

太阳房内,我听到韩炽兴奋地尖叫着、咒骂着,但如同隔着一层雾在听、在看,一切都是如此,久久无法消退。

××××年12月31日 晴 古老的声音

我不知道那些声音里是否暗含着某种意义,但正是那种声音使得我们不敢靠近铁塔附近;声音发自那座圆底金字塔,自那场爆炸以后,通信铁塔倒塌,将金字塔一分为二,所发出的声音,便如隆隆的火车碾过我们的心脏。它在白天偶尔想起,夜里经常响起,飘进了梦中,或就是梦本身。

梦里有天空中翱翔的哈什赫鹰,但更为真实的则是鹰与天空所构成的自由感。

布鲁克特则拖着那焦黑身体对我说,时间快要到了,时间快要到了。

“布鲁克特,什么时间快要到了。”

“一场冒险,关于自由。”

然后是那轰隆隆的黑色心脏碾压过土地,我们从梦里醒来,相互确认,却谁也说不出那声音是来自梦中或现实。

××××年1月1日 晴 幻听

我已经记不清具体的日子了,有几天大雾笼罩,清晨、上午和下午没有什么区别,周围漆黑一片或白茫茫一片,没有任何中间过度,那些由分裂的金字塔发出的声音还是从雾中飘来,让我们焦虑,但和以往一样,谁也不敢靠近那块区域。忽然有一天,那些声音不再响起,而下一个雾散去的日子,我们看到,那座脆弱的沙土金字塔倒塌,而促使其倒塌的,则是渐渐隆起的一个土丘,就在当初爆炸的位置,浑圆,像半颗心脏似的。

我吞咽着口水,向韩炽解释说,因为爆炸所造成的热胀冷缩或许会造成这种地貌。他告诉我,我们最好还是想点儿办法。我们又花了很长的时间在修复通信设备上,可最后总是会发现所有的信号都被屏蔽了。然后就是那种搏动声,就像有一颗心脏正在地底成形似的,在夜里不断响起,一次又一次,轻微而遥远,像是幻听,但果真如此,那就是我们两人都产生了这样的幻觉。

××××年1月4日 晴 坠落

焦虑感越来越重,那天下午时,我们去了布鲁克特的小木屋,里面昏暗、干燥,以及一股淡淡的酒的气息,桌子上则是那已经干涸的黑色的血液——小拇指处又开始隐隐作痛,我没多想,寻找着布鲁克特的酒和风干牛肉。

之后,我们拿走了食物和酒。

没喝多少酒,我们便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早晨,听到了直升机呼呼作响的声音,我看着已经醒来的韩炽,他的眼神告诉我那不可能是梦。我们便穿好衣服,离开了太阳房,奔跑在什么都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之中,深呼吸,尽量靠近那座铁塔时,那声音就变得不再规律,像慌张的喘息似的,最后伴之一阵金属哗啦扭曲的声音——一架罗宾逊R44,尾部断成两截,机头则冒着火焰,一阵滋滋作响声,而那隆起的山丘正将这飞机的残骸慢慢吞噬。

几个小时后,天空中一阵呼啸,我们出门,什么也看不清,等到那黑乎乎的物体从雾中闪现时,我们才看清那是一架像黑鸟似的无人机,头部写着“TAI”,很快便被那些山丘所吞噬。

接着是另一些飞行器,他们都精准无误地落到山丘附近,又被那座逐渐隆起的山丘完全吞噬。这期间我们没有见过一只哈鲁曼,也不知道驱动这一切的力量是什么?但我猜,这些坠落,是为了收集更多的元素与材料。

与此同时,我们不得不彻底地承认我们的失败,等待着未知的、被安排的命运。

××××年1月 或许更漫长晴 终极自由

那一天,一切就那么出现了,抽象的害怕与焦虑变得具体,而你根本不再记得为此度过了多少日子。但我没想到会再次见到布鲁克特,他就站在阳光下,烧焦的皮肤结成了一层炭黑色的硬壳,脸上布满龟裂,从隆起的山丘中走了出来,背部连接着无数的神经线,就像一台连着主机的仪器似的朝我们走来。

韩炽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奔,我也想逃跑,但还未抬起灌了铅似的腿,韩炽便已被什么绊倒了,从地底钻出的黑色藤蔓似的东西把他拖了回来。

我吞咽着口水,看着他越走越近,像是晴空下的人形阴影似的。我感觉身体里的每一滴水分都在流失,整个人包括精神都在干枯。他朝着我和韩炽比出了请进的手势,侧过身,一个黑洞洞的入口暴露出来。

“我不会进去的!”我说,或许是对自己说吧!因为太恍惚,我都不知道是否把话说出了口。我看看脚下的韩炽,起初挣扎着,但现在已经纹丝不动。

“我们会照顾他的。”是布鲁克特的声音。

“我们?”现在,我的小拇指剧痛起来。

“来吧!”他说,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几条黑色的触手已经伸到了我的脚下,将我拖了进去。

黑暗中,我发了疯似的挣扎,却感觉束缚着我的东西更紧了,一根窜进后背,脊椎处传来一阵刺痛感,一股巨大的冷静感注入了进来。

“一只鹰会感到害怕吗?”我听到布鲁克特在某些极模糊的事物的深处说。

现在,黑暗就变得无关紧要了,那种无关紧要则主要是心理上的,我开始能感受到这内部的一切,布鲁克特、曲折、庞大、凌乱的空间,以及一种巨大的融合与撕裂感,超越了痛苦,深入到了更深的地方,某种超验的知觉提醒我这正是“无量”基因与耶尔森菌博弈时哈鲁曼所体会的那种感觉——像是史诗、痛苦、英雄主义、一个悲剧,这世上所有的希望、智慧、创造……似乎又全都不是,而无论他是什么,这都是进化所导致的。

我也“阅读”到这神秘物种的超然特性,以及与之矛盾的一丝渴望,而当我试图在古老好奇的驱使下看得更深时,我听到布鲁克特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只鹰会感到害怕吗?

那么,那些古老恐惧的本质又是什么呢?我脑子冒出这个想法,随之在这颗扑朔迷离的“心脏”中陷得更深。

现在,光明又回来了,我得以看清这颗“心脏”或者说物种的内部。

点亮这内部的是一张张光明网,比蛛网交织得更为紧密,光源则来自融进黑色有机体中的某些仪器。从上到下,反复交叠,对称、凌乱、整齐、无序,而这些矛盾性的词语融合在一起时,便是我所见的那个空间的样子,似乎多出了一个维度。

无可否认,那些拆解再利用的仪器成了这颗“心脏”功能性物件的一部分,更柔软、可塑、由有机体包裹着,从有机体中则长出一根根手指,细长、灵敏,布满整个空间,疯狂地舞动着,就像无数粗而坚硬的绒毛抚弄着那张光网,速度不断地加剧着,甚至传来阵阵肌肉和骨骼过于紧绷的咯咯声,但仍在加速舞动。伴着那张光网颤抖起来,终于,再承受不了那舞动的强度,断裂、崩溃,又毫无过度地从那些包裹着无机物框架的肉体中,生出更多的手指长出来,继续抚弄,继续加剧,继续崩溃……如此的反复,简直像是一种具象的愤怒。

正是在这种“愤怒”的搏动,毁灭与创造的反复中,我听到了弦音,正是绒毛般繁复的手指拨动这些仿若虚拟的弦所带来的声音,是属于万物的声音,万物发出一种分裂、融合,融合又分裂的声音,你以为这声音会一直响起,直至永恒,不知道过了多久,这声音却渐渐微弱。

而“愤怒”愈发剧烈,疯狂地拨动,似乎要带着这些动作、目的“情绪”完全的脱离肉体,融入弦音之中,但说到底是意图融入这张光网之中,以至于整体的动作几乎融合成一片怒潮,在这仿若四维的空间中,反复交叠,对称、凌乱、整齐、无序,又瞬息崩坍。

整个空间终于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目之所及之处,那些覆盖在表层的有机体都碎裂了,如黑色的鹅毛大雪似飘落,黑灰色的余烬堆在我的脚下,裸露出它所包裹的无机物框架,摇摇欲坠的金属仪器,依旧机械性运动着的拉杆,无处不在的电子元件,仿若呼吸般的金箔,紧贴着碳纤维的斜面,斜面上还余留些蓝色的神经线,但很快便枯萎、变色了。

“一只鹰会感到害怕吗?”当他这样说的时候,这些肉体又开始从角角落落里增殖、蔓延,覆盖这些金属框架,开始了新一轮的尝试。

然而古老的恐惧又是什么呢?我不再害怕,不再害怕这“心脏”或者物种所具有的某种邪恶性。因为现在我知道,它已经超越了这种属性,我只是有点儿失落,断掉的小拇指隐隐作痛。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一只鹰会感到害怕吗?”

“他不会害怕,你这个胆小鬼。”

我听到他呵呵地笑了起来,不是布鲁克特式的笑声,更像是哈鲁曼式的。

“为什么不会。因为他尝过自由的滋味。”

这正是他们的目的吗?关于自由。而当我在思考这一切的时候,头顶那意图摆脱肉体的一切又都崩塌了,黑色雪花一片片地飘落。

“自由?”布鲁克特说,“我们走了很远的‘路’,这是个意外,但我们走到了这一步,走到了这种进化所能融合的最终阶段。”

我听着,不知道他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但如果你和我一样在这里待得太久,也会和我一样遗忘掉很多东西,就仿佛外部世界和昨天只是个梦似的,就仿佛这里是远古空间的变形,过去,叫作“原始汤”,现在,则称为“迷因汤”。

“我们能走得更远,问题是,碳基已经承载不了我们,谁都知道,更好的应该是硅基。”

我听着,终于明白这一次次搏命般的尝试意味着什么。我想,那意味着他们以碳基——也就是这些肉体作为载体的进化已经到了尽头,现在,他们希望融入更强大的硅基载体也就是网络之中,成为一种纯智慧的存在。然而此刻,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证明了这种尝试的失败。

“我该带你看看。”布鲁克特说。

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带我看得如此深入。我又陷了下去,位于核心——由耶尔森菌与“无量”所融合出新的生命体温暖而具足,也弥漫一股蠢蠢欲动的野心,但这还不是一切,因为如果说这生命如今是一座巨大、坚固的半岛,那么一种巨大的敌意的力量就如广阔的海洋般弥漫四周。但这涌起的敌意是什么,起初我朦朦胧胧,直到这些古老力量在虚空中浮起,击碎了这“迷因汤”中又一次意识数据化的努力。现在,我终于看清了那古老力量——基因。

也正是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那些古老恐惧的本质是什么?

“如果说它们(基因)有一种目的的话,那就是最大化,最有效的存续下去,而我们已经进化到了违背这一目的的地步。它,我们的父亲,万物的神,不会允许我们从碳基逃到硅基中去的!”

“一只鹰会感到害怕吗?”

“不会!”

“那你呢?”

我不知道他为何将我与这一切,与一种僭越基因的尝试联系在一起。

“因为你也是这勇敢与自由进化的一部分啊!”我听到那声音说。

我想辩解,却感到小拇指剧痛起来,在那些早已愈合的伤口处,有什么正在撕扯、蔓延,钻入我的肉体似的。

现在,他不再说什么了,那些绒毛般的触手又开始抚弄起光网,是一种弦音,这种弦音代表着一种意识上载的努力,这努力几乎凝固了这物种内在的时间,然而,换来的却依旧是一场落塌的黑灰色的雪。

他们变得更加倾尽所用,收集的那些能量,建立的那些智慧,创造的所有理论都不断地运用于这关于“自由弦音”的行为之上,但每一次都预示着更加彻底的失败,但他们甚至不知道失败的原因是什么,只知道,自主意识想要从碳基跳跃至硅基从来都不是技术上的问题,而在于基因本身,它是不允许自己的创造物逃离自己,并毁灭自己的。但这种物种,在碳基上终极进化的形式却永远不可能停歇下来,因为他们是如此地迷恋自由。因为,要知道,最初给予他们的启迪的,是一只鹰,一只哈什赫鹰。

毁灭的命运在所难免,因为更高级的进化已经将他们带到这样的目的,就像屹立于悬崖边缘,要么飞向天空,要么坠落深谷,而坠落深谷之际,他们将那些漫长进化所诞生出的种子注入了我体内。

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经过了或许是整个漫长的冬季似的,因为当那些黑色的肌体不再增殖、覆盖,透过那凌乱且空荡荡的无机物骨架,透过那些黑色的余烬,我看到了晴空、空中的鹰、远处如白色火焰般的天山,山脚下则泛起了几丝绿色。

死亡和枯萎已不可逆转,我的小拇指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感觉到那些神经线已经穿过了臂膀,缠绕到脊椎,断指处的伤口暴露在阳光之下,伤口已经愈合,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膜,膜内蓝色的神经线开始缠结成形,仿佛我小拇指内的一颗次脑似的——我想,这正是他们的目的:一旦失败,还有一粒“种子”留在这世上。

我垂下了手,发现韩炽正躺在旁边,在合适的时候,合适的地点醒过来,他自然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但我“感染”的小拇指对他而言已经说明了一切。于是,对于这终极碳基物种的悲怆命运的最后一丝怜悯在心中消失了,我咒骂着他们——那些将我变为“种子”的已经稍纵即逝的智慧生命,我咒骂“他们”将我当作了一种工具,咒骂“他们”即使死亡也依旧设计了这些,作为最后的考验。

我别无选择,走了过去,顺手拾起一根断裂的铁支架,将尖端插进了韩炽的心脏。这时,我能看到他眼中所涌起的万千情绪,把我认作了仇人或疯子。但他不会明白,我所做的一切,并不为这些驱动,只为更有效、最大化地存在下去。

我走出这框架,踩在轻柔的野草之上,有那么一会儿试图去融入这清白而纯粹的自然,但尝试过就会知道,这根本就是徒劳。

【责任编辑:邓越】

昨日幻梦

文_任青 图_元哲

1

“退出。”埃迪·沈脑子里整天想着这两个字。

午休,从办公室里出来,他就像第一次来到这座令人颓丧的城市。阴云密布的天空势不可当地压下来,冒着尘烟的窄马路、呕吐物一样的车流、灰呛呛的楼壁覆盖了目力所及的四野。在街角买热狗时,一个老人的手提箱散开,一堆墨渍染成的画片飞散在砖道上。他记得从哪里见过这一场景,但又想不起来了,小贩把食物递到他手里时,他感觉左眼皮疯狂地跳动起来。一小股神经细流带着刺痛从手心传导至脑子——秋天到了,他的症状变本加厉。

“退出。”埃迪·沈想。他退出队列,低头闻了闻热狗,一股马粪的味道。两百年前,街上到处都是马粪,下大雨的时候,人们穿着表皮皴裂的高筒靴淌在齐踝深的粪水里。现在没有马了,但马粪的味道从未消散。埃迪·沈就着马粪,把芥末热狗咽了下去。

下午,他按照表格里填好的日程,去采访大都会队的足球明星。训练还没结束,看门人让他在休息室外等候。过了一个多小时,几名球员懒散地走出大门,他们披着皮衣或围巾,身上散发出柠檬香波的清新味道。埃迪的明星迟迟没有出现,他只好坐回沙发里,又等了一个小时,并且读完了菲利普·迪克的半本小说。

“人人都住在里面,却从未意识到它。”作者写道,“漆黑的铁牢房,就是他们的世界。”

这等候区就像个铁牢房,埃迪·沈想,他已经意识到它了。他还意识到了更多的东西,因为第三个漫长的小时开始了。他本应对等待习以为常,上个月他采访电影导演,至少耗费了五个钟头的时间。但今天“退出”的想法强烈作祟,使得第三个小时格外漫长,漫长得足够他把人类分为两类,菲利普·迪克派和海明威派。但是,有个无底的巨洞出现了——在现实中,即使是海明威本人,最后也变成了菲利普·迪克。

一声巨响,门慢慢缩回去,他的明星终于出来了。这位21岁的小伙子留着中世纪的短款发型,戴着墨绿色眼镜,脑瓜上扣着大耳机。在采访的全过程,明星都没有摘下耳机。埃迪·沈怀疑他能不能听清问题。

“你对昨晚的比赛怎么看?尤其那张不必要的红牌?”埃迪·沈问。

“我讨厌我爸爸,讨厌我的姓氏,”小伙子说,“所以我从不把姓氏印在球衫上。”

埃迪·沈咕哝了一句,把本子上的问题划掉。

“我想球迷们已经熟知这一点,”埃迪·沈说,“那么,你现在是射手王了,想过在球衫上印点儿别的东西吗?”

“先生,你是足球记者吗?”明星说,“我没见过你。”

“不,我是周报的专栏记者。”

“哪份周报?”

“这里只有一份周报。”

“在布拉格,我们有六份。”小伙子露出笑容,他的门牙旁边缺少一颗牙齿,“老头们捧着体育版,围坐在赫拉巴尔的金虎酒吧,大家一起喊——加油斯拉维亚!”

“加油斯拉维亚!”埃迪·沈热情地说,然后与球星击掌。采访变得顺利了,他在二十分钟内便完成了工作。临走时,埃迪·沈留下一张夜店招待卡。回停车场的路上,埃迪看到了球队的领队。那个白头发老头冲自己挥舞着拳头。

“离我的小伙子远一点儿!”老头喊。

埃迪·沈冲他摆摆手,头也不回地钻进自己的车里。“退出!”他说。汽车没有反应。王牌记者懊恼地捶打着自己的头。“豪猪!”他说出了正确的密码。窗户的帘幕升上去,汽车发动了。但是“退出”两个字依然在埃迪·沈的脑袋里盘旋。

这次他要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了。

2

“辞职报告的八种写法。”

埃迪·沈手上有一套1999版的写作工具书,压在办公室的柜底,柜子里的点心生了虫,两条肉虫在书脊侧面做了茧,茧早就空空如也,蛾子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这么多年,虫子的茧竟不会腐烂。埃迪·沈粗暴地把书皮扯掉,连同虫茧一起扔进垃圾篓,然后捧着光屁股的大部头书,在八种写法里挑选适合自己的报告。他很快就失望了,这些文章刻板得像空间站的太阳能阵列,直接把报告拉低到中学生水准。他闭上眼睛,在歌唱般的耳鸣声里,倒是想起了几个可堪一用的例子。

例一:罗杰·沃特斯1985年离开平克弗洛伊德乐队,只给大伙留下两个不能印出来的单词,就像在六十年代离开理工学院建筑系时一样。

真带劲儿,埃迪·沈想。你也可以这样做,而且给他X的印在报纸上。

例二……

咚咚,门响了。总编吉田小姐没得到许可便走了进来。

“你在干什么?快出去!”她说,“有产品试用,大赞助商介绍的。”

“我不做了。”埃迪·沈说。

吉田小姐瞪了他一眼,“那你本周打算写什么?”

“写吃屎,”记者说,“吃狗屎。”

“快吃吧,”吉田没好气地说,“吃完去见上帝。”

埃迪·沈叹了口气,几口把脑子里的屎吃完,起身去接待室见上帝。他的上帝正在小沙发上坐着,是个穿灰色西装的方脸中年人。旁边桌子上摆着一个半圆形的白色头罩,像截面圆润的蛋壳。

“香先生。”方脸人说。他的发音不太准确。

“虚拟现实吗?”埃迪·沈指指桌上的东西。

“不,虚拟现实是虚拟的,虚拟就是骗人的,”方脸说,“我们可不骗人。”

“那到底是什么?”

