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空生供职的就是大名鼎鼎的维度公司。
作为机器人时代的始作俑者,伴君如伴虎,他更加不敢随意缺勤。
范空生出门去上班的时候,太阳已越过密密麻麻的城市建筑群,阳光透过云层间隙射出几道光柱,仿佛一只无法掌控的大手伸出几根巨指,一团团雾霾从指缝间飘过。附近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出一道道白光,像是插在天地间的一把把尖刀。天上或行或止的灰色云层,隐约透着诡异,仿佛变幻莫测的妖精,却又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道旁的绿化树开始脱落坚持了一个冬季的树叶,碰撞在枝干、地面的轻响,仿佛大自然一声声轻微的叹息。冬叶春落,是G城的一贯特色。
范空生以前在另一家公司上班,往返路上很顺畅,因此都是自己开车。自从跳槽到维度公司,每天不定点不定时的堵车,从家到公司3 公里路,半小时车程能堵上1至2小时不等,为此没少迟到。月度季度奖金都贡献给了交通拥堵。最要紧的是,具体的拥堵时间无法掌控,否则,只要计算好时间,提前出门就可以了。经常与人约好的时间却失约,严重地损害了他一贯守时的形象,他只好弃车不开。
范空生不得已搭地铁上班,已经快两年了。
地铁倒是准时,但坏处是没有自我空间和界限。遇上人多的时候,人和批发市场一袋袋货物一样,个挨个的挤,男跟女的贴,直恨不得在头顶再垒上一层。男女授受不亲早被挤压得亲密无间,陌生人挤成熟人,熟人挤成仇人。各种体味、餐味、水粉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仿佛打开了味道的潘多拉魔盒,每个人都为呼吸车厢上方有限的空气而伸长脖子,像引颈待戮的囚犯。媒体上没少气味过敏、密集恐惧症乘客在地铁里被挤发作等事故报道。因此这个城市的每个地铁站几乎都有诸如“地狱西”、“生化黄歧”、“沦陷公园前”、“决战蛮妖之巅”这样的大片诨号。
范空生有一次被挤,眼前是一女白领,相互之间嘘吸相闻,不仅可以看清楚她脸上的细微毛孔,甚至还能看见她脸上因为早上急于上班还未来得及擦匀的化妆乳痕迹。
除了和妻子银儿,他已经很久没这么仔细看过一个女孩的脸了,更没和任何人有过这么亲密的接触记忆。当他和银儿这么贴近时,注意力通常已不在此,然而与陌生女相贴,他必须尽量顾左右而视上。
范空生心想,地铁“挤友”也许是除亲人之外,最亲密的都市关系。按照文人们的浪漫想法,也许得前世的一万次回眸才能换来今生地铁一挤。
但人潮滚滚的大都市里,无论曾经多么亲密无间,过后都不会有再见之时。来去匆匆、惊鸿一瞥的相见,只能在某个夜深人静之时偶尔怀念而重逢无门,也是现代都市的细微遗憾之一吧。
地铁上挤得没虽不舒服,但对于范空生这种一贯敬业自律的人来说,还是好过迟迟走进公司时被同事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于是范空生的车子就长期不开,像一堆废铁瘫在地下车库。时间久了,竟歇出许多毛病。别看车是个钢铁家伙,某些方面比人脆弱多了,最经不得闲置。加上银儿和女儿几几都不爱坐他的车,范空生就更加懒得去维修保养和打理了。
其实一开始银儿是爱坐范空生车的。
车刚买的时候,范空生提了新车就上高速,带银儿回老家过年。那时距离空生考驾照已经6年,考完之后就再没摸过车。所以回乡高速上,银儿一路提醒安全。5百多公里,十几个小时,一个讲得喉咙冒烟,一个听得差点耳朵起火,但总算万幸平安到家。
过完春节范空生回公司自诩艺高人胆大,新手新车照样平安上高速。报社女领导说,是银儿胆大!
