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的玉米已经长得很高很高了,而且抽出了天星。我们的暑假也终于结束了,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其他村的同学了,暑假期间尽管玩得很高兴,但偶尔也会想起与同学们在校园玩耍的情景。樊小义、杨军华、张大成、樊鹏程这四个人自不必说,几乎天天在一起,并没有什么变化,樊小义依然是穿着布鞋,而其中的一只鞋破了一个洞,这似乎就是他的独特标志;杨军华还没有从“全村第一台电视机”的自豪感中走出来,只是那一块块灰白的汗渍似乎就印在了脖子上;张大成依然是吊儿郎当的样子,穿着拖鞋、短裤和那个灰不溜就的白色背心,头发乱糟糟的,还有就是永远有鼻涕。鼻涕流出鼻孔但随即又被吸了回去,这也是他的特色。樊鹏程的穿着依然是整整齐齐,但他已不叫樊鹏程,他的父亲给他改了新名字,叫什么樊书金,一开始我们并叫不习惯,这破名字哪有“鹏程”好听,有些家庭堂屋里就贴着“鹏程万里”的字呢。他爸给他起名字的时候,樊鹏程也不乐意,只是感觉新鲜才接受的。开学的那一天,樊鹏程给我们下了死命令,以后只能叫他“樊书金”,否则就绝交。后来才知道,书金就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意思。还有程丽珍,暑假期间我们并没有在一起玩过,她的母亲说我们已不是三岁小孩了,女孩家不能老跟着那些破小子混。话虽如此,但依然会一起去上学,这是为了安全起见,现在毕竟到处是青纱帐,说不准会跳出个坏人来。开学这天,程丽珍打扮得很漂亮,新买的凉鞋和碎花裙子,头上还扎着马尾辫,背着母亲为她新做的粉色书包,只是那张脸还有胳膊倒显得黑黝黝的,皆是暑假干农活的缘故。
我们终于上了二年级,只是这一学期的学费比上一学期翻了一倍多。上一学期已经流失了一部分学生,现在又有很多没有来,有的是转学,有的是辍学,一年级开学时两个班一百多个学生,现在只剩五十多名同学,原本学校准备继续开设两个班,到现在只能安排一个班了,而那些没有来的同学已经叫不出名字,时间确实有点长了。我们村就有好几个辍学的,其中就有樊小义的堂兄樊小伟。开学这一天,尽管校长对辍学这个事情已经司空见惯,每一学期、每一个班级都会有人辍学,但这一年的二年级似乎有点多了,校长安排老师逐一去了解,并且给出了缓交学费的政策,但是效果并不好。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家里孩子比较多,经济困难,有两个以上学生的,辍学的要么是女孩,要么是家里的小辈。家长们总是说养一个学生压力就已经很大了,其他孩子认识几个数、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行了。转学者不必说,但因经济原因辍学的无一人返校。还有两个同学暑假期间在河里游泳时溺水身亡,他们永远也不会出现在课堂上了。还有几个同学辍学之后,时常到学校去,地上垫着砖头趴在窗户上听老师讲课,有时候老师请他们进教室,他们总是摇头,或许在他们看来,我们与他们已经不一样了。校长来时,他们撒腿就跑,就像偷东西被人发现了似的,校长边追边喊:“你们跑啥呀,想上学就给我说。”后来,校长只要看到他们趴在窗户上就躲着走,生怕吓着他们。再后来,他们也不来了,或许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而窗外那几块垫脚的砖头则保留了很久、很久。