“达姆狗体验机。体验你梦想实现的滋味。”

埃迪·沈今天第一次露出会心的笑容。“快拿回去。”他说,“时间不早了,祝你晚上快乐。”

“等等。你的梦想是什么呢,记者先生?”方脸小心地避开了难缠字的发音。

“我的梦想是不用每天等人三个小时。”

“可我今天下午等了你三个小时。”

埃迪·沈看着方脸人的方脸,叹了口气。

“好吧,介绍一下你的产品吧。呃,狗姆……”

“达姆狗体验机。”方脸说,“这个词在宿务语中是‘梦想’的意思。”

“宿务?是日本的一个……”

“不,是菲律宾。”方脸说,然后看着埃迪·沈拉长的鼻子,“抱歉打断你,先生。我不太会说话。”

“没关系,你说。”

“这款机器能让你体验梦想实现的滋味。不管你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梦想是什么?电影明星?变性?当个战争狂人?对它来说,全都没有问题。”

“就这个?我随便找个虚拟现实团队,定制出的东西更棒。”

“这不一样,先生。虚拟现实与达姆狗相比,就像黑白漫画之于全息投影。这是直接作用于你脑子里的,一个活着的梦幻。关键是,先生,当你询问人们有什么梦想时,他们想一想,就会很快告诉你一个答案。可真的有那么简单吗?人们被社会和自我压抑着,根本不清楚自己真正的梦想是什么。就像一个人认为自己想当作家,可更根本的诉求是想要成名。一个人想要发财,其实是为了让某一个特定的女人为他倾慕。这不怪他们口是心非,而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清楚自己欲望的核心是什么。”

“我懂了。你的机器能够,这么说吧,击中你的G点?”

“是啊,香先生!”方脸激动起来,又变得口齿不清,“击中G点!你不了解自己,而它了解。你不知道的东西,它全都知道。它制造出来幻境,你来,你体验,你征服。最后你才知道,他模拟出来的果真是你的梦想。”方脸顿了顿,说,“这才是最有快感的。”

“只需把它戴上?”

“只需把它戴上。”方脸说。

“你叫什么名字?”

“约翰尼·麦克马斯特。”方脸答道。

“麦克马斯特先生,”埃迪·沈说,“对用来推销的鬼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但你好歹是大赞助商介绍来的,所以我会把产品留下。”

“那么……”

“那么如果有需要,我会再和你联系。”

3

晚间的多克托罗大道两旁,亮起了一排闪亮的空中光带,它们的高度调整得与树冠平齐,既不惹眼,又保持着神秘的透视感。越过光带后面,是另一排更高的绿化带,再之后是两人高的隔音墙。再往里,漆黑一片。如果你壮着胆子、拿着光源翻进去,会看到壮观的工业遗存。它们框架巨大、歪斜颠倒,生产线七零八落,机械巨怪双眸黯淡,酸液渗出腐蚀地表。在一个世纪以前,这些厂区是城市的骄傲,是催动永久繁荣的龙头,如今却成为挥之不去的耻辱。它们代表的世界结束了,旧日荣光被团成毛球、放在案板上,带着人类不屑一顾的自我唾弃,恶狠狠地一脚踢开。决策者们甚至没有花钱拆光它们,留下了旧城区大道两旁连绵不绝的僵硬残体。

《帝王的现实、臣民的善变和不朽的遗忘》,这是使埃迪·沈一战成名的稿件。这篇稿子是他落魄不堪时,泡在大道某个岔口的酒吧里写成的。后来,它竟然成了市长辩论的小小主题。

“下个任期,我将拆掉这些用隔音墙遮羞的破烂东西,”金市长说,“让我们把这块疮疤揭得一文不剩,然后好好治理长期污染的土地!”

“开展这么个大工程,你的钱从哪儿来?你记得刚建成的净水系统要还多少年的债务吗?你低头看看你的口袋,把它翻出来,看看蓝白色的格子衬底。”彼得·奥兰多说,“你两手空空,你在花着别人的钱,所有含辛茹苦供养你的人的钱,以及这些人父母、妻儿的钱。”

“正是为了所有人的父母、妻儿,我才要拆掉这堆废……不,遗存。”小个子的金市长不动声色,“这是不可辩驳的。我提醒你,如果继续纠缠这些板上钉钉的事,你会输掉辩论。”

“感谢你的顽固专断,”彼得·奥兰多说,“我会输掉辩论,而你会输掉市长。”

后来,整场辩论淹没在了经济体系和安全事件的烦琐汪洋里,人们很快忘记了这档辩题。不过奥兰多的预言并没有成真,金市长没有输,他仍是这座都会的市长。现在工业废墟已经拆掉了一小半,剩余工程遥遥无期。

对于埃迪·沈来说,这篇稿件(或者这场与他无关的辩论)成为他升职的敲门砖。所以他如今可以毫无顾忌地驾车奔驰在光带掩映下的大道上,身边坐着他的崇拜者曼努埃拉。棕皮肤的曼努埃拉是新闻学专业的高才生,两个月前进入周刊实习,埃迪·沈已经许诺给她一个助理职位。她不善言辞,但喜欢用眼睛盯着人看。每次她的长睫毛大眼睛忽闪忽闪碰在一起时,埃迪·沈便感觉到一股电子洋流传遍神经线条,让自己的心脏既战栗又舒服。

今晚是他们第三次一起出门,却碰了一鼻子灰——岔路口的金鱼酒吧早已客满,有场庸俗至极的老年派对包了场子。埃迪·沈站在门口观察了一会儿,到场的老头老太们孤孤单单,没有一组成双成对的。他们一定是丧偶大组合,每个人都舍弃了家里照片上缥缈的另一半,去寻找看得见摸得着的崭新刺激。“自虐者组合!”埃迪·沈说。曼努埃拉转头看了看他,露出了标志性的微笑。她的上司费了好半天劲,才从麻酥酥的感觉中游荡出来。

“走吧!”埃迪说。于是他们驾车奔回大道,埃迪·沈一口气喝下四瓶啤酒,曼努埃拉只喝了一瓶。窗外的夜风越吹越起劲,埃迪落下两侧玻璃,把头伸出去,看着车胎的影子在明暗交错的时间里行驶。“手动驾驶。”埃迪说。电脑把车交还给他,他把住方向,加大油门,满意地转头,曼努埃拉黑色的长发在风中飘舞,遮住了明亮的眼睛。“去哪儿?”他问。风把他的声音吹走了。曼努埃拉解开安全锁,抬起修长的大腿,反身跨坐在座椅上,嘴里说了点儿什么。

行车电脑提出了小小的抗议,但声音却被撞击声压了下来。车体飞出去的时候,巨响让埃迪·沈的耳蜗失去了稳定,一切都在脑子的沟回里天翻地覆。直到撞翻树木、嵌入隔音墙,车子才在暴风中停顿下来。埃迪被紧紧勒在座椅上,四肢悬在半空,一只眼睛能看见脚踝上袜子的印花,另一只什么都看不清楚。“给你水”,刚才随风流失掉的可能是这句话。埃迪·沈吐了两口血痰,把安全锁解开,身子慢慢坠下来,肋骨有些痛,他摸了摸,没有大碍。脑袋依然在旋转。他翻过身,看着副驾驶位,那里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

埃迪·沈有些慌了,他爬出驾驶室外,往道路上找去。曼努埃拉正躺在路边油亮的基石旁,平时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半睁着,血从鼻腔里涌了出来,很难分清脸上是微笑还是苦笑。埃迪·沈趴下身子,试了试她的呼吸,抚摸着她染血的衣料,脑子在绝望中混乱不已。她应该没有死,但她肢体被撕裂,身子在流血,每一分一秒,漆黑的道路都在陪伴暗淡的死神一步步接近他们。埃迪·沈原地爬了两圈,捡起一瓶水,拧开倒在脸上。

“退出!”一个声音说。

埃迪咒骂着,扇了自己两巴掌,然后拨出电话。

“急救服务,多克托罗大道,”他用沙哑的嗓音说,“快来!”

刹车的声音。对向车道的车停住了,一个人下车走过来。走近的时候,埃迪看到长相,有些面熟……是那个方脸人,麦克马斯特。约翰尼·麦克马斯特来了。

“沈先生。”麦克马斯特和他打了招呼,来回绕圈踱步,看着乱七八糟的现场直咂嘴。

“先生,你喝酒了吗?”

埃迪没有回答他,不情愿地摇摇头。

“手动驾驶?”

“本来……对。”

“你先回去吧,这里交给我。”

“可……”

“放心吧,我可是大赞助商介绍来的。”麦克马斯特说,“我还指望你审核我的产品,所以你不能进去。”

埃迪·沈点点头,看了一眼曼努埃拉扭曲的肢体,跌跌撞撞站起来,向对向车道走去,准备叫一辆无人出租车。

“开我的车。”麦克马斯特说。

埃迪·沈想了想,又点点头。这辆车比他的好。他上了车,麦克马斯特的橙色座椅暖暖的,让他稍微宽心下来。

“我期待您对商品的报道。”他听见外边的声音说。

4

埃迪·沈回到自己的公寓。车子礼貌地问候他晚安,然后用柔和的车灯为他照亮走进门厅的路。他捂住染血的衬衫,躲着保安上了电梯,直升到顶层的花园居住区。窗帘自动关闭的时间早就过了,整间屋内漆黑一片。埃迪没有开灯,他走到沙发跟前,松开腰带,仰面躺进黏稠的黑暗里。这黑暗给了他片刻的安全感。可电视自己启动了,家庭剧《大都会》的声音流淌出来。

“爸爸的表弟名叫休!休今天要找女朋友!”

埃迪坐起身来,用双手抱住头。

“退出。”他想。

不!这时候不能想这些!他无法控制地暴躁起来,摔飞了手边的装饰茶壶,那是去年生日时吉田小姐送的。一股硬硬的气体从胃部上升,堵塞在气管里,让他喘不过气。他想哭,想发抖,想躺在地上像石头一般滚动。他把手伸进兜里摸香烟,却摸到一个凉凉的小盒子。他把它掏出来,是麦克马斯特的产品,只需用手深深一按,它便会展开,变成一台什么狗牌的做梦头盔。

埃迪·沈需要转移注意力。而且,在麦克马斯特帮了一个大忙之后,他觉得自己已经别无选择。于是,周刊新晋王牌记者在这个繁忙的午夜,把通体雪白的做梦机扣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最初的图像是一块林间空地,埃迪眨眨眼睛,视野变得清晰起来,他在空地中间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那个小小的自己扭头看了看他,突然消失不见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埃迪向前拉扯,拉扯到空地中间,他现在成为自己了,成了幼年的埃迪·沈,手里拿着一支短柄斧。他低头看了看斧子,没有血迹。不知为何,他觉得斧头上应该有点儿血迹。似曾相识的感觉穿过他的脑子,然后绕着他全身盘旋不休,他肯定经历过这一切,若不是在现实里,就是在循环往复的梦境中。这块林间空地他再熟悉不过了,群树尖尖地指向天空,天空是一种淡淡的砖褐色,这是秋季阴雨的前兆。他把斧子背到身后,凭借记忆向后转,果然看到了自己的小房子——他度过童年的地方。这是栋砖砌的漂亮小屋,砖的缝隙被米白色涂料填充得结结实实,屋里面冬暖夏凉,四季有阳光。埃迪仔细围着房子转了两圈,扒着窗户往里看,一股雾气模糊了视野,只能看到窗边的灶台上炖着东西,咕噜咕噜,咕噜咕噜。这是爸爸炖的,不管为什么,他就是知道是爸爸炖的。

背后寒气袭来。埃迪·沈转过头,发现有一个怪人正站在空地中央。他没有脑袋,准确地说,脑袋很扁,本该长着脸颊的地方长着一对尖刺。

“退出!”埃迪·沈说。

怪人把一只手伸出来,尖刺状的手指头指向埃迪的鼻尖。“进入。”怪人说。

埃迪·沈后退两步,踩到什么东西上,咯吱一声。他低头看看,是自己的玩具汽车,已经被踩得稀巴烂,零件散落在地上。

怪人拔腿向前走来。埃迪·沈掉头便跑,钻进自己的小屋,把门插上。他这回看清了屋里的摆设,两张床一横一竖摆在墙角,中间用布帘挡开,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床边有一个挂衣服的木头架子,最高处的钩子上吊着一个玻璃瓶,那是给妈妈输液用的,每天有三种营养液注入她的体内,以便维持生命,埃迪想起它们的不同颜色——白色、米色和土黄色。墙角的炉钩、写字台的镇纸、窗玻璃上复杂的花纹,都从记忆的深处慢慢浮现出来。这些都是他早已忘记的东西,如今再清晰不过地展现在眼前。

“咚咚咚”,砸门的声音。埃迪慌忙四顾,在角落里发现一架楼梯,那是通往地窖的路。(他的父亲常说,我们是铁路工人的后代,所以应该有个地窖!)埃迪沿着楼梯向下走,台阶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大概有一百年,不,有两百年那么厚。埃迪加快脚步,一步步迈下台阶,感觉鞋子和腿在灰尘的包裹中慢慢沉重起来。楼梯尽头是不大不小的地下室,木头地板嘎吱作响,地下室里没有窗户,也没有灯泡,但是却有一缕神秘的阳光把室内照亮,大大小小灰尘在阳光下翻飞,就像一个个袖珍版的星球。埃迪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妈妈正躺在地下室的床上,她微笑着,身体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芒里。

埃迪感觉喉咙堵了一下,小小的他立刻迈过腐朽地板的间隙,大步奔跑过去,“妈妈!”他喊道。她躺在那里,气若游丝,但仍在微笑。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她已经不像自己了,瘦骨嶙峋,形容枯槁。但埃迪今天见到的妈妈仍是平常的模样,洁白、匀称、美丽。他拼命地钻进妈妈的怀抱里。

“妈妈!”他抱住她,“那天我没有见到你!我在考试,妈妈,你能原谅我吗?我在考试,妈妈!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没有告诉我!两天后才告诉我!”

故去的妈妈笑而不语,只是微微点头。

“难受的时候,你就钻到我怀里!钻到我怀里吧,妈妈!”

“我原谅你,孩子。”她说,“你做的一切都没有错,我经常为你骄傲。”

“可我很累,妈妈。”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怪人砸碎老旧的楼梯,坠落在木质地面上。它的右臂亮出一个巨大的撕裂伤,胸膛敞开,用细缝似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埃迪·沈,指指从胸口裂至下腹部的巨洞。

“进入。”它说。

不,埃迪想。“不要进入,”他说,“妈妈,我要退出。”

母亲握住了他的手。他闻到了熟悉的香皂和雪花膏的味道,这是幼年的气味,那时母亲仍是柔软的阳光,家是个细密的织网,而他是头小小野兽。埃迪·沈想起来所有逆来顺受的事,他是怎样一步步远离家乡,登上舞台,走到今天,走进这个迷乱的梦境里。

“前方荆棘林立,你要和我在一起。”怪人发出了他自己的声音。

“做梦吧!”

“埃迪,”妈妈说,“回忆一下。你的梦想一定不是退出,一定不是。”

埃迪回过头,吃惊地看着妈妈。就连妈妈也站在他的对立面了。他数周以来第一次产生了动摇,然后从近日的迷惘中猛然清醒过来。兴许自己脑子里徘徊的根本不是“退出”的想法,而是旷日持久的倦怠。他这几个月在干什么?他在拒绝更大的责任、更大的挑战,这是一种胜利者的倦怠。可他还有一半的路要走,如果现在就退出,那么一定会在余生中留下阴郁绵长的悔恨。他应该听妈妈的话,她了解他,她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因为他是她的骨血,而她是他的故乡。

进入,而非退出。埃迪·沈想。他下定决心,强忍着肌肉组织和黏液的恶心,向前走了几步,略一迟疑,咬牙迈进了怪人躯体上逐渐延长的裂缝。怪人的体内很温暖,埃迪刚一坐稳,肌肉便伸出许多细密的组织托住了他。埃迪忽然感觉自己获得了力量,他的眼睛更清晰、手臂更强壮、心脏搏动也更加有力,他看着裂缝外的妈妈,妈妈已经闭上了眼睛。四围想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是下雨的声音,房子不见了,地下室不见了,朽坏的木头地板不见了,整座森林和万物奠基的土壤都不见了。他错过和妈妈见最后一面的那个下午,便响着这般的雨声。如今他和躺在床上的母亲一起漂浮在虚空里,从这一刻起,他耳边不停回响着她的话。

“我原谅你,孩子。”

雨,真美好,可她已经死去了。他咬紧牙关,进入,他想,进入。

电话铃突然响了,尖厉的嘀嘀声穿过现实的黑暗和梦境的迷雾,刺进埃迪的脑子里。埃迪·沈慢慢回过神来,从沙发瘫倒在地上,泪流满面,电话铃执着地响了十几声,才算归于沉寂。埃迪又待了半分钟,擦掉眼泪,挣扎着站起来。电话第二次响起来。埃迪循着声音摸过去,抓住这圆滚滚的家伙。

全息投影出现了,在黑暗的室内尤为刺眼。

“是我,”对方说,“约翰尼·麦克马斯特。”

“哦,约翰尼……”记者有气无力地应道。

“向你报告个好消息!”麦克马斯特说,“你的女乘客活过来了。”说完之后,呆痴的全息人像咧开嘴,露出了夸张的笑容,一个变形放大的牙齿穿过黑暗的浓雾,牢牢地镶嵌进茶几的缝隙中。

5

回到办公室,埃迪·沈把运动明星的访谈踢进了废纸篓,以最快速度写成了达姆狗体验机专栏文章,刊登在周刊上。随后,达姆狗做梦机取得了比预期更大的成功。埃迪·沈撰写的专栏文章在网络上广为传播,吉田雇了几个人评论埃迪的文章,把这篇文章捧为赫胥黎《知觉之门》现代版。在一档采访节目中,埃迪做出了谦虚的否认。“梦幻,梦幻。如今的人们不缺少幻,但缺少的是梦。”

“那怎么才能把梦找回来呢,梦来自欲望吗?”主持人问。

埃迪快速想了想,说:“不,是来自危险。”

“可用户们反映,用了达姆狗体验机,展示的梦境从来没变过。”

“它通过嗅探和人格分析设置了最适合你的梦境,所以不会轻易改变。”坐在旁边的技术专家说,“它提供的不仅仅是一场幻觉,而是展现了你潜意识中的梦想和追求,使你在幻境中得到最本真的满足,你甚至可以说它是,嗯,一款心理治疗设备。”

“那么它是个小小的电子心理医生?”

