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小义曾说:“人这一辈子最好混的恐怕就是在幼儿园了。”我说:“打住,好像你上过幼儿园似的!”樊小义的确没有上过幼儿园,当然我也没上过。由于大脑开发晚,总感觉智力上比不过那些城里上过幼儿园的人。
那时候,别说我们村,就是镇上也没有一家幼儿园。按照学校的要求,六岁才能上学前班,所谓的学前班就是个称呼,其实是跟一年级一样,只是管得松,不考试,半玩半学。说起来有点乱,其最根本的差别在于:如果上学前班,结束之后还要继续上一年级;如果直接上一年级,考试合格可以继续上二年级。当然也有例外,按照校长的说法,只要家里有人教,学习能跟得上,也可以不上学前班直接上一年级。樊小义就属于“学习能跟得上”的例外之人!
樊小义的父亲樊爱民没有什么文化,但是他的母亲刘桂芝是倒是上了初中二年级才辍学。现在看来初中文化也算不上“有文化”,但是在那时的农村已经算是高学历了。刘桂芝可以口头计算一万以内的加减法,要知道我们的村支书一千以内的加减法还得靠算盘呢。那时候也舍不得买纸笔,刘桂芝的教法也很简单,就是一边拿着树枝在地上一边写一边读,樊小义在旁边一边画一边学。所以,樊小义在六岁那年就学会了一百以内的阿拉伯数字,而且还学会了简单的计算。
有一天,樊爱民和刘桂芝外出,樊小义在自家院子里写写画画,恰巧木匠程和樊老爷子经过,往地上了看了看,大惊:满院子都是数字,从“0”写到了“100”,顺序竟然没有一点差错。木匠程说:“小屁孩还没上学竟能写出那么多数,有前途!”樊老爷子说:“这孩子的聪明劲能超过老六,应该早点上学!”说完长叹一声,而后转身就走了。不多时,樊爱民和刘桂芝回到了家,还没有进院子,就看到了地上的阿拉伯数字,自然十分高兴,称赞孩子有出息。这时候,樊小义说:“爹,我想上学。”听到此话,樊爱民更加高兴了,说:“今年已经错过了,明年收秋一定让你上。”千万不要小瞧“我想上学”这句话,那时候很多小孩是不愿意去上学的,比如樊小义的堂哥樊小伟那年上了一年级,这孩子就是不愿到学校去,他说老师管得太严了。还有一些没有入学的小孩因为玩心太重,根本不会去想上学的事,比如我就是这样。
傍晚时分,樊老爷子来到樊爱民家,对他说:“让小义上学吧,别耽误了,这孩子聪明着呢。”说完又长叹一声走了。樊小义当时并不明白他的爷爷为何两次叹气离去。但是,樊爱民心里却十分清楚。
一九八五年,也就是樊小义出生的那一年。在秋季即将开学的时候,樊家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樊老爷子郑重地告诉老六樊爱军:“家里没有钱,就不要上学了。”
樊爱军放下手里的书,说:“我不上学能干什么,像哥哥们和老七那样学剃头吗?让我死了算了。”樊爱军确实有一股拗劲。
樊老爷子发了脾气,开始咆哮:“多学几个字有什么用?现在这家庭还能出一个‘商品粮’不成?咱们都是老百姓,百姓就得学门手艺。就你有本事!有本事,就别从家里带馍,学费你也自己想办法。”
此时,樊爱军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樊老爷子继续咆哮:“咱们都是穷人,家里养不起学生。去年老大盖屋子,明年你大姐结婚还得办嫁妆,你三哥也得盖房子结婚,哪有钱上学。咱们村哪有像你那么大了还在上学的人!”
樊爱军忿忿地说:“不让我上学,我就去死。”
樊老爷子实在很生气,夺起樊爱军手里的书,撕成两半,砸在地上。樊爱军看到书被撕了,仿佛撕了自己的身体,书砸在地上的一刹那,仿佛击中了他的心脏。起身就推了樊老爷子一把,推得樊老爷子向后退了好几步。
樊老爷子也是一个倔脾气,到院子里找根木棍就打,边打边说:“敢打老子,我现在就打死你;不让你上学你要去死,我现在就打死你;现在就打死你!”
