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始,都护府军与突厥战于安北边,经连数月未果,怜累其民。是年冬,又时行疠疫,民变加哀。
——昭隆十三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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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冬日里的阳光亦不似往年那般和煦、温暖,风倒吹得凄紧些。
她透过指缝望向太阳,明晃晃的,摇晃的斑驳的光影在那双清澈的眸子间流动。
躺在身旁的古书,也早已不知被那风肆意地吹过了多少页去,窸窣作响。
女孩眉头轻蹙,心事如若一水滴,滴落在平静的湖面上,顿时层层涟漪在心尖荡漾开来。
“蘅儿,又在想那件事么?”
一个不很高大的身影立在她的背后。
女孩点点头。
她的心事,别人不知,先生可是清楚得很。
“先生。”她回过头来。
“嗯?”那年轻男子一如往常一副和善的笑容,但也遮掩不住他久病的憔悴。
“先生,你说……”
“放心吧,你师父不会有事的,你师父是谁,他可是东都第一圣手,圣上亲任的太医令啊!”
“先生,话虽如此,可我还是担心师父……”说着,她默默低下头去,拾起一旁的医书,轻轻掸去上面的尘土。
“唉,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啊!若不是北边战事吃紧,再加上罕见的疫病,未战而死者不计其数……圣上也用不着派你师父亲自前去。”
“那个什么齐一隅不也是太医令么!圣上为何不让他去,我看一定是他在背后捣鬼,和圣上说了什么,调师父离开,好让他一个人独掌太医署大权,可恶的家伙!对,一定是他!”
太医署主管全国医疗、教学之务。而当今圣上年事已高,欲求长寿,做百年功绩,故尤为重视太医署,也时常亲召两位太医令谈论养生之事,自然亦少不了评议些许政事。
男子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此乃圣意,不可妄言。你都忘记我之前怎么教你的了么?你很快也就该及笄了,更何况你一个女孩家,更应该懂得谨言慎行。”
“是,先生教训的是。”
谨言,慎行。
这也是师父常常对她说的,一想到师父,她又不由地担心起来……
“你师父离开前将你托付于我,我自然要好好照看你。”
“明明是师父让我好好照看你好吧!”她无奈地望着眼前病恹恹的“先生”。
的确,先生的身体决计是不如十四岁的她的。
安蘅从小跟随师父四处采药,跋山涉水,使她的体质早已超出同龄之人许多。
“咳……咳咳……”紧接着便是先生一串急促的咳嗽声。
“先生,您就别立在门口了,赶快进去吧!”安蘅说道。
先生嗟叹道:“唉——惟将迟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可惜呀可惜——”
“什么迟暮不迟暮的,先生,你方及弱冠之年,竟说出如此老态之语!”
“你个小孩子懂什么!”他转身,只不经意地撇下一句。
“孟青垆!”可安蘅却勃然变色,直呼其名讳,她可是最烦别人说自己是小孩子了,即便是自己的师父也不行。
孟青垆呆立在那里,不敢动弹。
“你说清楚!谁是小孩子?”
望着她十分认真的眼神,瞪得他心里直发毛,只好妥协,接连说了几声:“我……我……是我……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
这下安蘅神气极了,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脑袋仰得恨不得到天上去。
“你这丫头,整天没大没小的,都是平日里把你惯坏了。”
“你不本来也没长我几岁么,先生——”她故意把“先生”二字音拖得很长。
此话倒也不错,孟青垆才及弱冠,只比安蘅年长四岁。
他从小体弱多病,儿时医生曾断言他活不过十岁,可谁料想捱到了现在。
他醉心于经书法文,想要考取功名,主动放弃了家中的酒垆生意,父母也与他断绝关系。后来,连考数次进士都未能及第,病情亦愈发恶劣,流落洛阳街头。恰逢安蘅的师父,好心收留,念他满腹才华,便一边为他治病,又一边让他教自己徒弟医学之外的诗文经典。
如此,孟青垆才成了安蘅口中的“先生”。
转眼间,三旬已过半。
天空中倏然飘起了微雪,轻叩着紧闭窗门。
“先生,下雪啦!”她在院子里奔跑着,仿佛心间的琐事都如落在地上的雪一般,融化了,消失地无影无踪。
六角的冰棱在她掌心慢慢融化,她亦在飘扬的雪花中自在欢喜。
孟青垆披着一块满是补丁的长巾,立于门前,望着她,天真,烂漫,好久没有见过她这般笑容了。
“蘅儿,给!”他将她唤来。
“先生不用么?”
“不用。”
“师父特地嘱咐过,先生可不能受寒的。手炉只有一个,还是先生拿着吧!”
“无妨无妨,快接着,一会儿可就不热了。”
红彤彤的小手将手炉轻轻接过,“果然很暖和呢!”
她眼中突然显出几分落寞,“也不知师父他怎么样了,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北边应该更冷些吧……真是的,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来信……”说着,颗颗晶莹便挂上眼眶。
“不必担心你师父,他……肯定有专人服侍才是,毕竟是太医令嘛!天气愈寒,病者定然多些,他大概是太忙了吧,哪里顾得上写信?这不还有我陪你么!”他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
“谢谢……先生。”
“好啦……快把你的泪珠收敛些。”
“嗯!”
二人伫立在门前,凝睇着这冬日的初雪。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好诗呀好诗!”
“先生自有才华,何故常吟他人诗句?”安蘅不解。
孟青垆笑了笑,“都是我知己罢了,这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妙哉妙哉!此景不正应配美酒么?小蘅儿,快把你师父的桂花酿拿来!”
“桂花酿,那可是师父的宝贝,友人所赠之佳品,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喝呢!我要是偷拿,师父回来非得打死我不成!”
“乖蘅儿,你看你师父不在,你不说我不说,谁人知晓?”
安蘅急忙摇头,“不行不行……再者说了,师父说先生可是不能饮酒的。”
“只一碟,只一碟,天气寒冷,暖暖身子。”
“暖——身子,给!”安蘅又把手炉递向孟青垆。
“那……春起我带你去长安,如何?”
安蘅即使从小同师父采药,最多也只是在洛阳周围转转。久闻长安繁华,热闹非凡,这让她不得不有那么一丝心动。
“真的吗?”她的双眸闪烁着。
“先生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那好吧……只一碟,就一碟哦!”
“就一碟!”
“先生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拿!”她哼着小曲向地窖的方向跑去。
“蘅儿乖!”
天色也渐渐昏沉下来,灰色的幕布遮蔽了整个天空,寒风吹得愈发地急,雪花飘得也愈发地急。
孟青垆默默地凝视着远方的天空,除了白色,一片灰蒙。
“看来,这天,也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