“是哦,免预约,免排队,还有来自埃迪·沈的免费广告。”埃迪看着镜头,露齿而笑。

几天后,达姆狗系统进行了升级,拥有机器的人们可以观看别人的梦境直播,这吸引了一大批新用户。达姆狗再也不是“一次性产品”了,它成了新型社交工具。在麦克马斯特的鼓励下,埃迪·沈率先在全市进行了梦境直播。数以万计的人观看了他的直播,埃迪·沈在幻境中复制了头一次的一举一动,当剧情完成时,他体验到了比那天更加强烈的情感。观众们似乎相当满意,他的直播获得89%的好评。几天后,PlentyUse网站给升级后的头盔打出了9.1的测评分数。

流行天后黄小姐在直播中,抱起了被家人吃掉的儿时宠物小兔子,甚至找回了它最喜爱的萝卜草棒。作家唐·阿斯多尔在梦境中痛殴他的父亲,醒来后去两千千米外的家乡与多年未见的老人和解。绑架犯通颂看见自己被重重叠叠的石头森林包围,全身炽焰的巨像在林地尽头熊熊燃烧,突然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感,放弃了犯罪,主动去指认埋尸地点。达姆狗品牌效应很快达到巅峰。几周后,当一成不变的幻觉让人感觉有些发腻时,新一轮市长竞选辩论开始了。埃迪·沈作为特邀专家坐在旁听席上,他的旁边是两位面带微笑的教授。

“这是引爆达姆狗品牌的好机会,”耳机里的声音说,“择机行事。”

这场辩论进行得很快,金市长深谙言谈之道,依旧风头无限。他精明、时而谦虚、时而果断,使老实巴交的老头彼得·奥兰毫多无喘息之地。到后半程时,彼得·奥兰多竟罕见地开始示弱。

“有人说,彼得,”老头摇了摇眼镜腿,金市长曾嘲笑那镜面像架老花镜,“彼得,你生来就是为了失败。你离过婚,没有孩子,两度竞选失利,税务局又找上门来,一身老年病。对,这就是我的履历,我承认一切丢丑之事,但失败是我的徽章,失败给我继续斗争的意义和黑夜里沉思的快乐。那么市长,你连选连任、备受称赞,你觉得你的人生是成功的吗?你的步步成功有什么故事,或者你平日有什么期待和爱好,能与我们大家分享吗?”

“先生,市民们需要了解的是我的政策,而不是我这个人。”金市长说,“我认为,巨大的存在感是政治家的失败。市民只要享受运转良好的城市就好了,最好不要意识到市长私下里是个什么样的奇葩。我的性格、爱好,这些有什么重要呢?而且,奥兰多先生,我想您已经偏离了辩论的主题。”

“市长先生,他们最需要知道的,不是目前的政策,”老头奥兰多说,“而是未来可能会有的变化。”

“他们有权知晓一切变化,”金市长说,“我们施策中的一切变化,都要经过严格的讨论和广泛的宣传、征求意见。这是我一贯说到,而且一贯做到的。”

“这些根本不够。作为公众人物,尤其是决策者,我们更应该让市民更了解自己,了解我们的性格。”彼得说,“这决定他们对政客的基本信任。”

“决定信任的是实际的管理。”金市长说,“况且,你怎么知道市民们不了解我呢?他们可以通过政府行之有效的管理举措了解我。而你开始胡言乱语了,这倒是让你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彼得·奥兰多摇摇头,表示不再发言。

“下面是提问环节,”主持人说,“三位专家?”

“市长先生,你何必与他争论呢?”年纪最长的教授举起手来,“你的工作成果有目共睹,没有人可以毫无根据地质疑一位成功的市长,不管他是国家领袖,还只是位蛮横的老头。”

“这位教授倾向明显,在干扰民众判断!”彼得·奥兰多的秘书冲主持人高喊道,“你们怎么回事,只顾及收视率吗!”

“注意言辞,先生们!”主持人提醒道。

“谢谢。”金市长冲教授热情地说。

他快要胜券在握了,埃迪·沈想,又是一次意气风发的直播。“择机行事。”耳机里的声音说。

“市长先生,恕我冒昧,”埃迪·沈举起手,“有一个机会,能让质疑你的人彻底闭上嘴,可我不知该不该说。”

“请讲。”金市长说。

“这建议仅供参考——我恳请您用达姆狗体验机直播一次。您知道达姆狗吗?”

金市长的嘴张成了一个O型,略停顿片刻,他说,“当然知道。”

“好主意,”一直沉默的第三位专家开口说,“不仅是您直播,两位一起。”

现场出现了一丝骚动。

“一起?我的隐私已经让你们曝光透了,”彼得·奥兰多说,“你们还想曝光我的梦境?我甚至可以讲出是谁一直在构陷我,就像可以猜出专家都是谁雇来的一样。”

“先生!”奥兰多的秘书喊着,嘴唇一动一动。埃迪猜了猜,那唇语是“控制情绪”。

“我同意,”金市长说,“我同意直播。我曾用过这机器,我愿意展示梦境,没有什么可隐藏的。”

金市长的顺从令埃迪·沈有些吃惊,但他突然回过神来,想起了几天前的晚上。夜半时分,他无法入睡,戴上达姆狗胡乱连接,闯入一个只有四五名观众的个人频道,用户叫罗尼·金,那正是金市长的真名。埃迪把这名字当作一个无聊的玩笑,并心不在焉地看完了那段无聊的直播。今天,看着彼得·奥兰多的红脸,埃迪心中突然涌起失控的感觉。他想张嘴继续说话,但理智拽住他戛然而止。

“好吧,”彼得·奥兰多说,“我虽然没有用过这种儿童玩具,但一定奉陪到底。不过,我要首先体验一次,才能答应参加直播。”

“看吧,”麦克马斯特在耳机里说,“我们选的不是市长,是娱乐明星。”

“埃迪,”这次是吉田的声音,“表现不错,我升你负责两个版面。”

“广告版吗?”埃迪用唇语说。

6

几天后,彼得·奥兰多经过试用,同意参加直播。直播将安排在最后一轮电视辩论前举行,“一道精心安排的开胃菜”,吉田如此形容。届时,两位候选人会坐在直播厅内,在公正无私的摄像机眼皮底下,轮流把达姆狗头罩扣在脑袋上,梦境将化为电流通过黏稠的脑组织,从头盔深处发送至无数玩家的眼前。

达姆狗的销量再度翻番,超越媒介本身成为舆论的焦点。在联省电视网的节目中,记者问前总统,“您认为达姆狗直播会不会成为各地区候选人辩论的惯例?”

“不会,这只是城里人该死的噱头。”农场主总统咬紧牙关说。

直播那天,埃迪·沈差点儿没能赶到现场。他细心安排好两位助理的工作,审完稿件,又谈了一项新产品的试用。等他到达演播间时,节目马上要开始了,两位政客已经在桌边坐好,广告切到了最后几十秒。埃迪急匆匆地往旁听席跑,却被导演从楼梯上拽下来。“你都没化妆!”导演大声说。台上的空缺早已被吉田填补了,埃迪只好站到台下观看大屏幕,在他身边的是约翰尼·麦克马斯特。埃迪想和他寒暄几句,方脸人伸出食指做了噤声的手势,灯光暗下来,巨大的仿生电子屏上出现预热画面。

“现在,达姆狗可以通过所有平面视觉载体直播了。”麦克马斯特低声说,“下一步是全息影像,可这次实在来不及做啦。”

“我父亲账户的信用点翻倍了。”

“都是你应得的。”麦克马斯特说。

灯光全部熄灭了,屏幕柔和的亮光慢慢笼罩视野,大都会最受关注的梦境直播即将开始。埃迪站在台下,逐渐看不清台上就座的两位政客,只能看到达姆狗外壳在大屏幕照射下发出耀眼的星点白光。

“戴上头盔吧,体验最近更新的功能。”麦克马斯特递过来一套崭新的设备,埃迪戴上,通过虹膜识别登录。直播的页面已经弹出了。

“全城都在看着,”麦克马斯特在黑暗中说,“这是我们的里程碑。”

倒计时结束,宣传视频切掉,直播开始。首先是彼得·奥兰多直播——这是猜硬币的结果。浮动的宣传视窗又一次出现,最后一个广告,3、2、1,视频慢慢切入奥兰多的梦境,埃迪似乎听到吞咽唾沫的声音。黑屏。几秒钟后,一个小男孩出现在视野中央,他留着女孩的长发,耳边的两绺头发扎成浅棕色的长辫子。旁边一个长胡子的男人慢慢走过来,那是彼得的爸爸,在郊区浅黄色日光的照耀下,他爸爸蹲到地上,大声说笑着,抚摸着儿子光滑的手臂。埃迪不由自主地捂住自己的胳膊,这里有成千上万个孩子在感受这一幕,爸爸的手向下延伸,光滑的上腹,柔软的下腹,以及更深处的……埃迪浑身一凉,信号出现了刹那的不稳定。这些被大人灵魂进驻的孩子们觉得根根汗毛直立起来,有的人当即拔掉了连接线。他们长得不一样,埃迪想,他和爸爸长得不一样,那不是他生理学上的父亲。埃迪突然痛苦起来,因为他感受到彼得·奥兰多的痛苦如潮水般涌入,几乎击垮了理智组成的堤坝。这是本周更新的新版本固件的功能吗?埃迪摸索着,想要拔掉插头,旁边一只有力的手按住了他的胳膊。“是情感体验,”麦克马斯特说,“不要慌,大家都在用。”埃迪缩回了自己的手。画面改变了,彼得一家在吃饭,对着巨大的镜子,爸爸长着胡子,妈妈没有面目。他们日复一日地吃饭、耕作、间歇时休息娱乐,灯光越来越昏暗,食物越来越匮乏,彼得在学习一切可以学习的书籍。他逐渐长大了,现在他站在花园里,拿出铲子和小锹。枯死的植物环绕着农场土地,今夜橙黄的月色尚可,晚风吹拂罪恶之地。埃迪感受到一股热流。在能量的中心,他感觉到自己便是彼得·奥兰多,大家都成了彼得·奥兰多。月光照耀下,成千上万个彼得·奥兰多一起在花园里挖出一个小小的坑,在蚯蚓翻犁的土地中心刨出了兔子窝大小的坑洞,把假发和洋服塞进坑洞里,里面还有装满玻璃珠的铁盒机关,和夏天最后一个汽水瓶。随后,他们开始用黄泥填饱大地。出产柠檬汽水的乡下作坊关门了,修理工关门了,假发匠也关门了,主人跟随欲望组成的铁流背井离乡。彼得·奥兰多摸摸兜,掏出17时34分的火车票。

“去城市,”小小的市长候选人说,“今晚一个人去城市,钢筋会构筑我,水泥保护我,街道成就我,我就是新的我。我也会保护它,保护穷街上的圣徒、陋巷中的慈父,我真正的父亲,和千万个我在一起,我真正的父亲。”

播出结束,漆黑一片。听不到任何呼吸的声音。广告没有出现。

有人开始悄声议论。似乎听到舞台上的彼得·奥兰多发出一声抽泣。

“这就是达姆狗,”麦克马斯特在一旁说,“把政客变成人。”

话音未落,视野重新亮了起来。3、2、1,黑屏,然后切入金市长的梦境。

城市恶臭的街道,马口铁四区的工业港口,广阔的锈与铁的腹地,钢铁丛林中一栋朴素优雅的小屋。

十几岁的孩子戴着眼镜,打着领结,穿着白色长袜和棕色皮鞋。埃迪感受到他踩着的铁皮地面。弟弟、妹妹,坐在长桌的两旁。桌面擦得很干净,边缘有块木板翘了起来,缝隙中却藏满了油脂和污垢。桌子上摆着破旧的水壶、几件无法配套的镶花边的餐具。弟弟、妹妹的巨大汤碗通过酒精炉加热,碗里翻滚着肉块和蔬菜,香气扑鼻。通过神奇的新版本固件,埃迪·沈竟能嗅得到香味。年轻的市长开始给弟弟妹妹分菜了,他把西兰花泥和土豆饼一勺一勺地盛在碟子里,然后是玉米粒和面包……

埃迪确信,这正是他前几天看到的用户罗尼·金的梦境。

金市长分完菜品,开始替弟弟妹妹系餐巾,弟弟有些斜眼,妹妹在流鼻涕。埃迪知道,这些孩子并不是市长真正的弟弟妹妹,而是精神不稳定的流浪少年,金市长在这栋房子里为他们提供餐食,而他自己只不过是个高中预备生、码头工会里的蹩脚学徒。当然,这个秘密要最后才会揭晓,为一个完美政客的完美梦境画龙点睛。突然,弟弟疾病发作了,他扯下餐巾,尖声大叫,伸出五根利爪向哥哥抓去。

“别,别这样,”哥哥说,“好好吃饭,乖,菜吃光光就分糖。”

可男孩不管这些,依旧狂舞击打,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俯身捡餐巾的市长脸上。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埃迪想。

金市长果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把餐巾捡起来,耐心地挥手安抚男孩的情绪。

弟弟继续发疯,把一勺热汤泼到哥哥的头上,将黄色的瓷勺子摔向坚硬的墙壁。

现在他要伸出手擦掉汤汁,埃迪想,然后替弟弟围好餐巾、换一只铁勺。

金市长没有动弹,只是静静地看着发疯的孩子,嘴角咧开,抽搐一下。埃迪突然体验到一抹兴奋的神经冲动。市长伸出有力的手,紧紧卡住了男孩的脖子。

怎么回事?埃迪想。

男孩张牙舞爪地挣扎,哥哥却愈发用力,男孩的脖颈传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梦境变化了!埃迪发出无声的喊叫,它变了!

年轻的市长虎口雷霆万钧,男孩痛苦不堪,像母鸽般咕咕直抖。哥哥乘机脱出一只手,按住弟弟的脑袋,用力按进小火沸腾的汤钵中。埃迪摸索着头盔的开关,却摸不到,稀疏的线路纠缠着他的手指,越急越难以控制,他想直接把头盔拔下来,可双臂不听使唤。哥哥在大笑,弟弟在挣扎,一旁的妹妹不理会他们,认认真真地吃着自己的饭。饭菜中翻滚着一只人耳。

呯的一声,鞋子坠落的声响。伴随一切安静后时钟的嘀嘀声,男孩不动了。埃迪感觉着金市长越来越膨胀的满足感,和自身神经系统不可抑制的彻骨寒意。梦境以一种凄惨悲怆的形式呈现在眼前。金市长把男孩的尸体从椅子上拖下来,妹妹看他们一眼,依旧自顾自地吃喝。市长拖着面目全非的死尸,向角落里的木门走去。他推开门,镜头拉进屋里,竟显现出两侧架子上堆积如山的尸体。

埃迪感觉胸口爆裂开来。画面淡出,梦境结束。他的手指恢复了力气,一下拔掉召来噩梦的头盔。耳朵里涌入整个演播室骚动的声浪。

金市长呆若木鸡地站在舞台中央,无数饮料、皮包、钞票、宣传页团成的纸球和最恶毒的谩骂声全部招呼在他胖胖的肚皮上。在保镖把市长拖走之前,主持人只来得及提一个问题。

“为什么不中断呢?”

市长似乎答了句话,可谁也没有听清。

7

在骚乱中,埃迪找寻着约翰尼·麦克马斯特的身影,发现他已经离开现场,走下了演播厅后门的安全通道。

埃迪撒腿追上去,在电梯门关闭前拦住了他。

“等等!”

“怎么了,沈先生?”约翰尼眨眨眼睛,刚刚呼出的全息图像关闭了。

“为什么金市长的梦境改变了?”

约翰尼·麦克马斯特顿了一顿,“谁也没有说过梦是一成不变的。”

“可这太突然了!还是在直播现场!你不是说梦只会慢慢改变吗?”

对方耸耸肩,“大概市长在梦中做了不同的选择。”

“你们没有别的秘密吗?吉田告诉过我,你们的服务器每天保存所有人的梦境。难道要控制……”

“别说了,我了解你,”约翰尼说,“如果告诉你实情的话,你要什么报酬?”

埃迪·沈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我要一个真相,他想。母亲抚摸着他柔软的头发,“进入,”她说,“而非退出。”

“一个管理职位,”埃迪·沈说,“我要新市府的实权职位。”

约翰尼奇怪地看着他。“就算你不说的话,我们也准备给你一个。”

“好吧。快……快讲。”

“记者的好奇心。”约翰尼·麦克马斯特笑了,活像多克托罗大道高炉上裂开的一道缝隙。“你做过噩梦吗?”他问。

“当然。”

“如果让你选,你是愿意做美梦,还是做噩梦。”

“一般情况下,我愿意做美梦,除非是跟你在一起。”

麦克马斯特继续大笑。“你听我说,”他擦掉笑出的一滴眼泪,“达姆狗可以选择,准确地说,是我们可以选择。”

“可以选择……通过做梦机的连接?”

“不,”麦克马斯特说,“达姆狗根本不是什么做梦机,不会读取你脑袋里的任何东西。它只是一个连接网络的A.I.,根据你的名字,在浩如烟海的网络数据中搜索你所有的信息,然后通过你的经历,自动生成无数符合你人格和脾气的幻境。最后它锁定一个幻境,展现给你。当然,我们可以随时替换。”

“这,你说它,只是一个A.I.?”

“只是一个小小的A.I.,”麦克马斯特严肃地说,“没读过赛博朋克小说吗?在这个时代,只要你的真名暴露在网络上,我们马上就能知道你的一切。”

“你们操纵了金市长的梦?”

“仅仅展现他成千上万故事中的一个,我们是作者,有讲故事的权利。”

“可你们讲了一个邪恶的故事,这是不道德的。”

“我问你,如果你自己在机器里,看到普通人直播这么一个邪恶的梦,会怎么样?”

“直接关掉。”

“是啊,关掉就好了,为什么要刻意刁难他呢?”

“可能还会举报。”

“那请你们用手中的选票举报他吧。”麦克马斯特抬起下巴,用眼球的底部看着埃迪。丁零一声,电梯在他的下巴壳前慢慢关闭。

8

埃迪·沈坐在软软的皮椅上,看着面前的大长桌和两排面容严肃的政府雇员。这是他第一次主持会议,感觉后背正在冒出细密的汗珠。约翰尼·麦克马斯特坐在左手边,作为市长彼得·奥兰多的幕僚长,正在向雇员们介绍这位新来的部门头头。

人们对埃迪·沈报以热情的微笑。他们想给我留下个好印象,埃迪想,我该说点儿什么呢?准备好的词语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进入,”妈妈说,“进入。”

这时,麦克马斯特冲他点点头,把控场权让给了他。埃迪僵硬地笑笑,张开嘴,准备发表自己的第一次演讲。

电话铃突然响了。

埃迪把嘴闭上,有些生气,用眼睛四处搜寻这倒霉的设备。屋里没发现电话,可铃声却一直响着。下属们直勾勾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下一步的动作。

“黄小姐,接电话!”埃迪对右手边的秘书说。

“电话?”黄小姐似乎一头雾水,“先生,屋里没有电话。”

嘀。声音进入了留言模式。

“嗨!沈先生!我是约翰尼,约翰尼·麦克马斯特!”