回家学给银儿听。是呀,我怎么那么胆肥上了你的贼车呢?从此银儿对坐范空生的车心里便有了疙瘩。
不知道怎么了,范空生每次开完车,晚上睡觉就容易做噩梦,总是各种各样的车祸,有几次还被吓醒。
有个懂点相术的同事也不知真懂还是假懂,说范空生五行金旺,不宜摸属金的东西,包括车子。范空生虽然不太相信,但想想自己炒股总亏,戴戒指易犯病,开车又做恶梦,觉得似乎也可以宁信其有,加上车子上班用不上,周末她们娘俩又是每天的补课,少在一起活动,自己漫无目的的游车河终究无聊,车子就长期打入冷宫,再难听到它发动吃油时得意的轰鸣声。
范空生走出天德园小区往南50米,要拐进地铁站的时候,银儿正从北边学校拐进小区。他们也曾发现过,每逢这个时候只要稍回头就能互相看见。但是他们早没了年青时那种一千次回眸只为换一次擦肩而过的浪漫,一年都难得偶尔回望一次。
因为浪漫而创造的共同生活,又为了共同生活而将浪漫还回去,这不正是绝大多数婚姻的宿命吗?
更何况是今天,这个全天下人都与浪漫绝缘,只能直面惨淡人生的时刻。
范空生还没从早上的惊闻中清醒过来。从起床到现在一直浑浑噩噩,仿如一具行尸走肉般,懵懵懂懂就到了地铁站。
要进站的时候,人脸识别将挡板打开,范空生却冷不丁撞到了闸机上,一阵意外的疼痛,使他立即清醒过来,仿佛溺水者终于浮出半个脑袋,侧着身子通了过去。
在等待列车进站时,范空生还在满脑子胡思乱想:别人都是什么反应……往后的人生该如何安放……历史该怎么写……将今天以前称原神前……原神前再分公元前公元后……
今天地铁里人却不算多,但也不明显的少,数量上似乎与往常并无异样。但个个都面无表情,每个人的眼睛里似乎有空阔无边的世界,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集体的沉默便形成了一种空前的窒息。
以往地铁里人少的时候,人们一般拿着手机,沉浸在各自的页面里,眼前只有眼睛到手机一尺见方的世界。一列车厢就这样被不同的眼神分割成了无数的小世界。
范空生眼前的世界时大时小,大的时候空生就会发现一些有趣的现象,比如分不清性别的人,长得神似自己朋友的人,高过整节车厢的女人,等等。看着有趣,有时范空生会暗暗发笑,有时也会趁机偷拍几张回公司当资料,暗自庆幸这也是开车得不到的体验啊。
范空生在维度公司做主编。
说是主编,其实和过去报纸主编完全不是一回事,并做不了多少主。在维度公司,技术为王,懂AI的才是老大。如果说他们是建筑设计师,做内容的顶多算搬砖砌墙的苦力。
技术革命,既然与革命搭上边,就是把旧势力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脚。像历次社会革命一样,农民、乞丐、小货郎照样把权力、知识、财富精英打翻在地。
范空生当年供职的报纸曾风行一时,积累了雄厚的资产,到后来即使一天活不干,一份报纸不出,房租利息也能把他们养起来。
但范空生不是这样的人。
在范空生的思想里,既然互联网与纸媒的新旧生产力竞技已分出胜负,剩下的对于报纸只是垃圾时间,而人不能把仅有一次的宝贵生命浪费在被淘汰的事物里。
何况他也想切身地感受一下新媒体的力量。
过去已成历史,未来不想辜负。这话说起来豪情满怀,但做起来都是看不见的辛劳。当然,如果从对生命的丰富与提升,这些辛劳又是值得的。
亲身体验过AI,范空生有时也感到:世上其实本没有所谓高科技,刚开始做,知道的人少,就是高科技。知道的人一多,就成了常识。汽车刚发明的年代,司机不也是高科技么?
然而刚刚发生的天崩地裂式巨变,却是在人类的角度看来,无论如何都属高科技,也是他所万万消化不了的。
范空生自认为不是个守旧的人,甚至在很多人眼里还很开明睿智,但他仍然本能地抗拒这个时代的到来。然而现在回头想想,自己似乎又无意中充当了帮凶。他原以为自己是奔向光明,却不料是走进了最大的黑洞……矛盾冲突噬啮着他的头脑,令他更加难理头绪。
从一早得知这个消息,范空生就感觉自己仿佛陷身荒野,变成了一条孤独的猫狗,找不到家和同伴,又像在茫茫沙漠中,要被灰黄的天地吞噬、吐出到未知的小臭虫。
只是凭着几十年历练的本能,他还能暗示自己,既然感觉糟糕,就一定有哪里不对。好事情是会让人心安的。
维度公司作为一家世界知名AI公司,素以狼性文化著称,以背着床板上班为荣。只是后来成长为世界首屈一指的互联网、AI等综合性集团公司后,市场进入其一家独大的垄断阶段,危机感顿时小了很多,便开始学着搞人性化管理。
这原本是件好事——人办的公司就得有人味,怎么能以兽性为荣?
