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光明之城

约公元前680年—公元前540年

那被海豚撕裂,被钟声折磨的大海。

叶芝,《拜占庭》(Byzantium


由于拜占庭拥有肥沃的土地与富饶的海洋,大批鱼群从本都(Pontus)蜂拥而出,被水面下倾斜的岩石表面驱赶着,离开了蜿蜒曲折的亚洲海岸,躲入这些港湾之中。结果,居民成了最初赚钱的人与富有的商人……

塔西佗(Tacitus),《编年史》(AnnalsTacitus, Annals 12.63,参见A. J. Church and W. J. Brodribb, trans.(1876). London, New York: Macmillan。


墨伽拉,一座位于希腊本土的中型滨海城镇,乍看之下无法让人产生任何的兴奋感。今天,当你行驶在从雅典通往斯巴达的高速公路上,你会发现两旁巨大的拖拉机轮胎和废弃的排气管正向你致意。墨伽拉被铁道分成两半,铁道上还停着一辆五十年前留下的车身锈蚀的褐色蒸汽火车头。看到这座小镇,人们脑子里首先浮现的形容词是狭小、平凡与封闭。墨伽拉是一座保守的农业城镇,在上校政权时期上校政权时期(regime of the Colonels):希腊在1967年建立的右翼军人政权,由“上校团”发起并执政,故称“上校政权”,1974年之后被希腊第三共和国取代。——译注,一些镇民开着拖拉机到雅典参加反军事独裁的抗争运动,结果在坦克的阻挡下铩羽而归。保守派的时事评论家伊索克拉底(Isocrates)曾在公元前4世纪语带贬义地说道,在这里,农民种的可是石头。此地其实不只有采石业,还出产羊毛、马匹与盐。盐是古代炼金术士使用的矿物之一,由于具有保存食物的性质,它能给挨饿的人提供生存下去的机会。妥善保存他们的盐是当务之急,墨伽拉的城墙最终也一直从城镇连到了海港。或许这正是来自海洋的礼物,持续不断地馈赠世人,鼓励了此地的古希腊人将眼光望向海洋,将他们的想象力往东延伸,直至地平线外。

有一种说法认为是墨伽拉的希腊人“发现”了拜占庭。希腊人说,是太阳神阿波罗(Apollo)通过德尔斐神谕(The Oracle of Delphi)指引他们前往这个地方希腊神话认为阿波罗能够化身为海豚,吸引旅行者前去朝拜,德尔斐之名源于海豚。本篇篇首引用叶芝的诗作,也用到了这一典故。——译注。为了获得阿波罗的祝福,墨伽拉的领袖确实在一路挺进内陆。但也有人怀疑,这些开拓者早就制订了扩张的计划。这片肥沃的土地位于马尔马拉海的边缘,很可能不是处女地(墨伽拉人开拓的或许是先前已经存在的色雷斯人的贸易站,当地出土的陶罐与权杖头可以证明这点);而在这个优越的战略要地生活,使墨伽拉人萌生了扬帆启航的愿景:他们期望乘风破浪向东方挺进。我们可以联想到这样的图景:一群满怀希望、孤注一掷的探险者离开墨伽拉,朝旭日东升之处进发。他们看着沿途的海岸地貌从黄色的石灰岩变成白色大理石和黑色火山岩,这些景象看起来十分熟悉,令人感到安慰。然而当航船从欧洲进入亚洲时,景色随之一变。