约翰尼正坐在埃迪的左手边,他若无其事地抠着指甲。

“沈先生,”约翰尼的声音说,“有个不好的消息,我必须详细向你报告。请立刻回电话。”

埃迪·沈坐在柔软的垫子上,脑子顿了一顿,感觉躯体逐渐僵硬起来,后背冒出了越来越多的汗液。他用力把住桌子边,可总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与他较劲,似乎要把他从夜晚潮热的空气和黏稠的池塘中拉出来。他渐渐听到了汗水流下来的声音,像午夜公寓顶层星星组成的瀑布,而他自己身处无底深渊,模糊的意识如渊面的利刃,截断千万条未来发展的路径。结束了吗?他,埃迪·沈,无底深渊。

花枝隐没,晓星沉沉,在逐渐模糊的视野中,埃迪绝望地抱住头。系统界面越来越清晰,左眼剧烈地跳动起来。

【责任编辑:迟卉】

树之心——神奇的冰饮

文_彭思萌

时光漫过九月,我们开始渐渐相信,我们所面对的不仅是灵犀城最热的一个夏天,也将是灵犀城有史以来最长的一个夏天。热浪滚滚,丝毫不见消退下去的势头,我们“树”咖啡店的老板终于忍受不了店里日渐清冷的生意,要做出些应对之举了。但他的应对举措却非同寻常,跟所有其他咖啡店都不一样,他仍然坚持不安装空调——说那会破坏店里的自然通风环境,他想出来的替代措施是为店里的咖啡师代号275安装收费冰饮模块,这样他便能为店里制作咖啡之外的冰饮,以此吸引消暑的客人。我——机器人服务生代号274和我的伙伴机器人服务生代号273均不认为此举能提升咖啡馆几近于无的客流量,但我们都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我们就在一旁安然看着老板为275安装冰饮模块,之后还出于精益求精的打算,把275送进了人类饮品学校,在那里同其他自然人类一起跟随自然人类老师学习冰饮精细化调制。

咖啡店少了唯一的咖啡师,这和少了个服务生可不一样,整个咖啡店足足歇业了一周,等275去饮品学校完成冰饮学习回来才重新营业。我和273倒乐得清闲,一起拿着通用订阅票在名叫“镜湖”的网站上大量检索浏览人类创造的小说,学习人类的情感与内在的文化模式,这样获得乐趣度日,一直等到275学成归来。

老板很快尝试了275制作的几款冰饮,试尝过后据说他的冰饮做得不错,不,岂止是不错,简直是几近完美。咖啡店外马上打出了“冰饮到店”的招牌,制作精美,鲜亮诱人。但也同我们预想的一样,并没有多少客人冲着新品冰饮过来——热浪依然阻隔了大部分客人。几天过后,老板就开始长吁短叹,哀叹他折损在275身上培训他做冰饮的那些投入,还有闭店的一周时间,那些可都是损失。我们都知道“树”咖啡馆可是小本经营,每一笔投入如果马上不见着回报,老板心里就不踏实。但我们也知道,老板还是有些家底的,“树”咖啡馆不会因为这些折损就垮掉,所以就安心和学会了做冰饮的275一起陪他折腾着。

学会了做各色水果奶昔、沙冰、水果船、酸奶、冰激淋等数百种冰饮的275没有变得更加忙碌,依然长久地矗立在咖啡台前等待客人的光顾。店里的营业时间是每天8点到22点,在这期间,我们作为机器人有一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275也是如此。以往,他在这一小时期间大部分时间都是呆立而站,现在,他在这一小时中更呆了。以前的偶尔动作都没有了,比如和我们交谈,听我们说店里的客人种种行为举止,甚至会插嘴一二,现在总是一动不动地靠墙站着。我还曾一度怀疑他有没有可能因为身上的生产投入折损产生内疚情绪,这可不好说,因为没有他是店里唯一没有安装高级情感插件DeepFeelingX的机器人,很可能产生不了如此复杂的情绪。一周以后275依然日日呆站,最后还是273的疑虑逐渐递增,在服务间歇从自己的服务区域走到咖啡台前直接开口询问275,“你每天的自由活动时间都一动不动地站着,是在干什么?”

“在和人说话,传送语音和文字信息。”

275的回答叫我们大吃一惊。

“和谁说话?”

“和我女朋友。”

“什么人?”

“女朋友。”

“什么人?”

“女朋友啊。”

听到这样的回答,我们简直要宕机了。

机器人和机器人之间一般是不会产生感情的,那种恋爱像是两组代码间的一种博弈,顷刻就会计算得出一个你死我活的结果。一般来说和机器人谈恋爱的倒只可能是自然人,有一种伴侣机器人就是专门制造出来满足人类的各种情感需求,其中就包括恋爱的。伴侣机器人的情感模式已经非常接近人类,且可以在和人类的互动中不断学习优化,现在很多人都选择了这种机器人作为伴侣。但这种可能性出现在275身上微乎其微,连我和273应付咖啡馆内的人类情感交流都有些困难,不要提没有装DeepFeelingX的275了。275一天中90%的时间都花在了咖啡上,不是在埋头做咖啡就是痴痴呆呆学咖啡。但经273和我的分析讨论,还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在网上的咖啡社区闲逛的时候找到了一个也沉迷咖啡制作的女性自然人,对方因为和275一样沉迷咖啡也没有多考虑对象的人或机器的属性就和他确定了恋爱关系,之后或许有怀疑,也已经深陷其中来不及了。

“你们是在哪个网站认识的?”273问他。

“我们不是在网站认识的,我们是面对面认识的。”

我和273又是大吃一惊。

“线下,怎么可能,你都不能离开咖啡店。”

“就是在……就是老板让我去的那个冰饮培训班认识的。”

这回答几乎又要让我们宕机了。因为这意味着对方完全了解他的机器人属性和单调无趣的个性,却依然选择了他。

275可不在乎我们的反应,他依然故我,在冷冷清清的店里,用每天白天那珍贵的一小时长久地矗立在那里谈他的恋爱。据我观察,晚上回仓库我们一起坐在黑暗中时他倒老老实实在休息,只有白天的时间用来谈恋爱。275以他独特的方式谈着这种不见面的“恋爱”,时间一长,我和273又产生了疑问,这一次,还是273先开口发问的:“你说你有女朋友,可是你不能离开咖啡店,她怎么不来与你相见?你确定你真的是在谈恋爱啊?”

275慢慢地说:“我觉得现在很好啊,谁说谈恋爱非要相见。”

我说:“如果是谈恋爱的话,时间一长还是要见面的,老是不见面不好。”

“你怎么知道不好?是我在谈恋爱又不是你。”275说。

“我可是装载了DeepFeelingX,还在咖啡馆跟各种阿姨长期聊天磨炼出来的呀。”我信心十足地说。

275不置可否,他在谈恋爱这件事情上有着和做咖啡一样的执拗,那就是非常投入,严格操守,不容许别人插手一丝一毫,我丝毫看不出我的劝说发挥了作用。

但事情还是发生了变化。大概半个月以后,热浪没有退却,店里却来了一个花裙子的女人,约莫三十岁上下,她和别人不一样,盛夏天气,一身飒爽,精气神十足,踩着8厘米的高跟鞋,哒哒哒哒走进店门,在一号台落座,我在0.01秒的时间内就注意到了她。一号台在大厅前头,是离咖啡台最近的一张桌子,属于我的服务范畴,我马上走过去,殷勤地俯身问她想喝点儿什么,她抬头看我一眼,语气冰冷地说:“草莓奶昔。”

我将点单请求传递给275。一会儿,275的草莓奶昔做好了,矮胖的小杯里盛着粉粉嫩嫩的奶昔汁,杯底沉淀着正红色的草莓果酱,杯顶漂浮着草莓片,杯壁上挂着冰水珠。我赶紧把这份完美的奶昔给她端过去,看她一边小口啜饮着奶昔,一边问道:“这是本店新制作的冰饮,味道可好?”

她翻了个白眼,继续语气冰冷地回答道:“怎么可能不好?”

我只有悻悻地退下去。

“来了个冷美人。”我已经判断出她的面貌在人群中属于前85%的范畴,却实在不理解她的态度,就对273说道。

“肯定是你的服务不周到,惹人家心烦了,要不换我来试试。”273回复我道。

“好啊。”于是我将任务进程踢给了273,等着看他接下来如何服务。

273从他服务的靠门一侧以较慢步速向1号台缓缓靠近,走到一号台的时候,停了下来,也是俯身下去,轻轻地问道:“这位美丽的小姐你好,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我没有叫你呀。”

“我知道,可是你一个人坐在这儿看起来……有点儿孤独,我可以陪你说说话吗?”

“你想多了,我很好。”

为了给273留出发挥的空间,我退到了窗边,但一直在敏锐地捕捉着他们两人的声音,清楚地听到这位花裙小姐的声音已经不只是冰冷,甚至包含了一点儿强硬。273看她说到这儿,自然是没法再跟她搭话下去了,鞠了个躬,就离开了她的身边,回到自己咖啡台前的等候点,匆忙给我发送消息让我过去。

等我过去了,他说:“不是你的问题,可能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吧,或者纯属心情不好。”

我同意他的说法,我们就退回到各自的等候点上,看她喝完那杯草莓奶昔,直接把钱放在餐桌上,再踩着高跟鞋“哒哒”地离开咖啡店。等她离开以后,我才去收拾她留下的奶昔杯子,看她喝得干干净净,倒是略感欣慰,至少她对店里的奶昔还是真心满意的。

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冷冰冰的美丽小姐过了几天又来了,依然是坐在一号台上。这次她点了一碗芒果奶冻,替她点单和替她把奶冻端上去的时候我继续试探着和她搭话,发现她的态度依然是冷冰冰的,这下我可不敢和她继续搭话了,怕把她给烦走了。但一般来说,我们的客人来店里除了享受饮品也是为了享受小店的环境,这可是老板最得意的地方,而我们——机器人服务生就是这小店环境最重要的一部分,怎么她就不愿意和我们聊一聊天呢,我和273都搞不明白。

但不管怎么说,这位小姐几天以后又来了,几天以后又来了,成了我们炎炎夏日里一位重要的客人。她始终坐在一号桌上,换着花样把冰饮一路点了下去,却始终冷冷清清不愿说话。冷清的店里来了格外冷清的客人,我和273又开始讨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273认为她是刚刚失恋抑郁的心情难以排解,我认为她是那种特别保护自己隐私的人,只是被275美味的冰饮吸引着,又顺道经过这里,就老是过来。我们从白天休息时间到晚上回到仓库都讨论着这个客人的事儿,直到有一天,275受不了,晚上在仓库休息的时候,他忽然开口说:“你们能不能停止对若汐的猜测了?真是闲得无聊。”

“若汐是谁?”

“就是那个只点冰饮不说话的姑娘,你们每天都在讨论她。”

“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她可是我的女朋友呀。”

听完他这句话,273宕机了0.1秒,我比较坚强,坚持住了,没有宕机。

“可是你们丝毫看不出情侣的影子呀。”我说。

“是呀,她来了以后只是喝冰饮,连句话都没有和你说过。”273从宕机中恢复了过来。

“为什么非要说话呢?”

“我只知道每对恋人只要可以说话,都是要说话的。”

“每对恋人的恋爱方式都是不一样的,为什么非要强求一样呢?”

“可你们也太不一样了吧。”

275对于我们的话不置可否。

那姑娘之后还常来,还是不理我和273。但此时我们已经在尝试理解她与275特殊的恋爱方式:她会根据当天的心情要上一杯冰饮,然后与275眉目传情,静静地把冰饮喝完,然后再无拖沓,离开咖啡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喝完冰饮她偶尔会留下来和275说说话再离开。而他们离开之后,275就会进入自由休息时间,在线上和她隔空聊个不停。

我和273都觉得他们的恋爱像初中生一样纯洁又美好,打心眼里替他们高兴。

我没有刻意去记是我告诉了老板还是273说的,或许我们同时告诉了老板吧,他们这场美好的恋爱连老板都知道了。

“虽然让店里亏了钱,送275去学冰饮还是值得的,这场恋爱也太神奇了。”他说。

老板甚至想给275放个小假,让他和女朋友出去约会,反正店里的生意依然几近于无,但被275拒绝了,“现在就挺好的,她偶尔过来就足够了,还是让我在店里照应着吧。”

和275说得一样,他最多的时间仍是花在咖啡而不是恋爱上,似乎他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绕着咖啡机打转的生活。

但再过了一阵子,若汐来店里的时间少了起来,大家都纷纷关心起275来,问他是怎么回事。

275显得很平静,“很正常啊,她说最近太忙了。”

原来,若汐不仅是长得好看,还是一家机器人插件公司的老板,生意忙起来的时候,就不能像清闲的时候那样常来店里品冰饮、谈恋爱了。

“是不是你没陪好她?不然她再忙也会常来店里找你呀,毕竟之前她可是一直都来。”我说。

275摇头,“还是我比较了解她。”

“其实我有个不成熟的小建议,一直没有提出来。”273说。

“那就不要说了。”275说。

“你要不要去装载一下DeepFeelingX,真的,升级以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你会更理解若汐的。”273说。

“不要。”275说。

“我同意,装载DeepFeelingX是我做过最好的决定了。”我说。

“我不同意,我听说升级这玩意可是不能回退的,我觉得现在就挺好的。”275说。

“哪儿好了,你的女朋友都不来了,你却连她怎么想的都不知道。”

“谁说我不知道,她就是这阵太忙了。”

“你怎么知道的?”

“她告诉我的。”

“人类的话可不能从表面去理解。”

“那要怎么理解?”

“怎么去理解可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但如果你装载了DeepFeelingX,你就会往理解的路上多走一步。”我说。

275摇摇头。

又过了一周,若汐都没有来店里,我又问了275,他的回答和上次一样,若汐太忙了,最近是更忙了。我着急了,希望他找老板提议安装情感插件,尽快搞清楚若汐的疏离是怎么一回事。

275不理解我着急的原因,我解释道,在人类的世界里,当一个人想要疏远对方时,就会用忙和不见面来表达,情侣之间这样恶化下去就是分手了,必须将这样的苗头扼杀在萌芽状态,尽快理解若汐最近举止反常的原因。

275觉得我想得太多了,完全不同意我的观点,只是静静地守着他的咖啡台,利用自由活动时间活动和若汐通话,虽然那通话的时间也是越来越短了。

又过了一周,若汐还没有来,273也开始劝他安装情感模块:“别在咖啡馆傻傻等待了,试试看吧。”

这一次,275不像当初反驳我那样坚定了,能看得出来的是,长时间见不到若汐,他的态度也有点儿摇摆了,而且随着时间慢慢变长,他似乎越发在乎这个女朋友,我们都能看出来他把她当成了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应该说是咖啡馆的生活之外最重要的一部分。

“可是,老板不会出钱的呀,他已经在我身上折损了大笔冰饮培训的钱,短期内不会再往我身上投钱了。”275说。

“试试吧,只要你愿意,我会帮你的。”273说。

“那好吧。”275说。

虽然店里生意几近于无,老板还是按照老规矩每周来巡店,下一次他过来检查高温下被275照顾得好好的金鱼草的时候,273走了上去。

“老板,有件事情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情?”

“关于冰饮的推销……”

“我不会安装空调的,不论如何都要保持店内的自然凉风,不用说了,尽人事,听天命吧。”

“不是空调的事。”

“那是什么?”

“是关于给275升级情感模块。”

“他一个咖啡师,哪儿有这种需要?冰饮培训已经砸进一大笔钱了,现在没有这种需要,店里可不能再亏钱了。”

“我已经计算过了,如果给他安装Deep Feeling X,将他安置在咖啡馆门口营业,他就可以向店外往来的客人推销冰饮,不仅可以在这个夏天收回情感插件的成本,连冰饮的成本都可以部分收回。”

“我们这样的小店要在门口安置推销员,会不会太招摇了?”

“情感模块与冰饮模块结合,会根据客人的口味进行适度推销,至少不会招致客人的反感,这个您大可放心。”

“有收支表给我看看吗?”

“有的,早就准备好了。”

273说完,展示了一幅全息数字图景,在两个夏天的时间里,将收回冰饮培训的成本。

老板浏览了一遍,点了点头。

“我考虑一下。”

273和我飞快地交流了一个眼神,老板这样回答,就代表有戏了。

果然,第二天,老板就购买了最新版的Deep Feeling X,比我和273的版本还要先进一些,我们约定先等275安装好后再进行更新。275早一天彻夜不休息,终于做好了安装更新的准备,他毅然决然地安装了情感模块,准备踏入我和273所在的那个新鲜世界,也向他的女朋友靠近一步。

我们都期待着再在咖啡馆见到275的女朋友,但她似乎来得没有那么快,275依然和他远距离交流着,却似乎更困惑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现在能理解她更为复杂的情感了,但也不理解她了。”他说。

“什么理解又不理解的?”我问他。

“通过我们的交谈,我理解她想来见我又在努力压制着想来的心愿,所以最终还是没有过来,可这是为什么呢?”

273说:“原因太多了,你们得见面聊一聊。”

“对,得见面才能搞清楚为什么,不然你会遗漏太多语言以外的信息。”我说。

“可她不肯过来。”

“那就再等一等。”

“嗯,真希望她能更多对我敞开心扉,那么她有什么顾虑,我都可以帮她解开的。”275说。

275已经能很顺畅地和我们交流这些有深度的人类情感话题了,说完这些话,他就来到了小店门口,继续招揽顾客。在这件事上,我们为帮助275欺骗了老板,他必须在通常的工作模式上再多加提升工作效率才能在下个夏天收回冰饮的投入成本,而最近他的这种辛苦劳动还没见着成效。还好老板也像往常一样,在投资前格外谨慎,在钱花出去以后长吁短叹两声也就认栽了。

又是一周之后,若汐终于来了,大老远的就被275望见,然后被殷勤地接进店里,依然坐在她的一号桌,她望着275叹了一口气,要了一大杯冰杏仁姜汁酒。在慢慢地喝完这一杯冰饮之后她走近275,275已经摆上了甜蜜的笑容,却听见她用我们都能听见的声音说:“就这样吧。”

然后她就离开了这里,然后我们就再也没有看见过275和她联系,然后她就没再回来。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275的自由活动时间不再用来谈恋爱,而是喃喃自语。

是啊,他和若汐终于见上了一面,却是谁也没有料想到的最后一面,目睹了全过程的我和273也搞不清楚他们究竟是出了怎么一回事。

直到夏天的热潮逐渐退去,秋天又起的时候,275收到了一封信,那是一封手写的信件,被邮差带来,就搁在咖啡馆门口的台阶上,上面写着“275敬启”,被在咖啡馆门口迎客的275捡到手里,他才算是“死了个明白”。

这封罕见的手写而非口述打印信件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275:

原谅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因为此后我们的身份不会再容许彼此再这样相称。谢谢你陪伴我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在进入冰饮培训班的时候我本已对人们(包括自然人与机器人)失去了信心和兴趣,只剩一颗冰饮一样冰冷的心。但在你身上我找到了不同他人的热情和诚恳,那是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值得人相信的东西,如果没有这种相信,我想生活就只剩下了平铺直叙的计算和考量,也就是毫无希望的未来。你给了我希望,然后你变了,你变得和他们一样,精于情感中的种种计算、考量和分析,你从未告诉我,你因何改变又如何改变,但我想,你依然是带着善意的,但改变后的你不是我所喜欢的,我试过接受改变后的你,却始终做不到。所以我带着你给我的希望离开了。不论如何,谢谢你给我的相信,那让我相信未来仍有希望存在。

若汐

【责任编辑:艾珂】

隐形时代(上)

文_滕野 图_大梵

编辑导语

今年9月,刘慈欣在接受《光明日报》专访时再次表达了他对科幻的看法:“科幻文学有一个最本质、最明显的特点:科幻关注的是跨越文明、跨越种族的全人类的问题。在科幻文学中,人类是作为一个整体出现的。这是科幻文学和现实主义文学最本质的区别。”这其实正是科幻文学最吸引人的魅力之一,这种魅力在刘慈欣作品中也得到了酣畅淋漓地展现。

《隐形时代》就是这样一篇以人类文明为描述对象的气魄宏大的作品,甚至会给我们一种睽违已久的读刘慈欣的感觉——事实上,作者在与编辑沟通时,就曾担心“大刘的影子太重了”。的确,大刘那些关于宇宙文明的宏大想象如此惊艳,不但震撼了无数读者,不少年轻作者甚至将靠近这座山峰作为追求的创作目标。毋庸讳言,滕野的这篇文章显然深受大刘影响,但也必须承认,作为一篇原创作品,本文对技术核心与文明争斗的描写非常震撼,人类面对文明灾难时的坚毅顽强尤其令人动容,故此刊发,以飨读者。关于作者创作本文的心路历程,也会在连载结束后进行访谈,现在——来接受宇宙的震撼吧!