但毕竟积重难返。尽管公司文化部使劲折腾各种文艺活动,情调、时髦的玩艺,但效果总是差强人意,整个公司气氛仍旧沉闷,缺乏文艺的情怀和活力。对于范空生这种从文化单位出来的人,是不太走心的。
但毕竟公司只是个上班的地方,与同事也只是共事,喜欢就多呆一会,不喜欢就朝九晚五,打卡交差,只要不深入到各自的生活,倒也不碍事。
今天维度公司却与外面气氛完全不同,也远比往日活跃,用喜大普奔盛况空前来形容也不为过。
范空生在坐位上屁股还没坐稳,就从公司通讯系统中接到全体到大礼堂开会的通知。
大家像军人接到命令似的迅速赶到大礼堂找到自己位置坐下,步调一致得像是同一游戏软件操控下的图标。
但是今天的大会主席台与往日不同。以往公司总部开大会,公司董事长牛化云坐在正中间,旁边是总经理王旬,副总经理田洪光……依次排开。今天坐在主位的,居然是个陌生的中年人,牛化云和王旬分居左右,其他副总不在台上。
还没等范空生等人明白过来,会议也像遵循预设程序似的的立马就开始了。
公司CEO王旬主持会议,世界首富,维度公司董事长牛化云亲自讲话:
各位同事,今天是历史性的一天!
想必大家都已知道,从今天开始正式地球正式进入机器人时代,我们公司研发的原神一号已经统治地球!这是科技进步的必然,是时代进步的必然,是地球文明的新高度!也是我们维度公司和IT人的骄傲。让我们热烈欢迎这一伟大时代的到来!
我们要紧紧团结在以原神一号为核心的机器人周围,自觉遵守《地球宪法》,做好本职工作,为实现全球长治久安,征服外太空,创造更大的辉煌而努力奋斗……
这个牛化云,以前还说最后悔的就是创立维度公司呢,现在又感到骄傲了!
不过他本身就靠一张嘴发家,不停地说这个行业要死掉,那个行业要灭亡,忽悠别人只能为他投资的行业抬轿,最后他是如愿以偿了,轿夫们却越来越穷。
古今中外,最成功的人往往不是学有所长,而是能忽悠,善表演的牛化云之流。因此,谁上台紧跟谁也属他的本能。
但他为了自己能富贵千秋,开始做起了古代帝王长生不死的梦,专门成立了一家公司为自己研制长寿保健品,朝不保夕似的充当长寿保健品的实验小白鼠。这就令范空生非常反感了——世上哪有长生不老药?即使科技再发达,对任何人来说,都只能做到老得慢一点,老得健康一点,老得漂亮一点,而不可能不老不死。生生不息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因此他对所有追求长生不死,江山永固一类违背客观规律的行为都嗤之以鼻。牛化云这种被财富包装的知识精英,也逃不脱历代权贵的劣根性。
本来从维度公司大力研发机器人开始,范空生私下里就不太认同,总感觉这不同于人类以往制造的所有工具,人类并无十足的把握和万全的方案,保证能让机器人服从人类而不是人类服从机器人。加上又越来越不喜欢老板,所以从产一阵子开始,范空生便已萌生离职的念头。
谁知现在却遇上这么大变故!当初没有当机立断,现在想走也走不成,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很多同事原本就是牛化云的粉丝,这时候便都掏心掏肺地鼓起掌来,好像他们制造的机器人统治地球就是他们翻身作主人一样,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这一天。
接着又有几个领导讲话,内容无一例外都是机器人万岁,原神一号万岁,我们要为新时代增砖添瓦之类。
范空生也跟着鼓掌。混在这如潮的掌声中,分不清谁是发自内心,谁是和自己一样身不由己行不由衷。但是作为机器人的始作俑者,维度公司内部喜迎新时代的肯定占据主流。
在他们的头脑里,科学不仅是第一生产力,而且自从人类社会和平与发展的年代,科技就已经取代革命,成了推动社会进步的主要力量,而物种就是由低级到高级,自古如此,理应如此,与其反对无效,不如欣然接受,即使人类被机器人淘汰,也应该完全认命。他们称这是科学主义精神,为真理而献身,而反对者则是狭隘的人类主义,动物主义。
范空生不敢暴露自己是他们眼中的狭隘人类主义,只能尽量配合他们的行动给自己涂上一层保护色。
会议保持了高科技公司的精简高效,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
待牛化云王旬欢送原神一号离开后,范空生从会场往自己工位上走,不意同事杰克走近范空生:“怎么样,范主编,还是靠科技推动社会进步吧?”