樊爱军也不跑,就站在原地。木棍打在樊爱军的屁股和后背上,“啪啪”直响。也知道打了多少下,但樊老爷子身上明显已经散发出汗臭味。樊爱军没有还手,他也不能还手,因为打他的人毕竟是他爹,老子打儿子仿佛天经地义,如果不是书被撕了,他也不会推搡他爹。以前,他爹也说过不让他上学,但态度没有这次坚决,而且以前也没有撕过书。樊爱军一开始还在哭,还有眼泪,后来就干脆不哭了,眼泪也干了,紧紧咬着牙,也没有呻吟声,一直杵在那里。樊老爷子看着樊爱军不哭了,就停手了,把木棍使劲砸到了墙上,土屋子被砸掉了一块土,“哼”一声便走了。
时间过了许久,樊爱军还一直杵在那里。
时间又过了许久,樊爱军捡起被撕开的书。找了针和线,把被撕开两半的书又缝到了一起,针脚整整齐齐,十分均匀。连同这本书,把这些年所有的书都装在一个口袋里,用绳子扎住口,又把袋子放到了他的床底。然后和衣而卧,用被子蒙着头,那天的晚饭也没有吃。
老三樊爱兵在没有结婚之前,与老六樊爱军、老七樊爱农同住在西屋,他们三个关系最好,尤其是樊爱兵和樊爱军两个人更是无话不谈。那天樊爱兵出去干活回来,看到樊爱军用被子蒙着头,也没有太在意。樊爱兵也是小学二年级文化,当初也是樊老爷子不让他上的学,至今悔恨,所以到那一年都二十六了,也没有结婚,连个说媒的都没有。没钱、没文化、没房子,这一辈子可能就这样完了。在吃饭的时候听樊老爷子说了当天的事情,樊爱兵与樊老爷子大吵了一架,说:“都上到现在了,现在说不让上就不上,是不是太可惜了,不上学‘啃那几亩地的土’吗?”樊老爷子态度很坚决,没钱,就是不让上!父子俩不欢而散。
那天晚上外边下着秋雨,一场秋雨一场凉,确实比之前要冷很多。除了冷,就是静,格外的静,人们都在熟睡。第二天早上,天微微亮,老三樊爱兵被尿憋醒了,发现老六没在床上,也没有太在意,就起来上厕所。上厕所回来,透过东屋的窗户,发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悬在梁下。樊爱兵顿感事情不妙,后背突然感觉发凉,推开门,一个人吊在上面,是老六,这个身形太熟悉了。樊爱兵瞬间出了一身冷汗,眼泪不住地往下淌,大喊:“快来人,快来人。”那声音,整个村子都能听到。边喊边去拍堂屋的门,樊老爷子慌忙披上衣服开了门,还没有来得及问出什么事情,樊爱兵拉着他的手进了厨房。樊老爷子一看这情景,顿时手足无措,樊爱兵急忙说看看还有没有气儿。樊爱兵抱着老六的腿,樊老爷子顺手拿起菜刀,站在板凳上割断了套在老六脖子上的绳子。身体已经凉了。樊爱兵抱着腿,樊老爷子托着头,把老六放平。樊老爷子那个年代的人,或许见到过太多的生死别离,掉了两滴眼泪就没有再哭,也没有说话。但是樊爱兵,看到这个最好的兄弟死去,哭得呼天抢地,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樊爱兵再也没有喊樊老爷子一声“爹”,直到樊老爷子去世的那一天。
不一会,老大和老二都来了,村里很多人都来了,事情也传开了。从那之后,我们村每年都会有许多人辍学,但基本都是自己不愿意上,再也没有像老六这样的事情发生。或许,不是这个缘故,是时代发展了吧。
三天之后,经过张先生看了坟地,把老六葬在了靠近大路的地方。张先生说:“樊爱军年轻,喜欢热闹。”
后来,樊老爷子没有打开老六装书的那个袋子,而是把它完整地放到了自己床下。樊老爷子去世之后,我和樊小义还见过那个袋子。
那一年,樊爱军十七岁。还是那一年,樊小义出生。七年之后,樊小义上了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