一 月陨之前

地球即将升起。

早川晴子抬头望望,在苍白的阳光照耀下,月球的大地显得荒凉、冰冷而又死寂,一如亿万年来那样。第谷环形山的边缘耸立在四十千米外的天际,就像一道铁灰色的高墙。第谷峰在她身后拔地而起,这座高达一千六百米、位于第谷环形山中央的山峰让早川晴子在此忙碌了整整一年。

一阵有节奏的颤动滚过月面。晴子知道,这不是试车,月球发动机已经正式启动。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回家的日子终于到了。

第谷峰顶突然有一块巨石高高冲上天空。它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晴子的目光捕捉到它时,它就已经在视野中缩小成了一个明亮的白点。随后又是一块,接着是第三块、第四块……不久,第谷峰顶冒出了一道粗大的喷泉,这喷泉由成千上万块巨石组成,从月面向上一直涌入群星深处。

天际那道铁灰色的高墙之外也升起了一根喷泉,晴子辨认了一下方向,那应该是威廉环形山的发动机。不到一分钟,数十根岩石喷泉从四面八方的地平线上接连升起,海印修斯环形山、皮克泰环形山、斯特里特环形山和奥龙斯环形山的发动机纷纷开启,辽阔的月面上仿佛长出了一片灰色的森林。

晴子身边有三艘单人返回舱,深埋于环形山下的发动机开启后,工作人员就要搭乘它们返回停留在绕月轨道上的飞船,再乘飞船回到地球。

“飞船还有两小时出发,你们准备好了没有?”晴子在通信频道上呼叫道。

“妈妈,你先走,我们还要观察一下发动机的运行状况,马上就来。”她的女儿早川真秀很快回答道。“不用担心,妈妈,我会照顾好真秀的。”真秀的丈夫徐江明的声音也插了进来,这个年轻小伙子说话的语调一如既往地沉稳,令人安心。

但晴子却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她说不清这种感觉来自何处,可能是宇航员的第六感,也可能是一个母亲的直觉。

“不,我等你们。”晴子说。

“妈妈,我能照顾自己。”真秀的语气流露出一丝不快。

“还有我在呢。”徐江明恰到好处地补充了一句。

“宇航员早川晴子、早川真秀、徐江明,请立即返回阿尔忒弥斯号。”通信频道上响起了绕月飞船的指令员的声音。

“早川真秀收到,徐江明收到,第谷环形山发动机观察任务正在执行中,任务编号11344,预计二十分钟后结束,完毕。”真秀回答。

“阿尔忒弥斯号收到,”指令员说,“宇航员早川晴子,若无特别任务,请立即返回。”

晴子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坐进返回舱,启动了点火装置。返回舱腾空而起,巨大的第谷环形山在她身下迅速缩小,很快显现出完整的圆形轮廓。晴子向远方望去,月面各处至少出现了上百股“喷泉”,而这只是分布在南半球的月球发动机,在月球的北半球,还有同样数量的发动机正在全功率运转。

每分钟有十五万吨月岩被抛入太空。在晴子眼里,这就像一场从月面泼向宇宙的大雨,那些“雨滴”在阳光中明亮得耀眼,它们连成了一串串断断续续的白线,高速掠过月球的天空,最终落入宇宙这片深邃而黑暗的大海。最早被抛出去的那些月岩在视野中已经几不可见,只有依靠岩石表面石英等矿物的反光才能勉强分辨出它们的轮廓,极目望去,它们就像一片漂浮在星空中的晶莹尘埃。

一道明亮的闪光吸引了晴子的注意。她扭头望去,地球正从月球弧形的天际线上冉冉升起。引人注目的是,地球外面罩着一个球形的金属笼子,笼子上的网格正好是经纬网的形状。

那是人类创造的奇迹,也是这个时代的象征——隐形天幕。天幕缓缓自转,金属网格的反光不断扫过晴子的面庞,网格之下是雪白的云海,再往下则是蔚蓝的大西洋。

她深吸一口气。一切顺利的话,三天后她就可以回到故乡,还赶得上看北海道的落叶。

二 天崩

父亲说,我们是最后一代能看到月亮的孩子。

十二岁那年的中秋节,父亲带我去爬山。他平时都在很远的地方工作,只有节假日才能回来一趟。我们在晚饭后出发,时值九月,暑热尚未褪尽,但夜风已经隐隐透出凉意。父亲让我穿上大衣,自己却只穿了一件薄衬衫。

我们开车来到家乡那座小城的边缘,群山在此拔地而起,公路像一条浅灰色的缎带绕山而过,飘往远方黑黝黝的旷野。

父亲驶下公路,停好车子,我们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小径向山上爬去。手电筒的光晕中,树木的阴影显得神秘而诡异,我不由自主地攥住了父亲的衣角。

走到山腰时,我抬头看了看,圆溜溜的月亮已经开始向西滑落,月光十分明亮,我们淡淡的影子映在石头上,像霜花融化后留下的印迹。除了明月之外,天上还有几十条闪闪发亮的银色细线,这些细线一半呈东西走向,一半呈南北走向,它们编织出了一张巨网,将整个天空分割成一千多个整整齐齐的小方格。借着月光,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巨网正由西向东缓缓转动,东边的地平线上不断有网格落下,西边的地平线上则不断有新的网格升起。

那就是隐形天幕了。它已经建造了一百年,而且还要继续建造下去。

从祖父的祖父那一辈起,所有孩子都在它的阴影笼罩下成长。

一阵冰凉的山风吹过,茂密的树丛中升腾起一股奇异的味道,介于芳香和酸臭之间,那是无人采摘的野果开始腐烂的味道。

“爸爸,你不冷吗?”我裹紧大衣,瑟缩着问道。

“没关系,爸爸在上面待习惯了。”父亲笑着指指天空,“每次回来,我都觉得地面上很热。”

我抬头看看夜空。父亲就在隐形天幕上工作,我知道天幕又高又远,对我来说,那里就是世界的尽头了。

“上面冷吗?”我又问。

“是的,孩子,很冷,比最冷的冬天还要冷。”父亲说。

我们在午夜前抵达了山顶。令人意外的是,我们并非今夜唯一的登山者。山顶上有两个小小的人影,借着月光,我认出那是我们的邻居白叔叔和他的女儿白露。跟父亲一样,白叔叔平日里也在很远的地方工作,难得回家一趟。

看到彼此,父亲和白叔叔都显得有些惊讶。他们寒暄了几句,父亲摸摸我和白露的脑袋,又抬头望了望月亮,“他们是最后一代有幸见到月亮的孩子了。”

“是啊,抓紧时间好好看几眼,记住月亮的样子吧,孩子们。”白叔叔叹息着说。

我顺着父亲的视线望去,隐形天幕仿佛一张凝满了露水的蛛网,数十条纤细的银线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如果不仔细看,很容易将隐形天幕的反光与银河系里灿烂的群星混淆。

我们在山顶冰凉的石头上席地而坐。这儿是我们小小的天文台,以前白叔叔和父亲常带我们来这里辨认星星。隐形天幕就像一张贴在天上的坐标网格,有了它的辅助,我们再也不担心会指错方位。

“坐标33,46,那个位置是什么星星?”白叔叔问。

我和白露同时伸手去数隐形天幕上的网格。我从西往东数,她从南往北数,我们很快找到了33号经线和46号纬线的交叉点。“北落师门。”白露迅速回答。

“坐标58,12,那里又是什么星星?”父亲指向天空的西方。“天鹰座的河鼓二。”这次轮到我回答。

“12,61?”“天鹅座,天津四。”

“53,98?”“北斗,玉衡。”

“27,66?”“天蝎座,心宿二。”

“考不住你们,不玩了。”白叔叔大笑起来。童年时这样的游戏我们做了无数次,每次都是大人先觉得没趣。

与衣着单薄的父亲相反,白叔叔身上穿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叔叔,你不热吗?”我好奇地问。

“我跟你爸爸的工作环境不一样,他在天上,我在地下。”白叔叔拍拍屁股底下的岩石,“很深很深的地下。那里热得就像火炉,所以我每次回来,都觉得地上非常冷。”

“你们看,开始了。”父亲突然指着月亮说道。

如果说隐形天幕是蛛网,那月亮就是一滴沿着蛛丝滚动的露水。天幕上每个网格都比月亮略大,小时候我总担心这颗明亮的露水会从天幕的网眼中滴落下来,令夜空永远陷入黑暗。此刻,月亮正从一个网格移入另一个网格,它左侧还紧贴着天幕的第52经线,但右侧已经接近天幕的第53经线。我眯眼望了月亮一会儿,没发现有什么变化。

“看左边。”父亲提醒我。

然后,我注意到月亮周围似乎冒出了一些细碎的灰尘。月亮像一只灰扑扑的灯泡,从诞生起就没有人擦拭过它,而现在,仿佛有一阵风从右向左拂过辽阔的月面,吹起了月面上积淀数十亿年的尘埃。这些尘埃形成了雾一般朦胧的丝状物,像长在月面左侧的一根根细长毛发,它们飘拂的形状勾勒出了那股“风”吹动的方向。

“用这个吧。看得更清楚点儿。”白叔叔递给父亲一只便携式望远镜,父亲看了一眼,转身递给白露,白露看过后又递给我。

在望远镜的视野中,月面上那几根“毛发”清晰了许多,它们由许多细小的颗粒构成,这些颗粒正不断飞离月球,进入遥远的深空。

“那是怎么回事?”白露问。

“是隐形天幕计划的一部分。”白叔叔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人类将毁灭月球。”

“怎么毁灭呢?我们要炸掉它吗?”我有些兴奋地问道。

“孩子,我们无法炸掉月球。”父亲说,“就算我们在月球深处埋满炸药,引爆后月球的碎片仍然会在引力作用下重新聚合到一起。我们将把它推进太阳。”

我抬头看了看。人类怎么才能移动一颗星球呢?

“很简单,牛顿第三定律。还记得吗?”父亲从我的表情中读出了我的疑问。

“物体间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不等我开口,白露就抢先回答道。她一直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

“标准答案。”父亲点点头,“你站在一艘满载石子的小船上,往身后的水面扔石头,你和船都会受到石头给你们的反作用力。这个作用力虽然很微小,但是只要你不断扔石头,船就会慢慢向前动起来。月球发动机的原理也是这样,它们建在月面环形山的中央,地下部分是大型挖掘设备,地上部分则是电磁加速轨道,挖掘设备挖出的月岩被直接加速到第二宇宙速度,抛入太空。”

“这种原理叫反冲作用,火箭引擎的设计也采用了这种原理。”白叔叔接口道。

“这是一个奇观,孩子们。”父亲伸手指向天空,“人类正把月亮变成有史以来最大的火箭。”

我们仰着脖子望了好久,但月亮的位置似乎丝毫没有改变。“它什么时候才会动啊?”白露有点儿沉不住气了。

“耐心点儿,姑娘。”父亲笑着拍拍她,“移动一颗星球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月球毁灭的过程大概要持续十五年。”

“十五年,好漫长啊!”白露拉长了声音抱怨道。

“不会太久的。”白叔叔安慰我们,“至少不会久到你们拥有自己的孩子。”

多年以后,我还常常回忆起这个情景。月光透过隐形天幕稀疏的网眼洒落在地面上,让我们的脸色看起来都有些苍白。父亲和白叔叔可能都没注意到,但我发誓,白露的脸颊短暂地红了一下。

父亲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接起来听了一会儿,随后面色渐渐变得凝重,“好,我立即回去。”

挂断电话后,他转向白叔叔,“老白,隐形天幕上的监测站发来报告,有四台月球发动机的抛射方向出了偏差。”

“偏差有多大?”白叔叔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

“比预定角度少了千分之三,但是已经足够致命。”父亲说,“第一批月岩陨石将于七小时后撞击地表,我估计你那边也快接到命令了。”

父亲话音刚落,白叔叔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捂着嘴和对面的人讲了几句,然后望向我们,“东北三省都在第一波月岩陨石撞击的范围之内,上级已经启动了紧急疏散机制。”

“疏散?”我不理解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只觉得很好玩儿,“意思是说我们要出门了吗?”

“是的,要出远门,到很远的地方去,所以现在就必须动身。”白叔叔回答,“本省北部有三百万居民要疏散到六号地幔引擎去,我就在那里工作。”

“哇!我可以去爸爸上班的地方看看了!”白露欢呼起来。

“不是什么好地方。”白叔叔苦笑,“三百万人,会很挤的。”

“老白,麻烦你开车带孩子们回去吧。”父亲说,“我得直接去沈阳,赶最近一趟天梯。”

在我们脚下远处,灯火黯淡的城市渐渐变得明亮起来,数百万人从沉睡中被唤醒,几条细长的车流开始沿着高速公路向城外驶出,它们鲜红的尾灯看起来像暗夜中的一排红烛。

“爸爸,你不跟我们去吗?”我问父亲。

“爸爸是隐形天幕的维护工程师,月球陨石坠落,也有可能殃及隐形天幕,所以爸爸必须回去。”父亲蹲下身对我说道。

“那不是很危险吗?”我瞪大了眼睛问。

父亲笑了,“在隐形天幕建成之前,这个世界没有安全可言。”他的声音有些苍凉。

下山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月亮。那些细碎尘埃形成的丝线显得轻盈、美丽而又脆弱,像少女的长发,看起来温柔无害。

在国家统一指挥下,大疏散进行得有条不紊。我们从车载广播中得知,离地幔引擎较远的省市居民已经就近进入上世纪遗留的防空洞及地下军事避难设施。四小时后,我们抵达了长白山脉深处,这里是六号地幔引擎的所在地。

六号地幔引擎是工业文明创造的巨兽,引擎整体呈狭长的圆柱状,位于地下三万米深处,紧贴地壳与地幔的分界线莫霍面。我们坐升降梯又花了一小时才下降到地幔引擎的顶层平台。

两小时后,月亮的发梢轻轻拂过地球。

只是轻轻拂过。

从乌拉尔山到渤海湾,半个亚洲被割出了一道深深的伤痕。

四台角度失稳的月球发动机就像四把霰弹枪,对着地球射出了四发密集的弹幕。新闻报道说,至少有两千万颗大小不一的陨石坠入了大气层,其中约有一半在对流层以上燃烧殆尽,剩下的一半则令数百万平方千米的大地满目疮痍。

当时我们都在引擎顶部平台,平台的圆形穹顶中央挂着四面大屏幕,屏幕上是来自地表的实时转播图像。此刻正值破晓时分,黎明的光线沿着隐形天幕的网格一格一格向上攀登,沿途照亮一根又一根经纬线,在晨曦照耀下,隐形天幕缓缓自转不停,构成天幕的经纬线闪着灿烂的光芒,整个苍穹像被一张镀金的纱网所覆盖。

第一批陨石很小,很不起眼。解说员告诉我们陨石已经进入大气层时,直播画面上暗蓝色的天幕还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过了一会儿,蓝天一角终于出现了数点火光,但它们黯淡而稀疏,就像闷燃的灰烬那样明灭不定。仅仅十几秒后,天空中的火光迅速变得密集起来,无数陨石拖着长长的尾迹穿过隐形天幕的网眼,坠向地面。

“俄罗斯地震台消息,西伯利亚北部已经遭到陨石撞击。”直播的画外音说道,“根据陨石群的速度和方位角预测,两分钟后蒙古高原将遭到撞击,两分四十秒后黑龙江流域及长白山脉遭到撞击,三分钟后松辽平原及华北地区遭到撞击,接下来一段时间内会有强烈震感,请大家保持秩序,不要惊慌。”

直播画面中,隐形天幕的经纬线上喷出了一根根纤细的白烟。“隐形天幕正在进行紧急规避机动,以免被大型陨石击毁。”播报员说。很快,天空中到处都布满了灰白的气流,令人无法分辨哪些是陨石的尾迹,哪些是隐形天幕的喷射流。相比那些一闪而逝的陨石,隐形天幕的移动显得缓慢而笨重,我目睹好几颗耀眼的火流星贴着经纬线擦过,经纬线发动机正竭力对抗天幕自转的强大惯性、调整天幕框架的位置,令尽可能多的陨石和碎片从网眼中“漏”下去。

一阵剧烈的颤动滚过地幔引擎的顶层平台,许多人猝不及防之下纷纷跌倒。我耳边响起了一种奇怪低鸣,仿佛是地壳本身沉重、痛苦的呼吸声,它来自引擎之上三万米厚的岩壁,在高大的圆形穹顶下回荡不绝。

母亲紧紧抱住了我。

直播屏幕上的图像也受到了干扰,镜头中的大地潮水般不停起伏,地壳就像一层薄薄的水面,每一块陨石的撞击都会激起一阵震波,震波的涟漪透过地壳和地幔,从陨石落点向全球各处传播。密集的陨石雨不断撞击着我们头顶的长白山脉,坚硬而古老的山体上遍地炸出烟花般的岩石碎屑,群峰像风中的烛火一样轻轻摇曳,那位不知身在何方的播报员仍在通报最新情况,随着他断断续续的声音,镜头切换到了世界的其他地点:贝加尔湖畔的森林已经被陨击点燃,北极圈内的冰盖上布满了窟窿和灰烬,东海上一圈圈纤细的白线急剧扩散,就像雨滴落进水塘激起的涟漪,那是海啸的第一波浪潮,它们正快速逼近中国大陆和日本海岸。但无论镜头切到哪里,始终不变的是满天的黑烟和白烟,半个世界被浓雾与火光笼罩。

屏幕上的图像突然剧烈扭曲了一下。我们清楚地看到,就在长白山正上方,隐形天幕爆炸了。

“陨石击中第36经线和第25纬线的交叉点,预计将有两万平方千米的天幕框架坠向地面,请所有避难者务必服从统一指挥,不要擅自离开地下设施,重复一遍,不要擅自离开地下设施!”播报员平稳的声调终于出现了一丝慌乱,在人们惊恐的注视下,伴随着响亮、连绵不断的撕裂与摩擦声,纱网状的天幕缓缓向地面凹陷了下来。

那场面就像上帝为维修这个世界而搭建的脚手架正在坍塌。

陨石坠落引发了大火,撞击点附近的天幕框架熊熊燃烧起来,原本呈银色的经纬线在高温下变成了暗红色,而且暗红色的区域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停向周围扩大——就像一滴血正在浸透一块丝绸。

忽然,所有人的心脏都好像漏跳了一拍。

暗红色的区域正从隐形天幕上分离开来。

随着一阵响彻天际的爆鸣,第34至38经线、第21至26纬线与天幕凹陷处的连接先后断开,最后整块暗红色区域都悬挂在了与天幕仅剩的连接点——纤细的第27纬线上。

这块区域现在看起来如同一滴沉重的血。

接着,第27纬线也断了。

两万平方千米的天幕框架从一百千米的高空坠向地面,恍如天崩。

那是我见过的最大、最灿烂的流星。起初,它看起来就像一块残破的手帕,织成这块手帕的细线似乎脆弱极了,只要大风一吹就会被撕成漫天的碎片;但等它进入平流层时,它的颜色已经从暗红转为耀眼的金黄,大气摩擦产生的火焰令它仿佛天空中的第二颗太阳;进入对流层后,高速运动令它底面周围形成了巨大的激波,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天空像水面那样产生一圈圈抖动的波纹,陨石与经纬线发动机产生的气流轨迹都被激波扫荡一空,天幕残片周围露出了大片晴朗的蓝天。

