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圣者之战》:绝不能急

Comme ecclésiastique,

je fais hommage au clergé

de la sorte de peine que j'éprouve;

mais,comme citoyen,

j'aurai le courage qui convient à la

vérité.

“作为神职人员,

要誓忠于教会,痛而无怨。

但作为市民,

则要有捍卫真相,不惜殉身之勇。”

(欧坦主教塔列朗1789年10月10日 凡尔赛,国民制宪议会)

一把外套放到门厅,塔列朗便加快了脚步。

令他急不可耐的,是万圣节一到便迅即燃起的客厅壁炉的暖炎。

巴黎也已步入酷寒的隆冬。连日来,若要在阴冷的建筑物间往来奔波,那种严寒就更是刺骨。夜幕来得也早了,即便工作时间跟夏季一样,可一到回家时间,外面却已是漆黑一片。

要说,若仅由城岛前往左岸也并不太远。问题是,刚坐马车走到半路,便会无比想念壁炉前那把安乐椅了。啊,实在是等不及了!真恨不能马上暖一下这冻透的双脚啊!

——但这毕竟是奢望,可说实话,真是有些急不可耐了。

脚步虽已加快,却又总感觉迟迟不前,脚步无论如何也跟不上那急切的心情。塔列朗扭着那与生俱来、白净高雅的脸,皱着眉咂了一下嘴。与咂嘴声同时响起的,是右脚上吱嘎作响,毫无风雅可言的夹具。

——嘎吱、嘎吱,真是烦人的家伙!

夹具是两块细长的铁板,由膝下分夹于小腿两侧,下端以螺丝固定,上端则用皮带绑住。尽管有这副夹具,但走起路来拖拖拉拉,右脚还是无法自如。可要是不戴它,那右脚就完全是废脚一只了。要么就只好借助于丁字拐。

塔列朗腿脚不好。至于原因,说法是五花八门,各人有各人的版本。有的说天生如此,也有的说,是出生不久受伤所致,但不管怎样,从他记事起,就拖着右脚走路了。

——真是岂有此理,要不是这只脚,那可真就是白璧无瑕了。

塔列朗对自己的仪表很有自信,除这脚外,自认为已接近于完美。这是事实。修长的身材,小小的头颅,整个身躯透出一种傲人的匀称均衡之美。

当然,鼻梁由前端开始微微上翘,也会给人以傲慢之感。而那左右下拉的嘴角,也被人恶意解释为难伺候。还好,这也破坏不了整体仪表的精妙协调。尽管,就连他端正的五官都有人背地里说坏话,说是冷酷刻薄之相,但塔列朗的自信却丝毫不为之动摇。在他看来,所有的坏话都是反话,不过是对自己无懈可击的美貌倾心不已而发出的赞叹。

——鸡蛋里挑骨头罢了。

事实上,也几乎没有女人不因其美貌而倾心依从。1754年出生的他,还只有35岁,但经历了多少女人,却已是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

当然,从优雅、淫靡的洛可可式世风来看,这本身也没什么好自夸的。但在与塔列朗交往的女人中,却有全法屈指可数的身份矜贵的贵妇们。还有个秘密,这就是,连先王路易十五过去的正室宠妃也在其中。

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哪个女人成不了他的俘虏。啊!镜子里的站姿,真是令自己都迷恋不已。可一往前迈步就全毁了——走起路来,肩膀只能松松垮垮地上摇下摆。如此一来,就会不自觉地在意周围的目光,心想装上夹具就好了,可装上以后,长靴底部的金属片又令煞费苦心的一身装束毁于一旦。

——所以嘛。我是多想坐下来啊。

好不容易走到暖炉边的安乐椅前,塔列朗呼地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了!慢慢在心里荡漾开去的安心感,令他几乎把所有的体重都压给了靠背。这么一来,甚至会感觉尘世间的不如意等诸多烦恼也尽皆远去了。

这也是他环视自己住处时所发的感慨。

就在不久前,混乱还支配着一切,一如天地初开。桌子不在桌子的地方,椅子也不在椅子的位置,没一样能用。不只如此,大大小小的行李还到处都是,就那么又脏又乱地放着。这些行李,都是这会儿要换衣服,那会儿要用餐具,或有封信不得不写的时候,因临时要用而中途打开的,终于,搞到无法收拾了,也就成了现在的样子。塔列朗是刚搬来巴黎的。话说回来,如此大动干戈搬家的也并非塔列朗一人。

一七八九年的日历,已经翻到了十一月五日。时间过得真快啊。从国王一家被硬闯凡尔赛的女人们挟持到巴黎算起,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了。

国王与王后等人至今被关在杜伊勒里宫,这还看不到放还的迹象呢,国民制宪议会就自作主张,由凡尔赛搬到了巴黎。议会所给的与国王一体的说辞几乎就是笑柄。这且不提,出乎意料的事态发展也波及了自己,搞到突击搬家的地步。能避开就绝不遭这份儿罪,可连个不字都说不了了。