这片被称为拜占庭的土地与海岸,吸引力不言自明。此地不仅适合贸易,还有天险可守。这片由马尔马拉海、博斯普鲁斯海峡与金角湾河口三面拱卫的楔形土地构成了一个天然的关卡。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后来评论道,此地渔获甚丰,不仅能自给自足,还能贩卖获利。金枪鱼与海豚从黑海游向较温暖的马尔马拉海,然后分散游入金角湾的几处天然港湾。金角湾的名字据说是这么来的:每年都有闪亮的鱼群和一些海洋哺乳动物向南迁移,金角湾则是可以捕捉这些鱼群与动物的地方。伊斯坦布尔的渔民提到,在20世纪60年代出现大规模的污染之前,金角湾的水面总是浮着一层钻石般耀眼的鱼鳞。这里现在还有海豚,清晨和傍晚最容易见到它们。但海豚的数量正在不断减少,已不复过去成群出现的景象。古人的记载提到在金角湾有鲭鱼、剑鱼Athen. 3.116b-c(Ps. –Hesiod);7.303e(Archestratus).、海龟与僧海豹。古代记录中还提到过巨大的鲨鱼,以及像白鲸(Moby-Dick)一般大小的鲸鱼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连绵巨浪中巡游。早期拜占庭钱币上的装饰图案是一只从牛的头顶腾空而起的海豚。Procopius, History of the Wars 7.29.9–21,参见H. B. Dewing, trans.(1914)Loeb Classical Library.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也可参见W. G. Holmes(1912)The Age of Justinian and Theodora: A History of the Sixth Century A.D. London: G. Bell & Sons, p. 368。希腊寓言说阿伽门农(Agamemnon)承诺给予阿喀琉斯(Achilles)在博斯普鲁斯海峡捕鱼的权利,希望借此平息阿喀琉斯的怒气,使他加入攻打特洛伊城的行列。由此不难发现:此地的渔获是值得争夺的战利品,天上和水下的神灵莫不小心护卫着。丰饶的地质资源为古拜占庭人提供了一个富足的未来。虽然我们不该只把安纳托利亚想成是一座巨大的陆桥,但安纳托利亚确实促使货物、观念与信仰流入希腊─安纳托利亚的混合世界。早在公元前6000年,在我们今日称为高加索的山地区域已经出现了酿酒与精细的金属加工业。2008年,在亚美尼亚一处洞穴里发现了世界最古老的皮鞋。巴比伦的数学与科学成就所形成的生活习惯,至今使我们遵行不辍——我们的生活正式区分成夜晚12小时与白昼12小时,而每小时又区分成60分钟——在第一批希腊人到达之前,这套制度已使用了两千年之久。位于叙利亚海岸的乌加里特(Ugarit)出现了一种早期字母,这座城市有着青铜时代的“威尼斯”的称号。

于是希腊人(几乎可以确定,他们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一点一点地扩大了既有的色雷斯贸易据点)来到了他们称为拜占庭的地方。无论是用流血还是和平的手段,他们努力经营,使拜占庭成为世上数一数二的大城。


希腊人抵达的时刻,正是人类故事迈入非凡篇章之时。在公元前7世纪到公元前5世纪的欧亚大陆,一种新现象——市民城市——正缓慢成形。这是一片非同寻常的土地,普通人在经济活动上表现得更加主动。不用靠出身、国王的封赐或高级神职人员的祝福,商贩与贸易者可以仰赖聪明才智、机会与技术获得成功。冶铁技术的进步促成了精良工具的产生,带来了富饶的收成,获得温饱的人类进而有更多的时间进行思考。同一时间,更好的船只与更先进的武器也应运而生。由于城市之间的军备竞赛,各地冲突不断。从许多方面来看,城市的确容易引起纷争,历经数千年的亲族关系与生活方式将在这里受到挑战。为了运送全副武装的军队前往各地而铺设的道路,也让观念紧随军队之后得到传播。拜占庭的建立使城市居民有机会做更多的事、拥有更多的东西。正如苏格拉底、孔子与佛陀等思想家所证实的,城市居民更迫切地认识到他们需要更好地理解这个世界,发挥潜力让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这正是城市成为人类未来的时刻。

拜占庭拥有优越的战略位置,不仅获益于东西方的文化、思想与经济成果,也受到东西方交流的激励。拜占庭良好的地理位置,是它走向繁荣成功的立足点。

墨伽拉人讲的希腊语,是带喉音的多利亚(Doric)方言,相比更具实验精神的雅典人,墨伽拉人的文化更接近他们在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近邻斯巴达人。墨伽拉人建立的拜占庭反映了他们对世界的认知。他们在色雷斯海岬上兴建希腊浴场、体育馆、柱廊(列柱上搭盖了屋顶)与供水系统。他们在曾经环绕市中心的吕科斯河(Lykos)献上神圣的祭品。奥斯曼监狱(现已改建成一栋豪华饭店)因为《午夜快车》(Midnight Express)这部电影恶名昭彰。人们从监狱底下挖掘出了一枚佛里吉亚斗篷别针(这些具有异国风情的安纳托利亚中部的饰品肯定极受欢迎)和几只希腊风格的碗。这些碗装饰精美,用来混合酒液与倒油。