二年级教数学的依然是白毛老师,依然是板着脸,从来没有笑过,让人不觉想起来他“审判小偷”的场景,只是脸更加黑了,一张大黑脸顶着一头白发,显得更加恐怖。从实际看来,白毛对待一年级同学跟二年级还是有所不同的,很明显,对待二年级同学更狠,更加遗憾地是一年级和二年级都是我们这些人。被罚站、罚跪成了家常便饭,最先被罚站的是张大成,因为在课堂上说话的缘故,张大成就站在黑板旁边,所有人都看着他,张大成的脸皮其实是很厚的,但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脸皮竟然变薄了,涨红着脸,低头不语,下面的同学极其安静,真可怜这家伙了!而樊小义尽管学习不错,但也被罚跪过,因为在课堂上打盹的缘故,跪在黑板旁边,就像给大家谢罪似的,樊小义的脸皮相对比较薄,跪了一会,那眼泪啪啪地往下掉,白毛大吼:上课睡觉还有脸哭,哭就哭,别发出声音!每天都会有人被罚,后来这都成了习惯了,如果哪一天没有人被罚,这一天肯定是不正常的。我们的脸皮也逐渐变厚了,无论是被罚站还是罚跪,没人再红脸或掉眼泪,白毛直骂我们,说:“脸皮比城墙还厚,啊不,比城墙拐角还厚!”白毛还是有一些优点的,比如,他从来罚女生,女生若是犯错只是训斥一番作罢。至于其他的优点也有,比如很能吃苦,据说,他的脸变黑了是因为暑假期间做起了买卖,走村穿巷收爬蚱皮、鹅毛、羊皮、废品等。樊小义竟然觉得知道得晚了,后悔当初不应该把捉到的蝉蛹放生。我们上学的时候捡废纸,放学的时候捉蝉蛹,这些都可以跟白毛换糖精和色素。凉水灌入水杯-玻璃输液瓶里,加入糖精和色素,甜极了,美极了,就当是对被罚的慰藉吧。
尽管白毛很严厉,“审判小偷”的情景也历历在目,但丝毫阻挡不了我们做些“偷”东西的勾当。只是我们偷的东西很特殊,也不在学校,白毛自然管不了。放学的时候,我们几人依然最晚回家,一路上慢悠悠、慢悠悠,发现前后没有人了,樊小义和张大成就开始嘀咕,打起了玉米杆的注意。这个时候的玉米杆,很嫩,一节一节就像甘蔗一样,吃起来甜丝丝的。他们越说越激动,我们也很心动。终于忍不住了,折断了两颗玉米杆,拨掉叶子,一人两节,用牙撕掉杆上的皮,咬一口,虽然不那么甜,这种清新自然的味道还是非常不错的。还没有享受几口,只听青纱帐里“呼啦呼啦”地响,我们突然意识到大事不好,扔掉玉米杆撒腿就跑,樊小义和张大成像兔子一样跑在最前面,我和杨军华、樊书金其次,跑了有三十多米,只听后边有一个声音大喊:
“小兔崽子,敢弄掉老子的玉米,你们都我我站住,上学就不学点好,净学些坏事。”
骂就骂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我们头也不回,只管往前冲,像上一次樊小义说的那样沿着河跑,不要回家,否则那个农夫就能找到我们家了。又跑了几步,突然感觉不对,女人就是麻烦啊,程丽珍竟然没有跟上来。这几个小男人在这个不光彩的事情上竟然又当了护花使者,立即掉头回去,只见程丽珍吓得蹲在地上,眼泪哗哗地往下落。那个农夫奔着程丽珍过来了,看到我们又掉头回去,放下肩上的锄头,往地上狠狠一击,“哼”一声,又道:
“兔崽子,不知死活的东西!”
这一下,又把樊书金吓哭了。樊小义拉着程丽珍的手,张大成拉着樊书金的手,赶快跑,我和杨军华在后边跟着。那个农夫见我们又跑,就在后边追,边追边骂:
“今儿个我非要找到你们家,让你们这群兔崽子跑。”
正所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张大成穿的那双破拖鞋,跑起来“啪啦啪啦”作响,不巧杨军华太紧张了,乱了阵脚,一不小心踩着了张大成的拖鞋,张大成猝不及防,跌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幸亏及时松开了手,樊书金才没有摔倒。樊小义及时刹住车,说道:
“这下完了“!
言外之意就是一共六个人,两个哭哭啼啼,一个受伤,如何是好?
眼看那个农夫气势汹汹地要追上来了,樊小义立即吩咐我和杨军华带着程丽珍和樊书金先跑。那个家伙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来不及说那么多了,我拉着程丽珍,杨军华拉着樊书金,向前跑,在起跑的那一刹那,我们看到了张大成的鼻子淌了好多血,程丽珍哭得更厉害了,出于本能,她还是跟着我向前跑,此时的杨军华满脸大汗,而樊书金的脸上已分不清是泪还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