当然,塔列朗在巴黎也有自己的房子。他生于巴黎,学生时代就是在这座中世纪以来的学府之城度过的,算起来,人生的一半左右都耗在这里了。现在的住宅位于学院路与博讷街拐角处,也端坐在自幼熟悉的拉丁区。虽说没必要受下等人那份儿罪,在陌生的大城市惊慌失措地寻找新的住处,可反过来说,这也意味着,自己的处境已是无法一人轻松前行了。

只是从安排给他的凡尔赛宫个人专间大致把行李搬出来,就能装下六辆马车了。就是巴黎这已成空穴的房子,就塞纳河近岸的黄金地段来说也并不局促,但还是被包都没开的行李埋得无处下脚。啊!这可不是开玩笑,是真的迈不了步哟。

——还好,基本都收拾好了。

终于,塔列朗松松领巾,再一次哎呀一声长出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这也不是他自己收拾的。这么无聊的活儿,他才不想烦劳自己的双手呢。啊!让男佣女佣们做就行了。什么平民大臣内克尔啦,议会头号雄辩家米拉波啦,由美国回来的将军拉斐德啦,就交给这群能干的穷命鬼,让他们给收拾好就行了。塔列朗想着当今的政局,嘴角泛起了目中无人、无所畏惧的微笑。天翻地覆一团糟的,可不只是搬家。想都不用想,一七八九,就是一个动荡之年。

——法国大革命……吗?

其实,这在几年前就有预兆了。卡洛纳任财务总监的时候,因自己就在身边,塔列朗甚至暗自确信会有一场动荡要来。

唉。尽管法国财政破产事态非常严重,可教士也好,贵族也罢,所有的特权等级个个都冥顽不灵。他预感波澜必生,王室必伤,但却万没想到,震动会如此剧烈。

——有一支未曾料到的伏兵。

这就是第三等级。因其崛起是如此迅疾,不知什么时候,贵族的叛乱已被人民的叛乱取而代之。特权等级一意孤行的全国三级会议,化身成了第三等级慷慨发声的国民议会。刚因议员资格审查问题、投票方式问题引发对立,第三等级就被赶出了会场,可他们又在网球场集会,即便国王亲临,召开御前会议,其仲裁也未被接受。正可谓寸步不让的第三等级,直接把贵族逐出了会场。

而最终,不但会议被更名为国民制宪议会,还高调且坚决地宣称,立法权高于一切。眼看连国王的大权都要被剥夺了。

——想来还真让人后怕。

第三等级也并未向武力屈服。当国王调集军队,议会对此震慑无计可施时,巴黎民众却又果敢地起义了。七月的巴士底,十月的凡尔赛,接连两次。

与此同时,世人竟开始高呼如“革命”这样无法无天的口号。弄得连他塔列朗都开始发慌,这股气焰究竟要高涨到什么时候……当舞台转移到巴黎,他才逐渐感觉到,或许,局面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也就是说,或许,已经告一段落了。

——哈,提起那个混乱劲儿,简直就是……

横眉立目,怒发冲冠,要么,就是嘴角唾沫横飞,大喊正义,而最终,一旦到了不流血就无以收场的地步,也就实在不合塔列朗的口味了。啊!这样的工作可不适合我!乱局善后?看来,还是得交给男佣女佣这类人干才行。

这样反反复复地哼哼,就连自己,多少都有点找借口的感觉了。毕竟,就是他塔列朗,也至今都是国民制宪议会的一名议员,一直占据着全国三级会议与国民议会的议席,与革命一起,共同走到了今天。即便不是如此,那也在凡尔赛呆过吧,最少,这趟巴黎之行,也是为与议会同呼吸、共命运而专程赶来的。

可话说回来,此前,也真没为之施展过像样的身手。

并不是说,即便自己积极发言也不被理会和采纳。相反,一直以来,他都尽可能地不让自己显山露水,而是煞费苦心,混入占据大多数的无能议员的行列。从事人权宣言的筹划与制订,进而作为宪法制定委员指导相关工作,塔列朗开始发挥自己的能力,那还是极近来的事。

是因为被王国各地招集来的英才包围,刚开始会胆怯?真实原因可没这么一本正经。相反,对自己的才智,塔列朗拥有绝对的自信。但也确有几分怯懦,对此,他有自知之明。当然,这份怯懦也正是他精明的明证,对这一点,他也颇为自负。

啊。万事不能急,诸行莫慌张。

最初,需要你做的就是袖手旁观。由他们折腾,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等他们尽兴了,平静下来了,也就轮到我出场了。打从一开始他就是这么想的。等洞悉到差不多是时候了,塔列朗这才迟迟开始活动。

大致有了条理的人权宣言获得通过,废除封建制也已是板上钉钉。也就是说,贵族落败,平民获胜了。

——选优胜方一边站,这才叫聪明。

自由主义也好,民主主义也罢,越来越占优势的今天的政治信念,塔列朗无意为之由衷倾倒。不过,装成一个开明派,呼喊高悬的标语,也无需费什么心力。哈,以此而将天下收入囊中,这才是我想要的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