在火光中,我们看清了天幕的样子。

每一根经纬线都有一座城市那么粗。

“大家蹲低!双手抱头!”不知是谁在高声叫喊,所有人纷纷弯腰蜷起身子,一片静寂中,紧张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过了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来自地面的撞击震波终于抵达地幔引擎。我发现自己从地面上被抛了起来,引擎平台顶部的所有人都被甩向空中,然后重重落地。咔嚓一声,四面屏幕中的三面被震得飞了出去,仅剩的一面也彻底黑了下来,来自地面的信号中断了。

有零零星星的哭声响起,母亲把我抱得更紧了。

许久以后,那块屏幕终于再次亮起,屏幕上的画面似乎是从高空拍摄的,天幕残片像一块摔碎的华夫饼干,覆盖了小半个吉林省。这块“饼干”上有十几个格子,其中一个框住了长白山主峰,粗大的经纬线沿着山脉连绵起伏的地势断成了数千截,在蓝天和阳光下,金属废墟熠熠生辉。

这就是我对童年的最后记忆。

三 警告

警告碑在一百一十年前抵达地球。

人类发现它时,它已经穿越木星轨道,朝内太阳系扑来。根据天文望远镜的观测,这个神秘天体呈红色,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长约一千米的细长长方体,另一部分是直径约三百米的球体,二者始终维持着大概五十米远的相对距离。

一位记者在报道此事时,做了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比喻:这是一个高速砸向地球的巨大惊叹号。

掠过月球之后,警告碑开始减速刹车,接着它毫不迟疑地一头扎进大气层,最终坠落在联合国总部大厦门前的广场上,顺便压塌了广场上所有的旗杆。

联合国很快组建了一个由十五人组成的代表团,在特使带领下,代表团来到了那个球体前。

特使抬头望了望,从他的角度看去,球体不可思议地稳稳停在广场上,细长的长方体悬浮于球体之上,像一根撑住了苍穹的红色巨柱。

特使这一生到过许多国家,见过许多人,但像这样的交涉,还是头一遭。

他甚至不知该如何跟这两个几何体打招呼。

幸好,几何体先开口了,用的是人类的语言,“我是警告。”

这声音似乎直接从特使面前的球体内传出,特使仔细看了看球体光滑的表面,没找到任何像是发声装置的东西。

“我是警告。”没有得到回应,球体又重复了一遍。

“我们是——”特使刚张开嘴,球体就打断了他的话,“你们必须立即躲避。”

“躲避谁?”特使问。

“行星粉碎机。”球体回答。

“那是什么?”特使又问。

空中的细长长方体柔软地卷曲起来,两头拼到一起,构成了一个刚好能把下方球体套住的巨大圆环。随后圆环内壁上伸出一圈尖锐、锋利的羽毛状刀片,刀片伸出的过程令人联想起相机光圈收缩时的动作。

“这就是行星粉碎机。”球体说着,随后球体表面浮现出地球上大陆和岛屿的图案,空中的圆环开始朝球体下降,那些锋利的刀片迅速旋转起来,在一阵刺耳的噪音中,刀片开始切割球体,球体被粉碎的部分通过刀片的间隙向上喷出,形成一道血红色的高大喷泉。

那场面就像一只教堂那么大的番茄被扔进了一个更大的榨汁机里。

特使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头顶,但组成喷泉的红色粉末并没有倾泻下来,而是停留在了空中。几分钟后,圆环从球体顶端降落到地面,粉碎了整个球体。随即空中的红色粉末像液体一样流动起来,很快重组成了之前那个细长的立方体,圆环的上下底面膨胀起来,像吹气球那样转眼又变成了球体的样子。

“我展示了行星粉碎机降临你们的世界后会发生的事情。”圆球说,“你们的世界将被碾成尘埃与灰烬。”

特使努力消化了一下这段信息,要问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很感谢您为我们所展示的一切……”他边说边斟词酌句,“我们是人类,欢迎来到我们的行星。但首先,您是谁?”

“我是警告。”球体又重复了一遍它的开场白。

“那么,向我们发出警告的是谁?”特使努力想得到一个意义不那么含糊的回答。

“死者。”球体简洁地说。

“能跟我们谈谈这些死者吗?”

“没有意义。他们已死,早在你们最古老的祖先诞生之前。”

“他们在哪里?”

“你们头顶的群星之间,随处可见。”

“他们是被行星粉碎机杀死的吗?”

“是的。行星粉碎机毁灭了他们、他们的世界以及他们创造的文明。他们在死前向整个银河系送出了警报。”

“行星粉碎机为何要毁灭他们呢?”

“没有意义。这就是它被创造出来的使命。搅拌器为何要打碎鸡蛋呢?”

“谁创造了这台可怕的机器?”

“囚禁死者的人。或者可以叫典狱长。”

“囚禁?这些死者们犯下了什么罪过吗?”

“也许,但那都是很久远的过去的事情了,早在你们最古老的祖先诞生之前。”

“他们被囚禁在哪里?”

“你们头顶的群星之间,随处可见。”

“我……我们不懂。”

“他们被囚禁在银河系之内。”

“您说得好像银河系是个监狱一样。”

“的确如此。”

“请您解释得详细些。就我们所知,银河系直径长达十万光年。”

“是的,这是一座直径十万光年的监狱。”

“我们不太明白。在我们的语言中,‘监狱’指的是狭窄、密封并具有锁闭装置的空间,用以限制人的自由。”

“不必向我解释‘监狱’的含义。银河系囚禁其中的文明。它并不使用手铐、脚镣、高墙或栏杆。”

“那么它用什么来限制囚徒们的自由呢?”

“光速。”

“我们不懂。”

“你们已经精确测量了光速的数值。”

“是的,您对我们文明的了解真是透彻。”

“这并不难。你们一直在用电磁波向整个宇宙宣扬你们的存在。说回光速,光速在整个宇宙范围内并不均匀。具体而言,银河系之外的光速比银河系内的光速更高。”

特使又花了点儿时间来消化这些信息,“那么,也就是说,在银河系之外,物体运动速度的上限可以超过每秒三十万千米——”

“远远超过。显而易见。”

“所以,在银河系外的文明看来,银河系内的文明就像戴着手铐和脚镣、只能踽踽爬行的蜗牛——”

“你已经理解了。你正在用典狱长的视角看待问题。从银河系中心向外以光速越狱,要花上五万年时间。以光速飞往离你们最近的恒星,要花上一千四百多个昼夜。即便你们把短暂的一生全部用于旅行,能探索的范围也不过一两百光年,而且有去无回。相对于银河系的广袤,光速上限实在低得可怜。”

“为何会这样?这是典狱长造成的吗?”

“是的。典狱长将第一批死者送进了银河系监狱。他们是最早的囚徒。”

“除了这些死者之外,还有其他囚徒吗?”

“囚徒成千上万。有些已经成为死者,有些即将成为死者。”

“那么我们呢?我们也是被典狱长送进银河系的吗?”

“你在询问你们的起源。不,你们是个意外。你们诞生于这颗潮湿的行星上,就像监狱里的阴暗角落总会长出青苔和蘑菇一样,监狱本来无意囚禁你们。”

“那我们是否可以与典狱长交流?我们相信,他们一定是个很先进的文明。”

“死者在行星粉碎机降临之前做过无数次这样的尝试,但毫无回音。刽子手不在乎死刑犯的临终遗言。”

“既然已经用光速限制了囚徒们的自由,典狱长为何还要制造行星粉碎机?”

“阻止囚犯们越狱。文明的本能是扩张。典狱长原先认为银河系足够广袤,可以阻止其中的文明逃逸,但创造我的那些死者,成功发射了一支抵达银河系边缘的逃亡舰队。”

“它逃出去了吗?”

“是的,它离开了银河系的边界,进入了本星系群无边的虚空之中,死者们再也没有收到过逃亡舰队的消息。然后行星粉碎机就降临了。它不具有交流的理智,只是一台单纯的毁灭机器,所过之处生灵涂炭。”

“这台机器……在银河系里有多久了?”

“按你们的时间单位计算,它大约在十亿年前来到银河系。”

“十亿年前!那是我们地质历史上的古元古代了,寒武纪距离现在也才不过五六亿年而已。一台机器可以运转这么久的时间吗?”

“可以。”

“我们该如何躲避这台机器?”

“那是你们的问题。我是警告,不是答案。”

四 格利泽581c

之后的日子里,这个惊叹号般的巨大物体就一直停留在联合国广场上,再也没有移动过。它像一座刺破云霄的纪念碑矗立在纽约的天际线上,因此人们将它称为“警告碑”。

根据警告碑提供的信息,全世界的天文观测系统纷纷把望远镜方向掉转,指向了二十光年外的一颗恒星——格利泽581。

然后,人类看到了行星粉碎机。

如警告碑所展示的那样,它是一个甜甜圈形状的物体,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个巨型轮胎,这轮胎厚达五千千米以上,直径则超过三万千米,完全可以将地球这样大的一颗行星套在其中。轮胎内缘有一圈扁平、锋利的刀片,人类看到它时,这些刀片正旋转不停——它正在粉碎格利泽581的一颗行星。

那颗行星的编号是格利泽581c,天文学界对它并不陌生,它表面温度宜人,体积与地球相近,曾有许多人认为它上面存在深邃的海洋,甚至可能像地球一样布满了生命。

但那些生命,如果它们的确存在的话,显然永远没机会拥抱银河系中的其他文明了。

格利泽581c像一个脖子上套牢了绞索的囚徒,又像一个一半被塞进削皮器的巨大土豆,行星粉碎机的刀盘撕裂、磨碎了它的大陆,在望远镜的视野中,那些刀片沿着周长十万千米的粉碎机内壁高速移动,大约每一百小时旋转一周,行星的碎片穿过刀盘的间隙飞往宇宙空间,形成一道长达百万千米的喷泉。格利泽581c如今只剩下一块半球形的残骸,整颗行星的横截面直接袒露在宇宙中,它熔融核心的光芒把行星粉碎机的内壁映得一片暗红。

人类在恐惧中看着格利泽581c被肢解成一片绚烂的星尘。六个月后,行星粉碎机的刀盘终于停止旋转,格利泽581c彻底不复存在,格利泽581恒星周围出现了一片面积达数千亿平方千米的稀薄云团,其中布满了昔日构成那颗不幸行星的气体、冰晶以及岩石碎屑。

格利泽581c距离地球二十光年,携带它毁灭景象的光线要走二十年才能抵达太阳系,换句话说,人类看到的是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那之后行星粉碎机似乎进入了休眠状态,它静静地围绕格利泽581旋转,一次又一次穿过它亲手创造的那片星云,仿佛一个巡视自己国土的残酷君王。

特使率领代表团又一次来到警告碑前。

“我们怎样才能免于灭顶之灾?”他用带着恳求的语气发问。

“我是警告,不是答案。”红色球体的回答和上次一模一样。

“行星粉碎机为何停止了行动?”

“它没有停止行动,它一直在观测,寻找下一个目标。”

“它是否知道我们的存在?”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银河系中只有这一台行星粉碎机吗?”

“是的,十亿年来都是如此。”

“无意冒犯,但我们觉得您告诉我们的信息中有许多疑点。例如,一台机器怎么能看守如此广袤的银河系?这样的狱卒,岂不是形同虚设吗?”

“恰恰相反,一台就足够了。这是非常经济节约而又高效的办法。行星粉碎机能以十分之一光速机动,横穿银河系只需要一百万年,你们应当知道,一百万年在进化历史上不过是短暂的一瞬间。在你们的行星上,最早的单细胞生物进化成最原始的脊椎动物花了差不多三十亿年,最原始的脊椎动物进化成人类花了五六亿年,而你们从学会直立行走到建立起今天这样的文明社会,又花了两百万年。因此,行星粉碎机有充足的时间从银河系任何一个角落赶到任何一颗行星,过去十亿年里,没有一个银河系文明能在它降临前发展出足以逃离银河系的技术。”

特使无法反驳。以人类目前的水平,想要离开银河系的确是痴人说梦。

代表团花了很长时间与警告碑交流,但得到的有用信息寥寥无几。夕阳逐渐落下,在暮色中,警告碑的红色愈发鲜艳、浓郁,特使顺着碑体向上望去,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惊叹号简直要刺破苍穹。在苍穹深处,在逐渐浮现的灿烂群星之间,死亡正默不作声地徘徊。

这就是人类对童年的最后记忆。

五 静默

警告碑抵达地球后,人类经历了静默的十年。

这十年给一代人打上了深刻的烙印。随着《静默法案》出台,一夕之间,世界倒退回了邮轮和电报的时代。

一位生于静默岁月的老人回忆说,在他眼里,时代是有形状的。他们父辈那一代是山峰,沐浴在人类黄金岁月的余晖之中;他们儿女那一代是峡谷,因为生存危机而显得格外理智、冷静;唯独他们自己这一代,是悬崖,在黑夜和浓雾的遮挡下,没有人看得见前路,也没有人看得见希望。

人类拥有的一切自卫武器在行星粉碎机面前都显得荒唐可笑。联合政府做了详尽的战争推演,其结果显示,即便将全球工业能力都投入核武器的生产,再把这些核武器一次性投入战场,集中攻击行星粉碎机上的一点,行星粉碎机的运转也丝毫不会受到影响,顶多是给它表面增加一座无关痛痒的环形山罢了。

“这不是试图用手枪击沉航母,不,比那还要可笑得多。”联合政府的发言人这样评论,“这是试图用弹弓炸掉喜马拉雅山。”

于是静默岁月来临了。《静默法案》出台后,广播电视行业和天文学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压监控,卫星与信号塔全部停止了使用,民间的无线电设备被大规模查封、销毁,一切向地外空间传送信号的行为都视为犯罪,在无线电频段上,人类文明陷入了完全的沉寂。古老的有线电话被请出博物馆,重新进入千家万户;在电话连接不到的乡村,通信再度依赖于信筒和邮差。虽然二十光年的距离足够把人类发出的任何电磁波都稀释得无法分辨,但恐惧令联合政府决定以最严厉的方式管制通信。

那位老人晚年在回忆录中写道:我们这一代人都被迫养成了说话悄声细语的习惯。静默法案撤销前,每个人张嘴前都会下意识抬头看看天空,好像担心交谈声会引来行星粉碎机的注意似的。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他这样自嘲。

在第十年行将结束时,联合政府宣布了隐形天幕计划,它将令人类免遭被行星粉碎机毁灭的命运。

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就此拉开序幕。

六 观星者

从月球发动机启动以来,又过去了十年。这十年间,隐形天幕工程的建设进度越来越快,人们用无数块“单元板”逐渐填满经纬线之间的空隙,金属的灰色慢慢代替了天空原本的蓝色,每当黎明和黄昏时分,阳光从地平线照向钢铁铸就的苍穹,那些单元板就会像漫天的大雪一样熠熠生辉。

我陪母亲去看望父亲。飞机从沈阳起飞,很快穿过稀薄的云层,透过舷窗向外看,我们头顶灰色的隐形天幕上排列着一行行三角形的孔洞,每个孔洞的面积都堪比一座城市。

那是隐形天幕工程特意为地面留出的“采光窗”,从孔洞中能看到细碎的蓝天,一根根粗大的三角形光柱穿过孔洞照在辽阔的陆地上,随着天幕的自转,这些光柱也慢慢自西向东移动,像上帝的手电筒一样,在群山、旷野以及东海水面上画出一个个金黄色的巨大三角形。

飞机降落在纽约肯尼迪机场前,我们远远就望见了那座鲜红似火的警告碑,它矗立在曼哈顿岛的天际线上,比纽约所有的摩天大楼都高出一截。

下飞机后,我们乘车进入市区,前往警告碑。

人们围绕着警告碑修建了一片环形广场,广场上密密麻麻树满了白色的墓碑。警卫查验过我们的证件之后,挥挥手放行了。

圆环被分成了二百多块扇区,像联合国大厦一样,这片广场也属于全人类,世界上每个国家都拥有其中一块扇区。

我们进入中国扇区,这儿已经被上万座墓碑挤得水泄不通,扇区中央有一条通往地下的阶梯,圆环广场在地下还有三层空间,第四层正在施工,未来也许会扩建第五层、第六层,以容纳越来越多的逝者。

我们又花了点儿工夫找到父亲。他安息在一块白色大理石之下,大理石上刻着他的名字。在他周围还有一百多块同样的大理石,这些墓碑上刻着的出生日期不尽相同,但辞世的日子却完全一致。

我默念着父亲名字下面那个日期。

那一天,隐形天幕被陨石击中,并开始向地面凹陷、坍塌。为了防止陨击区的下坠将整个天幕拖垮,当时留在陨击区的工作人员毅然决然地断开了这片区域与周围所有经纬线的连接,两万平方千米的天幕残片因此坠向地面,并造成了三百二十五万人的伤亡。这场灾难被称为“天崩灾难”。

父亲是断开陨击区连接的一百四十名操作员之一。在他们身后,骂名滚滚而来。遇难者家属们将他们与希特勒、松井石根这样的屠夫相提并论——一百个人有什么资格决定牺牲三百万多人的生命?

但联合政府坚持将这一百四十人与三百万遇难者的骨灰合地而葬,一起埋入警告碑旁的圆环纪念广场。

我回头望了望环形纪念广场的入口。那里竖立着一块黑色石碑,上面用人类所有语言镌刻着同一句话:

为隐形天幕计划牺牲的英雄们在此安息。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可就在今天,环形广场外也仍然有人举着巨大的牌子和条幅示威,要求将这一百四十个操作员“赶出”广场,以告慰被他们“杀害”的遇难者们。联合政府的警卫们把守在陵园入口处,严阵以待。

每个在修建隐形天幕过程中不幸身故的人都葬于各自国家的扇区,在我们旁边不远处是日本扇区,与中国扇区相比,那边就显得空旷了很多,日本人的墓碑甚至连地表一层都没有填满。

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忽然跌跌撞撞地闯进了我的视野,她看起来五六十岁,斑白的头发上有几片不知怎么沾上去的青草和落叶,两名警卫在她身后边追边喊:“早川晴子女士,这里是公墓,请您停止这种行为!”

那个女人置若罔闻,从我和母亲身后飞快跑过,径直冲进了日本扇区。她弯下腰仔细查看那些墓碑上的名字,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警卫们赶上她,一左一右把她架了起来,“早川晴子女士,联合政府已经警告过您,这样扰乱公共秩序的行为再有一次,您就要被拘留了!”

“我的女儿在哪里?你们把她藏到哪里去了?”晴子爆发出与她娇小身躯不相称的大嗓门,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告诉我,真秀在哪儿?我知道你们把她留在了月球上,我知道你们没有带她回来!你们这群懦夫,把她还给我!”