墨伽拉人把他们略带多利亚风格的生活态度带到了拜占庭。他们喜爱军乐,每年会在固定的日子举行宗教庆典,如雅辛托斯节(Hyacinthia)与卡尼亚节(Carneia)。在希腊本土奥林匹亚一处隐秘的遗址,一段公元前6世纪来自拜占庭的献辞最近刚被辨识出来。上头使用的字母“β”(beta)与“ε”(epsilon)确实是典型的墨伽拉字母。K. Hallof, K. Hermann, and S. Prignitic(2012)‘Alte und neue Inschriften aus Olympia I’, Chiron, 42,pp. 213–238, esp. 218.早期的拜占庭是以希腊文化为主体的城市文明,大约有两万名市民,城市周围环绕着“野蛮人”。虽然丧葬习俗显示希腊人与当地的色雷斯人关系相当和睦,但希腊人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常常刻意凸显自身的希腊特质,以此向已知的世界证明拜占斯并非只是粗鄙的边境城镇。我们可以想象这样的景象:夜里,殖民者们被陌生的声音包围,于是他们用令他们感到自豪的伟大母邦的故事相互鼓励。他们提醒自己,那位(据说)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上首次裸体跑完赛程的奥西普斯(Orsippos),那位希腊版的罗宾汉,杀死富人的牛以期得到穷人支持的墨伽拉人塞阿戈奈斯(Theagenes),他们都是自己的同胞。(当故事讲到塞阿戈奈斯当上墨伽拉僭主时,或许更让众人为之一振。)这群殖民者知道,若想主宰这片开拓地,就必须克服环境。在斯巴达式的乐观和唯我独尊的优越感之下,当地居民很快就被他们的新希腊统治者称为“prounikoi”,也就是负重者。非常感谢勒维林·摩根博士(Dr. Llewelyn Morgan)详细阅读第一部分,并分享了他的有趣想法,他说“prounikoi”(负重者)或许是“proenoikoi”(原先的居民)的双关语。

我们可以想象这群大无畏的多利亚希腊人站在拜占庭卫城上,俯瞰其他希腊殖民者焦急地从他们脚下经过,沿着博斯普鲁斯海峡而上,航向黑海。他们一边看着,一边容许自己享受这平静而满足的时刻——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占有了这座视野极佳的城市。从公元前7世纪到公元前6世纪,希腊在此地的影响力不断加深。小亚细亚沿岸出现了许多临时的希腊聚落,这些聚落的屋舍一开始用泥土搭建,之后又改为石砌。墨伽拉人的拜占庭殖民地在经济上具有独特地位,因为这里控扼着欧亚大陆之间的海峡。公元前6世纪,在日后伊斯坦布尔坐落的这片土地上居住的人们不可能(时至今日也是如此)察觉不到他人的希望与恐惧、计划与欲望。

然而,仅仅几代的时间后,这个令人向往的地方就成了众人垂涎的对象。在谨慎、乐观而煞费苦心地将拜占庭打造成一座光芒四射的希腊城市后,希腊人的劲敌波斯(Persia)怀抱着狂热野心朝拜占庭袭来。公元前546年左右,波斯人强行渡过博斯普鲁斯海峡,控制了拜占庭,并且以达斯库里乌姆(Dascylium,此遗迹目前正在挖掘中)为首府,扶植当地的希腊僭主统治拜占庭。对于刚在公元前550年左右成立的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Achaemenid)来说,这些僭主犹如帝国派驻当地的官员。拜占庭人似乎不喜欢东方的统治——他们不愿理会他们的亚洲主人。但波斯人卷土重来,皇帝大流士(Dareios)亲率大军,他的儿子薛西斯(Xerxes)紧跟着冲锋陷阵。在他们统辖的广大领土上,有5000万的人力做后盾。根据希罗多德的记载,就是波斯将军美伽巴佐斯把迦克墩称为“盲者之城”。在身为神王的皇帝的命令下,美伽巴佐斯率领(据说)为数8万的大军,“开始攻打那些不愿屈服于波斯的城市”。Herodotus, Histories 4.144,参见T. Holland, trans.(2013)in Herodotus, The Histories, ed. and with introduction by P. Cartledge. London: Penguin。拜占庭的居民运气不佳,因为拜占庭就在波斯人的名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