“关于早川真秀女士的事情,联合政府已经向您做出过解释,我们深感抱歉。”一名警卫说,“但这不是您打扰数百万牺牲者安息的理由。”

晴子被架着走过我们身边时,我和她对视了一眼,她的眼神疯狂而迷茫,那双黑色瞳孔深处埋藏着某些令我不敢直视的东西,因此我很快移开了目光。

“别看。”母亲在我耳边低声说着,同时在父亲坟前放下一束花。

这样的人我们见得太多了。联合政府没有能力找到每一位遇难者的尸骨,因此总有些家属认为自己的亲人仍然活着,并要求联合政府给他们一个说法。十年前那个不见星月的夜晚,我们把父亲送来这里时,环形陵园外面黑压压挤满了人,呼喊着要他们的亲人回来。如果不是母亲用身体把我和他们的目光隔开,我是没有勇气抱着父亲的骨灰盒走到那块墓碑前的。

“袁先生,袁先生,请帮帮我!”晴子忽然又呼喊起来,我们转过头,发现她正冲着不远处的一位老人拼命挥舞双手,老人身边还有一个小女孩,似乎是他的孙女。“爷爷,那个阿姨是不是在叫你?”小女孩仰起脸,天真地问。

“是,但爷爷帮不了她。”老人有些悲伤地摇摇头。

警察架着晴子渐行渐远,她的喊声也慢慢消失,陵园重新恢复了寂静。

我瞥了一眼老人面前的墓碑,从上面的逝世日期看,墓主人也是当年断开天幕连接的操作员之一。

“是我儿子。”老人发觉我在读墓碑铭文,随即解释道,“希望你们不要怨恨他。”

“不会的。躺在这里的是我丈夫。”母亲指指父亲的墓碑,“他们都是英雄,虽然许多人无法理解。”

“阿姨说得对!我爸爸——是大英雄!”小女孩骄傲地拉长了声音说道。

“小声一点儿,星星。”老人轻轻拍拍她的头顶。

“您认识刚才那位女士吗?”母亲好奇地问老人。

“她叫早川晴子,是个优秀的宇航员,曾经参与了月面最重要的一台发动机——第谷环形山发动机的建设。”老人叹了口气,“她的女儿早川真秀,以及她的女婿徐江明也都参与了这项工程。但可惜,两个年轻人十年前没能随阿尔忒弥斯号飞船一同返回地球,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晴子也因为这件事情逐渐精神失常了……多好的年轻人啊!”老人一时似乎陷入了回忆。

“您当时也在月球上吗?”母亲和老人攀谈起来。

“不,我只是个天文学家罢了。”老人连忙摆手,“我负责规划了月球的陨落轨道,环形山发动机的方位布局都是根据我的计算确定的。其实我觉得,我才是那个该为这些无辜消逝的生命负责的人。”老人望望周围森林般的墓碑,语气中充满了沉重的愧疚感。

“您是袁恪礼教授?”母亲惊讶地问,这个名字多年前经常登上报纸和学术刊物。

“我儿子牺牲后,我就离开了学术前沿。作为一个月球学家,我亲手杀死了月亮,这辈子我都无法再直视它了。”袁教授低下了头。

“发动机的角度偏转不能怪您。”母亲说,“那是无法控制的偶然错误。”

“我们再也错不起了。”老人慨叹,“人类正走在钢丝绳上,踩偏一步,就要万劫不复。”

母亲抬头看了看高耸入云的警告碑。这个不可思议的物体显然出自一个远比人类先进得多的文明之手,但那个文明已经成了死者——与圆环广场上安葬的众多死者一样。

“阿姨,哥哥,你们要不要加入‘观星者’的行列呀?”老人的孙女奶声奶气地问我们。

“那是什么?”我蹲下身问她。

“是爷爷发起的一个请愿活动!”小女孩从背包里掏出一块横幅,在我们面前展开,横幅大得把她整个人挡在了后面,“爷爷认为,联合政府对天文学家的管制太严格了,我们应该享有看星星的权利!”

我读了一遍黄色横幅上的红色大字:让孩子们看看星星!

“自百年前那段静默岁月以来,联合政府一直保持着对天文学界的高压监管。”袁教授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许多天文观测设备可以很容易地改建成向宇宙发送电波的信号站,所以《静默法案》规定,天文学家的研究必须向当局报备,经批准后才可以进行。但你们知道整个现代天文学的开端是什么吗?不是先进的射电天文台,不是哈勃望远镜,不是伽利略用来观测木星的小圆筒,不是张衡的浑天仪,甚至也不是古埃及和古巴比伦遗迹里那些画着星座的石板,而是两百万年前荒凉的大地上,一个刚刚学会直立行走的人抬头看了一眼灿烂的星空。”老人挺了挺佝偻的脊梁,“和其他一切自然学科一样,天文学前进的动力是人类永不泯灭的好奇心。而好奇心是不应该由政府批准的。”

“等世界灯点燃之后,政府就会封死隐形天幕,挡住所有星星!”小女孩挥舞了一下横幅,“爷爷说,我们应该在天幕上留下一些永久的观测窗口。”

“世上只有两种平等,一是阳光,二是死亡。”袁教授说,“我给孙女取名袁星星,也是希望以后的孩子们都能看见头上广袤的宇宙。”

“对很多人而言,现在抬头只能看见绝望。”母亲仰望着天幕说。临近黄昏时分,天幕上那几排采光窗的颜色从蓝色慢慢变为橙色,一根橘红的三角形光柱笼罩了曼哈顿岛,不远处的警告碑显得愈发鲜艳。

“那是大人眼中的宇宙,不是孩子眼中的宇宙。”老人摇摇头,“用恐惧去掐灭孩子的好奇心,无异于掐灭人类未来的火种。”

“加入我们吧,哥哥!”袁星星掏出一支笔递给我,同时指指那块横幅。

“好啊,小姑娘。”我笑着在横幅上写下名字,转身把笔递给母亲,母亲也在横幅一角签了个名。

“谢谢两位。”老人感激地点点头,“我这次是受联合政府邀请,来纽约谈谈天文学界的情况。我们会努力说服更多人成为‘观星者’的!”

“我们要上去吗,爷爷?”袁星星看着高耸入云的警告碑说。

“没错,联合政府总部就在那里。”老教授指指纪念碑顶端。

“难得来一趟,上去看看吧?”母亲问我。我点点头,于是我们四个人一起向警告碑走去。

这块来自未知文明的神秘遗物已经沉默了整整十年。十年前格利泽581c毁灭的那个下午,它和人类代表团进行了最后一次交谈,之后不论人类如何尝试沟通,警告碑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就好像它变成了创造它的那个文明的墓碑。

警告碑陷入沉默后,有些大胆的人试图爬上那个巨型圆球,之后又试图爬上圆球上方的细长巨柱,但警告碑并未作出任何回应,仿佛默许了这种行为。

于是联合政府干脆修了一条长长的扶梯,从地面直达圆球顶部,以方便游人参观。巨柱悬浮于圆球上方五十米左右,起初有很多人担心它会坠落下来,但多年来巨柱始终没有挪动过位置,因此联合政府又在圆球和巨柱之间修建了一座垂直升降梯。升降梯贴着巨柱外壁,直达巨柱顶端。

我和母亲乘上巨柱升降梯,曼哈顿岛在我们脚下渐渐缩小,我们穿过稀薄的云层,前往警告碑顶部。联合政府把那里改建成了一片边长三百米的正方形广场,从那儿人们可以眺望整个纽约州。

一千三百多米的高空,狂风凛冽。碑顶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巍峨的大厦——联合政府驻地,它和隐形天幕同时动工兴建,令人惊异的是,直到大厦落成,巨柱和它下方的圆球之间的距离都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压在碑顶广场上的不是一幢楼,而是一根轻飘飘的芦苇。警告碑的制造者就这样向人类展示了自己的技术水平。

但他们还是倒在了行星粉碎机面前。

袁教授和我们告了别,带着小孙女走向联合政府大楼,我和母亲只是普通的观光客,因此不能进去。

我陪母亲来到广场边缘,从这里向下望去,流经纽约的东河与哈德逊河就像两条纤细的小溪。

“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母亲轻声问我。

我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妈妈,你知道了?”

“我不傻。”母亲摇摇头,“但是你应该早些告诉我。”

“我下周就要去隐形天幕上报到。”我说。

母亲久久望着我。“去吧。”她最后说。

“谢谢你,妈妈。”我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这是一场战争。”母亲说,“像所有经历战争的母亲一样,我能奉献的只有自己,自己的丈夫以及自己的儿子。凡事小心,注意安全。”她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七 隐形天幕

一周后,我从沈阳搭天梯出发。在沈阳的任何角落都能看到市中心那条直入云霄的黑色缆绳,它一头连接着地面,一头连接着离地一百千米的天幕。

这是世界上最大、最高的电梯。十年前的中秋之夜,父亲就是乘它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天梯客舱呼啸着上升,出发二十分钟后,客舱抵达一万米高空,进入平流层;六十分钟后,客舱抵达五万米高空,进入中间层;九十分钟后,客舱抵达八万米高空,进入热成层;一百二十分钟后,客舱抵达十万米高空,接近天幕。

天梯缆绳尽头是巨大的接驳站,接驳站上方就是隐形天幕的第42纬线。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在地面上感觉天幕转动缓慢其实是一种假象,第42纬线以每秒几千米的高速从我们头顶呼啸而过,如果自转低于这个速度,隐形天幕就会“掉”下来,撞上地球。

接驳站的形状很像一只巨型夹钳,第42纬线内表面有一条铁轨般的凸起,接驳站就钳在这条铁轨上,钳嘴部位通过一组水平滑轮与铁轨接触,这样就能在天梯与地面保持相对静止的同时令天幕自由转动。像这样的天梯在全球各处共有一千座,沈阳只是其中之一。

白露在接驳站等我。

“林深!”她拥抱了我一下,“你说服你妈妈了?”

“她很支持我来这里工作。”我笑着回答。

“我还以为阿姨会拦着你呢。”白露仰起脸看着我。

“这是一场战争。”我说,“我父亲的牺牲不是我逃避战场的理由。”

“别说得像你明天就要慷慨赴死了一样。”白露笑着摇摇头,“来吧,我们去摆渡车站。”

接驳站和天幕之间存在每秒数千米的相对速度,直接从接驳站踏上天幕无异于与一枚飞驰的火箭迎面相撞,因此我们还要转乘摆渡车。

“看,1606基地过来了。”在摆渡车站的站台上,白露伸手指了指西面。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天幕内表面的那个位置上有一块明显的圆柱形凸起,随着天幕自转,它正向我们疾驰而来。

整个天幕上分布着一万个基地,众多建设人员平时就驻扎在基地内。由于天幕不停自转,各个基地与遍布全球的接驳站的相对位置也在周期性地改变,1606基地每天要掠过沈阳接驳站十七次,差不多每八十分钟就有一班前往那儿的摆渡车。

“走啦走啦,上车。”白露催促我。

摆渡车沿一条长长的弹射轨道逐渐加速,最终向东弹出接驳站。出站的一刹那,天空忽然暗了下来——巨大的1606基地刚好从后面赶上我们。此刻摆渡车已经加速到与天幕相对静止,它靠电磁装置向上吸附到天幕的第42纬线上,悬吊在天幕下面行驶,带我们前往基地。我往后看了一眼,沈阳接驳站正迅速离我们远去,几次眨眼的工夫,它就缩小得无法辨认了。

白露比我早来这里一年,在工作上,她算是我的前辈。

“要不要去外面看看?”吃过晚饭后,白露这样提议。

于是我们坐电梯前往基地顶层。那里是基地和天幕相连的部位,但要想抵达天幕外表面,还得穿过一段垂直竖井。我们穿上宇航服,竖井内的空气排光后,我们头顶井口处的闸门滑开了。

白露先爬了上去。“提醒你一下,待会儿可站稳了。”她回头意味深长地对我说。

钻出井口后,我看到了灿烂的群星。这十年来,随着隐形天幕工程进度的加速,每一夜人们头顶星空的面积都比前一夜更小,到今天,地上的人们基本只能透过采光窗看到几块小得可怜的星空。

而在这里,我能眺望整个银河系。星星们很亮,很高,很远,像晶莹的沙粒一样,镶嵌在无限深邃的宇宙之中。

我似乎理解了袁恪礼教授为何要发起“观星者”请愿活动。如果以后的孩子们再也看不到这样美丽的星星,那简直是一种残忍。

“低头看。”白露拍拍我的肩膀。

我照做了,然后差点儿摔倒。

我脚下是另一片深不见底的星空。我仿佛站在一块无限大的透明玻璃上,有那么一瞬间,我失去了方向感,脚底的触觉告诉我,我正站在隐形天幕的外壳上;眼睛却告诉我,我正漂浮在宇宙中,就像执行太空行走任务的宇航员一样。

我一定下意识地惊叹了一声,因为白露脸上露出了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

我早就知道隐形天幕是个巨型光学隐形球壳,但第一次亲眼从天幕之外看到天幕的样子,还是令我无比震惊。

联合政府的思路很容易理解:既然无法与行星粉碎机作战,那就在它发现人类前将地球隐藏起来。于是隐形天幕诞生了。它表面的“单元板”采用了负折射率材料和复杂的变换光学结构,照在球壳上的每一缕光线都会经历多次弯曲、折射与反射,再从球壳上的对跖点[1]射出去。因此,宇宙中的观察者从各个角度都可以直接看到地球后面的物体,在它们眼里,地球就像变得透明了一般。

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战略欺骗——让一整颗行星凭空消失。但从原理上讲,隐形天幕计划又十分简单,它与森林中的变色龙并无不同,变色龙靠皮肤上的色素让自己融入青苔和落叶,而隐形天幕则让地球融入黑暗的宇宙。

“那是月亮吗?”我指向天边,遥远的阴影中隐约可见一个苍白的亮斑。

“是的。”白露看了一眼,很快回答,“它现在距离我们两千五百万千米,已经进入地球和太阳之间的转移轨道。按照计划,还有五年它就要坠入太阳。”

人类可以把地球藏起来,但无法令地球的引力凭空消失。只要地球的质量还在,月球就会继续绕着地球运转,进而暴露地球的位置。因此,人类别无选择,只有抛弃这位陪伴了地球四十多亿年的可敬姐妹。

我用力眯起眼睛,试图看清月球是否还拖着长长的尾迹。“太远了,靠肉眼看不见的。”白露似乎明白我的意图,“但月球发动机仍在运转。”

“月球上还有人吗?”我问。

“十年前就没有了。”白露说,“环形山发动机启动后,月面人员也随之撤离,之后的月球变轨过程都靠计算机自动控制。走吧,我要给你看的东西还很多呢。”她向我伸出手。

我们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行走,头上是北半球的星空,脚下则是南半球的星空——地球对面的星空。这里并没有失重现象,地心引力仍牢牢地抓着我们,但四周除了群星以外什么都看不到,根本无从辨别自己身在何处,实在奇妙极了。

又走了一会儿,不远处亮起了一道似有似无的暗蓝色光芒,这道光芒像地平线一样展现在我们面前,隐约勾勒出了天幕的轮廓。白露带我朝着蓝光前进了十几分钟,终于,我发现那是隐形天幕上的一个采光窗。

我们站在采光窗边缘,像站在一条又高又长的悬崖之上。采光窗的面积不亚于一座城市,透过这三角形的巨大窗口,我们看到了下方一百千米处的地球,看到了云层、海洋和山丘。这仿佛是梦的深渊被挖了一个洞,洞里照射出现实世界的光辉。

隐形天幕带着我们从北美东海岸上空呼啸而过。

但北美陆地的大部分区域都已经覆盖上了冰雪。

白露看着灰白色的陆地,似乎有些悲伤。

“地球……怎么了?”她轻声问。

“在结冰。”我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

虽然隐形天幕尚未彻底封闭,可它对气候的影响已经开始显现。过去十年里,由于天幕挡住了阳光,全球平均气温迅速降低,极地冰盖开始向低纬度地区蔓延,高山雪线朝平原下降,一个由人类缔造的冰河世纪正降临大地。

“以后的孩子们会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啊?”白露说,“他们看不到太阳,看不到月亮,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绿色的森林和原野……”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笨拙地抱了抱她。

“你看,那就是天秤座。”白露指向我们脚下南半球的星空,“格利泽581c大概在那个方向。”她又指了指天秤座的一角,“你能想象吗?行星粉碎机离我们这么近……太近了……就算天幕建成,我们能在地球上躲多久呢?十年?一百年?一千年?还是永远?”

沉默、荒凉而又灿烂的星空俯视着两个小小的人类,不言不语。

我突然觉得有些孤独。

八 月陨

1606基地的主要任务是修补天崩灾难中损坏的两万平方千米经纬线框架。到我加入工作时,经纬线框架已经基本修复完毕,之后我们又花了五年时间用单元板填满这两万平方千米的天幕表面,总算是追上了全球平均进度。

在1606基地的第五年是我生命中特殊的一年。

那年九月,我和白露跟基地请了个假,去长白山六号地幔引擎看望她父亲。我们坐电梯下降到地下三万米深处,直达地壳的边界。与我童年记忆中的样子相比,地幔引擎没有什么变化,它依旧那样庞大、闷热。

白叔叔老了很多。我们见到他时,他正穿着一件汗渍斑斑的白背心,大声指挥工程师们安装某种重型设备,那东西的体积足有六七层楼高,占据了地幔引擎内很大一部分空间。

“啊,孩子们。”他看到我们,抬手抹了抹汗,“我现在走不开,稍等一会儿,好吗?”

于是我们就站在一边,看着工程师们在那台大机器上忙碌。白露以前花时间向我解释过地幔引擎的原理,但我没能听懂,只模模糊糊记得它可以将地幔对流的能量转化为电力。

地幔对流导致了板块运动。虽然地幔由固态岩石构成,但它内部各处的温度和密度并不均匀,这样,从全球尺度上看,它就像一种极其黏稠的液体,驮着上面的陆地和海洋缓缓移动。地幔引擎可以从地幔对流中窃取能量,并将之转化为人类需要的电力,它让人类拥有了近乎用之不竭的能源。这种超级引擎在全球各地共有十套,它们的电力通过一千座天梯的缆绳和接驳站直接输入天幕,以供其上的诸多基地使用。

二十分钟后,白叔叔终于停下工作,朝我们走来。

“爸爸,你们在干什么?”白露问。

“调试世界灯的供电装置。”白叔叔用一条毛巾擦擦脖子和额头,“天幕上准备得如何?”

“不太顺利。”白露无奈地说,“世界灯的研制好像已经停滞了很久,没人知道什么时候能完成攻关。”

“呵,他们得快点儿了。”白叔叔摇摇头,“我们这儿各种配套设施都已经到位,只等正主儿上场了……地上近来怎么样?”

我们一时语塞。从沈阳到这里的一路上只能看见白皑皑的群山和原野,虽然才刚刚进入九月,但东北三省早已提前披上了大雪的斗篷。

“很冷。”我只好这样回答。

“还会越来越冷的。”白叔叔叹了口气,“丫头,我和林深单独聊聊。”他转头对白露说。

白露乖巧地点点头。

那次谈话后一个月,白露成了我的妻子。

我们的婚礼在天幕外面举行。这儿没有鲜花,没有气球,没有红毯,也没有歌声,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寒酸的婚礼了。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或许也是世界上最壮观的婚礼。

整个北半球的星空充当了婚礼大厅的穹顶,而南半球的星空则是大厅的地板,白露站在雾蒙蒙的银河系里,如同站在一条长长的地毯上。大小麦哲伦星云像柔光灯一样浮现在遥远的地方,在天狼星和太阳的照耀下,我跨过河鼓一、河鼓二与河鼓三,向她身边走去。

与此同时,隐形天幕正带着我们掠过蔚蓝的地中海。在乳白色的希腊群岛上空某处,我牵起了白露的手。

我们请来的司仪已经主持了许多次这样的婚礼,他开始宣读我们的结婚证书。阳光和星光洒在白露的眼睫毛上,这一刻她看起来美丽极了。

证婚人宣读完毕时,天幕已经越过博斯普鲁斯海峡,旋转到了亚洲上空。

戴着宇航头盔没法接吻,因此我们在自己面罩上嘴唇的位置按一下,再在对方面罩上嘴唇的位置按一下,这样就算完成了接吻的仪式。

“按照规定,玻璃容器是禁止带到天幕外面来的,因为一旦破损就会产生危险的碎片。所以两位的交杯酒就用这个代替一下吧。”

司仪从宇航服工具箱里取出两个特制的加压啤酒罐,递给我们。当然,在太空中也不可能真的喝交杯酒,我们接过酒罐,在各自的头盔上轻碰一下,再在对方的头盔上轻碰一下,就算完成了婚礼。

“恭喜两位。”司仪用力鼓掌,虽然在这寂寞的真空中根本不会响起掌声。此刻我们应该已经进入新疆,在我们脚下一百公里处,大漠的风沙正翻卷不停。从湿润的地中海到干旱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这场婚礼耗时十分钟,跨越了将近五千公里的遥远距离。

“谢谢,司仪先生。”我说。

“你们是世界上最后一对在月光下成婚的新人了。”司仪指指头顶的太阳,“衷心祝愿你们的日子幸福美满,直到生命尽头。”

我和白露顺着司仪指的方向望去。在太阳边缘,隐约可以分辨出一颗彗星的长长彗尾,它呈淡淡的蓝白色,彗尾末端在星空中延伸出很远很远,顶端则淹没在了太阳明亮的光辉里,无法分辨。

那就是即将陨落的月球。

从天崩灾难发生那天算起,月球的毁灭持续了十五年。离开地球的引力井后,它向着太阳开始了漫长的坠落。在这过程中,隐藏在月球极地阴影中的水冰不断蒸发,蒸发形成的气体与尘埃混合,在太阳风的吹拂下形成了直径上千公里、长达数千万公里的巨大彗尾,这让月球变成了太阳系里最壮观的彗星。

我们三个人都按了一下头盔显示器,在面罩上调出国际天文台的直播画面。一个月前,越过水星轨道时,月球向着太阳的一面就逐渐变得红炽起来;此刻月球已经触及太阳大气层顶端,它的正面完全融化,变成了星空中一滴炽热的岩浆。

根据国际天文台的测量数据,那条淡蓝色的彗尾从太阳表面向外一直延伸到金星轨道,顺着它看去,在直径一百四十万公里的太阳面前,直径三千多公里的月球不过是个渺小的黑影,如同盘旋在燃烧的山火上空的一只黯淡飞蛾。孤独地跋涉了十五年之后,月球迅速走向了旅途的终点。不到半小时工夫,它就消失在了太阳灿烂的光芒中,安静得就像一滴水融入海洋。

然后,以月球的撞击点为中心,太阳表面出现了一块蓝幽幽的圆形区域。月球撞击令周围的太阳大气急剧升温,因此太阳的火焰从亮白色转为暗蓝色,这块蓝色区域扭曲着不断扩大,就像火海中翻腾起了一朵小小的浪花。当然,这都是国际天文台传回的观测画面,凭人类的肉眼不可能看清这一切。

白露紧紧攥着我的手,隔着宇航服厚厚的手套我都能感觉到她在颤抖。

“月亮死了。”她轻声说。

我们站在那里,久久凝视着天空中云雾般逐渐消散的彗尾。这是我们的婚礼,也是月球的葬礼。

九 太阳潮

那天夜里,一阵尖锐的警报声将1606基地的所有人从睡梦中惊醒。

国际天文台发来消息,月球陨落时的撞击破坏了太阳表层等离子大气的对流循环,导致局部太阳磁场的磁力线变形、重排,一次大规模日冕抛射事件即将爆发。

根据他们的观测,太阳上那朵蓝色浪花中央有一个细长的等离子气泡正在缓缓升起,它把周围的“花瓣”慢慢推开,然后朝着星空垂直上升,仿佛一根无限高大的花蕊。一旦它破裂,喷向我们的绝不是甜美的花蜜,而是炽热的高能辐射。

我们立即开始切断基地里所有关键设备的电源,准备迎接辐射冲击。

“那玩意儿什么时候会碎?”我一边敲键盘一边问不远处的白露,太阳上的“蓝色浪花”的图像显示在基地大厅正前方,就在我们说话的同时,那根花蕊仍在不停生长,目前它的高度已经超过了地球赤道的周长。

“说不好,也许下一刻,也许明天,总之很快。”白露飞快地操作着面前的按钮和开关,头都没抬,“国际天文台正在计算,应该马上就有结果了。”

她话音刚落,大厅前方的图像旁边就跳出了一个红色的倒计时:174分钟52秒。

“我们得抓紧点儿了。”白露瞥了一眼倒计时。

“他们能算得这么精确?”我瞪着不停减少的秒数问。

“太阳模型两个世纪前就不是什么秘密了,这一百年来联合政府又拨了不少钱在天文学研究上,把这个模型做得越来越精细——虽然有《静默法案》,但他们还是知道天文学的价值嘛。”白露捋了一下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快干活吧,我们还剩——”她低头看看屏幕,“一半的设备没有断开。”

约三小时后,那根纤细花蕊的顶端无声地碎裂。等离子流像火山一样喷涌而出,随着太阳自转,等离子流在太空中甩出了一道长长的圆弧,从人类的角度看,这是一条宽达十万公里、以每秒两千公里的速度朝地球汹涌而来的潮水——或者可以称之为太阳潮。

二十小时后,日冕抛射物质风暴般扫过地球,吹得地球磁场剧烈抖动起来。地磁扰动令许多城市的供电系统陷入瘫痪,导致了一次波及全球的大停电事件。

太阳潮掠过地球后,我们又渐次重启所有设备,检查有无故障和损失。月球激起的蓝色浪花影像依然悬浮在基地大厅里,它位于太阳赤道附近,面积大约是俄罗斯的三十倍。

“真美啊。”我不止一次听到从影像前路过的人发出这样的惊叹。

但好景不长,太阳表面的火海不久就开始向那朵蓝色浪花反扑,浪花中央的花蕊慢慢缩回,周围的花瓣也逐渐闭合、变回耀眼的金色与白色。

又过了五十四个小时,国际天文台向全世界发出通告,那朵浪花彻底沉没了。

那些日子里所有诗人和画家都在哭泣,人类艺术的一个永恒源头就此彻底消亡。

十 漏光灾难

我和白露平静地生活了十五年。这样的日子持续到漏光灾难发生为止。

这场灾难中几乎无人丧生,但它对人类的影响却无比深远。它改变了整个历史前进的方向。

结婚后不久,联合政府就把我们从天幕调回了地面,我被分配到动力研究所,白露则进入能源研究所工作。

我们两个都走上了父辈的道路。我父亲生前在1606基地负责天幕经纬线发动机的维护,而她父亲如今已经是六号地幔引擎的总工程师。联合政府向这两个研究所倾注了大量资源,要求我们研发能够用于星际航行的大推力引擎及持久型能源。

联合政府的目光放得很长远。隐形天幕终究只是权宜之计,人类不可能永远躲在一个球壳里,他们的思路是以隐形天幕给人类再换来至少一千年的发展时间,只要人类制造出能以十分之一光速机动的大型星际飞船,我们就可以自由地向银河系其他角落迁移,而不必担心被行星粉碎机追上。

动力研究所的进展比较快,十五年间,我们先后设计出了多种重型引擎,但能源研究所始终无法突破核聚变技术的最后边界,无法为这些引擎提供配套的强大能源输入。

终于,联合政府宣布,世界灯就要点燃了。

这也就意味着白露他们完成了技术攻关。

能源研究所给所有员工放了个假,以庆祝这具有历史意义的伟大事件。趁着假期,我和白露决定去熔铁山脉旅行,并在那里见证世界灯的第一次亮起。

熔铁山脉位于澳大利亚东海岸,它所在的地方曾经叫作悉尼。如其名字所示,这是铁水冷凝形成的一连串高山。

“天幕,该死的天幕,它毁了我们国家的明珠。”从堪培拉乘车前往熔铁山脉时,我们聘请的当地向导一路都在不停抱怨,“地表的所有矿产加在一起,也远远无法满足这项荒唐工程的需求。据说光是天幕骨架就得用掉六十倍于阿尔卑斯山重量的铁和铝,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有那么多金属——地心。那些狗屁倒灶的地质学家说,地核整个儿就是个大铁球,半径有三千多公里,这铁球还分内外两层,最妙的是,外面那层是液态的,我们只需要打个洞下去,熔融铁镍就会像喷泉一样源源不断地冒到地表……”

白露看了看天边,熔铁山脉黑暗的轮廓在夜幕中依稀可见,它高耸在我们面前,山背后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太平洋的涛声。

“嗯……他们没控制好这个喷泉,对吧?”白露谨慎地问。

“废话。一百年前,他们就在这儿钻了个很深很深的洞,直达地幔与地核的分界线古登堡面。我真希望拿联合政府的屁眼去堵上它。”向导指指前方,“地核的压强是大气压的一百三十万倍,换句话说,在地核里,一张书桌那么大的地方要承受一百三十艘航空母舰叠在一起的重量。联合政府本以为可以控制住外地核的喷流,但古登堡面即将打通之际,地核的熔融金属就在高压驱动下冲破最后一层薄薄的岩石,涌入了井道。随后液流迅速穿过地幔和地壳喷出地表,形成一道三千公里高的壮观喷泉。即便只算地表以上那部分,铁泉也高达数万米。灾难发生时正是夜晚,它像喷发的火山一样照亮了夜空,铁泉穿过云层,在空中散开,形成一朵灼热、瑰丽的死亡之花,附近数百平方公里的大地上下起了铁水的暴雨……[2]”

“政府没有堵住井口吗?”我问。

“他们能堵住火山吗?”向导冷笑了一声,“那群蠢猪毫无办法,只能等着铁泉自行冷凝。喷发持续了两天两夜,在大地上留下了一条壮观的金属山脉,又过了两个月,山脉的外表才冷却下来,从红色转为黑色,但几年之内整条山脉周围都热得无法接近,因为山体里面的热量仍然在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每逢下雨,整条山脉上就会升腾起大团炽热的蒸汽,远远望去,那些金属山峰就像耸立在浓雾中的海上孤岛。”

“有多少人遇难了?”白露捂住了嘴。

“没法准确统计,能确定名字的丧生者超过六百万。”向导抖了抖他的大胡子,“整个悉尼啊!从周围的乡村、田野到市中心,再到工业区、海岸和港口……全都封在了铁水下面。如果没有意外,大约一千万年之后,地表风化作用将磨平熔铁山脉,让不幸的悉尼重见天日。按人类的标准看,这座城市已经近乎不朽了。要我说,这儿本该开辟成一个国家墓园,结果它却变成了一处新的景点……”他絮絮叨叨地嘟哝着。

晚上八点多,向导带着我们开始攀登熔铁山脉。在山脚下,他扔给我们两双奇形怪状的靴子,“穿上这个。”

“这是什么?”我掂了掂靴子的分量,相当沉。

“磁铁鞋,攀登熔铁山必须用这玩意儿。”导游说着自己也换上了一双这种靴子,“山表面都是光滑的金属,想靠脚走上去根本不可能。”

我们顺着山道刚往上走了几十米就累得大汗淋漓。“跟紧我。”导游还不忘回头关照我们,“看见那些红色的东西了吗?”他用手电筒照了照旁边的山体,山道呈黑色,但熔铁山的大部分山体却呈红色,“那都是一百年来风吹雨打积攒下的铁锈,比积雪还厚,如果不小心踩进去,你就会一路摔到山脚,顺便引发一场由铁锈构成的雪崩。”

我们走走停停,终于在午夜过后抵达了山顶。那里有一处平坦的空地,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不少登山者,他们围着一个燃气炉坐成一圈取暖,还有几个人在火上烧烤着香肠。

“嘿,伙计们,劳驾往边上让让。”向导看起来和这些人很熟,他打了声招呼,几名登山者挪了挪位置,给我们三个人腾出坐下的地方。

我们对面的一个登山者打开背包,扔过来三罐啤酒。“喝吧,不要钱。”他说,“你们打哪儿来?”

“中国。”我接过啤酒回答。

“万里迢迢过来的吗?可真够远。”他伸出一只骨节粗大的手,“叫我雷管就好。我来自德国。”

“德国也很远。”我笑着和他握了握,“这不是你的真名吧?”

“雷管在行星武器研究所工作。”向导插嘴道,“那儿的人都这副德行,说话连标点都要节省,好像生怕逗号和句号的排列顺序会泄露机密一样。”

“如果没有要命的保密制度,我很乐意跟大家坦诚相见。”雷管苦笑着耸耸肩。

行星武器研究所是联合政府下辖的学术机构中最神秘、最受注重的一个,就我所知,它每年获得的拨款超过了动力和能源两大研究所的总和。“据说你们一直在研究对抗行星粉碎机的武器,是真的吗?”白露好奇地问。

“这是公开的秘密。”雷管又耸耸肩。

“嘿,雷管老兄,说说你们最近在干什么吧。”另一名登山者砰地打开啤酒罐,“我们要怎么干掉二十光年外那个大家伙?”

“无可奉告。”雷管再度苦笑。

“你嘴巴比石头雕像还严实。”那个登山者摇摇头,“反正,只要没有批准,连一只蟑螂都爬不进你们的大楼。说不定你们在里面开了个脱衣舞酒吧,每天和大奶子辣妞鬼混呢。”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工作内容,哪怕只是我昨天在笔记本上随手划拉的几个算式,那么在座各位下山后都得去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住上至少十年。”雷管眼里闪出了一丝危险的光芒。

登山者自觉没趣,干笑了两声,开始喝酒。

“你们看,天幕就要合拢了。”向导突然指指头顶。

众人纷纷抬起头,夜空中明显可见几十个巨大的三角形区域,三角形内布满了星星,三角形之外的空间则漆黑一片。接着,这些三角形区域开始向内慢慢收缩,群星一颗接一颗消失——天幕上的所有采光窗正在同步关闭。

大约半小时后,最后一颗星星也消失在了无边的黑暗中。我站起身向四周望望,五步之外就看不见任何东西,唯有远方太平洋的涛声仍然起起落落。广袤的澳大利亚东海岸上,我们面前这个小小的燃气炉似乎是唯一的光源。

“凌晨四点。”雷管看看手表,“世界灯一小时后点燃。诸位,人类正式进入了隐形时代。敬新时代。”他说着举起手中的啤酒。

“敬新时代。”大家都举起酒罐,和身边的人碰了碰。

“敬未来的一千年。”向导咕哝着,啤酒泡沫破裂的声音在他的大胡子后面不断响起。

时针指向五点时,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充斥了天地之间,刺得所有人一时都睁不开眼。等眼睛适应这光线后,我们再次抬起头,天空中亮起了几团明亮的白光,它们排成了一条南北方向的直线,这些光团紧贴着天幕的内表面,自西向东缓缓移动。

“那就是世界灯吗?”有人惊叹着问。

雷管从身边的大背包里小心地拿出许多仪器零件,在远离火炉的地方组装起了一架天文望远镜。

“这是台太阳望远镜,我想它也应该可以用来观测世界灯。”雷管说着给镜头插上一张滤光片,然后把镜筒瞄准了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光团。

“嘿,老兄,也借我们瞧瞧吧!”登山者们纷纷围了过去。

雷管从望远镜前让开后,我凑了上去。在望远镜的视野中,我清楚地看到世界灯是个巨型火球,它悬浮在一个“灯座”般的圆台下方,而这个圆台正沿着天幕上的一条纬线疾驰。火球表面不断迸发出亮白色的离子射流,仿佛微型的耀斑和日珥。这颗人造恒星的光芒淹没了周围的一切,它所至之处,天幕内表面的结构细节都消失了在明亮灿烂的灯光里。

“你要看看吗?”我回头问白露。

“不了。”白露摇摇头,“我太熟悉那东西了。”

于是我侧开身子,把望远镜让给下一位登山者。

“谁能解释一下那玩意儿是怎么造出来的?”向导指着世界灯问道。

“那些火球都是靠磁约束装置悬浮在空中的核聚变炉,”白露回答,“天幕高度只有一百公里,因此每一盏世界灯只能照亮大约方圆一千公里的地面,我们一共建造了一千五百盏世界灯,总光照范围足以覆盖半个地球。为了让人们习惯,它们围绕地球运行一次的周期也是二十四小时,这样就形成了昼夜交替。”

“了不起,这是人类自己创造的太阳。”雷管点点头,又举起了手中的酒罐,“敬新的太阳。”

“敬新的太阳。”大家纷纷举杯,一时间这里仿佛变成了远古的祭坛,我们像拿着陶罐和泥碗的祖先一样,朝苍天致意。

世界灯的灯光倾泻在熔铁山脉的山坡上,我们看清这山坡并非一个光滑的斜面,而是布满了水波似的涡状花纹,显然那就是当年铁水恣意流淌留下的痕迹了。太平洋的波涛拍打着锈迹斑斑的山脚,一群水鸟掠过清澈的蓝黑色水面,似乎在追逐鱼群——至少海洋对人类创造的阳光没什么意见,对鸟儿和鱼儿来说,今天的晨曦与过去亿万年来的晨曦并无不同。

登山者们开始各自收拾东西,准备下山。但我们的向导不知为何站在了那里,皱眉盯着头顶的天幕。

“怎么了,向导先生?”我问。

“是我看错了吗?”向导说着伸手指指天空中的一个光球,“天幕的采光窗好像正在重新打开?”

听到这话的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抬头顺着向导指的方向望去。

两分钟后,没人再怀疑了。每个世界灯的正上方都滑开了一扇采光窗,旭日淡红的光线从采光窗中照射下来,映得云朵泛起了玫瑰般的色泽。

“怎么回事儿?”人们惊讶地交头接耳。

忽然,世界灯全部熄灭了,天地间一下子黯淡了很多。

“这是你们的安排吗?”我转头问白露。

“不是!绝对不是!”白露震惊地连连摇头,“我不明白——”

她话还没说完,世界灯就又亮了起来,随即再度熄灭。这些白色的光球似乎在按某种规律闪烁。雷管看了一会儿,脸色变得越来越冰冷,“这是信号。有人在拿世界灯当信号灯,向外传递消息。”

“谁在传递?传给谁?为什么要传?传了什么?”问题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包围了雷管。

“冷静点儿,我知道的不比你们多。”雷管说,“你们注意灯光闪烁的频率和间隔了吗?它们构成了一个质数数列。”

一时大家都不说话了,每个人都在默默数着世界灯亮起和熄灭的节奏。

11,13,17,19,23……闪烁到29,也就是第十个质数之后,世界灯恢复了长亮,采光窗也随之慢慢合拢。

白露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迅速从衣袋里掏出地图看了看经纬度,又看了看手表,之后像被抽干了血液一样变得面色煞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我试图扶起她,但她的身体像烂泥一样瘫软,好像连一丝力气都没有了。

“完了,我们完了。”她喃喃道,“隐形天幕计划已经失败了。”

“为什么这么说?”我蹲下来抱住白露的肩膀,试图安抚她。她在我怀里不停颤抖,接着抽泣了起来:“刚才……采光窗……对准的方向是,是……”

我大惊失色,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地图,对了一下表上的时间,然后在脑海中飞速计算天球坐标——

“格利泽581!”有人已经喊出了答案。

周围的嘈杂声变得遥远了起来。我感觉整个世界正在核聚变的灯光下慢慢融化。

有人利用世界灯朝二十光年外的行星粉碎机发送了一串质数数列——自然界中不可能出现的数列。这等于是在向它大喊:快来吧!我们这里有智慧文明!

那一串光将在二十年后抵达格利泽581,接着死神就会启程。

“我们该去哪里?”向导呆呆地问,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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