杰克是M国来华基因专家,因为机器人的研究必须结合许多医学、生物学、基因学、脑科学的知识,所以作为突出中青年专家加入维度公司。
那时候世界各国经过一番波折,已经相互认识到对方的正确价值,世界各国只有相互学习,取长补短,才能促进世界更快更好地发展,因此各国人员交流重又空前活跃。
但维度公司世界各地数十万员工,能够相互认识其实也有点偶然的机缘。
一次公司饭堂午餐时,范空生和部门同事李玮正在谈论人文在科技时代的价值。一旁吃饭有个陌生同事甲听见后,忍不住插话:“现在是科技在推动人文发展,而不是人文指导科技!”
李玮说:“没有文化的引领,再好的科技也会走向歧途。”
又有一与甲坐在一起的陌生同事乙说:“文化对现代社会的影响力很小了,现代社会翻天覆地的变化靠的都是科技。”
范空生说:“科技无疑很重要,但文化始终是上层建筑。”
……
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好转移话题免伤和气。待气氛一缓和,相互一介绍,才知甲是数学家Deper,乙是基因专家杰克。Deper其实是中国S城人,大概长期浸淫数理科学的缘故,对人文挺不感冒。
正所谓不打不成交,从那以后大家算杠上了。
好在维度公司毕竟是跨国大公司,员工来自世界各地,很多方面只能是多元文化,加上毕竟是不同部门,杰克和Deper是研究部门,范空生李玮属于文化部门,大家都认为对方是屁股决定脑袋,维护各自在公司的地位和价值,可以理解,所以后来虽然还有多次类似的争论,但也还能和而不同。
然而屁股决定脑袋的争论,注定是毫无结果的,因为屁股很少听从真理。
现在杰克得意地过来挑衅,虽然不乏有得理的成分,因为这项破天荒的社会变革,的确是科技所全力主导。但是福是祸,尚言之过早。
范空生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这么说。眼下正是“改朝换代”的非常时期,不宜妄加评论惹是生非,加上从早上到现在范空生都仍犯混沌,理不出反驳的逻辑,只得应付式地讪笑一下,算是回应。
杰克觉得范空生吃了他一军,满意的走开了,那得意的神态就差吹起口哨。
这样一个大好时机,Deper当然也不会放过。
果然,中午吃饭的时候,Deper也过来示威了:“空生,你以前最喜欢一分为二,处处搞折中,搞调和,说不能片面搞科技,技术要服从人文,现在证明你错了吧!人文有什么鸟用!”
说完,不等范空生回答便也得意的走了。
本来就郁闷,还连吃两军,真是丧到了家。只能开解自己,形势比人强,安全地过渡下来才是正道。自己不像那些科学主义者,发自内心地欢呼机器人时代的到来,内心的欢腾都写在脸上。他必须学会表演和伪装,才不致暴露自己内心的抵抗。
最好表现得像个激进的革命者,但又担心自己表演瘪脚反而弄巧成拙。于是他只能选择谨言慎行,万一需要表态发言的时候就依照科技主义的语言,尽量流畅、真诚,不露破绽。行动上既不出风头,更不能落在后头。
范空生这样给自己定下“潜伏”方针。
范空生过去读古书,比如什么“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之类,总觉得夸张,说话哪有那么可怕?甚至认为古人太缺乏明哲保身的智慧。见风使舵,顺势而为,还不简单吗?但是现在他开始相信那应该都是真事。
而且他以后还会明白,很多事情的发生,就注定了一些人会撞到枪口上,或者说有些事情本来就是冲着某些人去才发生的。世界很多重要的转折都是如此。没有这些人就没有转折,既有转折就是为他们而来,逃不开躲不掉。只有写不出,没有做不出。
虽然在与世界新领导层的关系上,维度公司有近水楼台的优势,似乎多一些安全感。但正如台风形成,刚开始中心风力大,慢慢才推广到外围,因此作为原神一号刚接过地球权杖的第一天,即使作为嫡系的维度公司压力也是巨大的。除了公共的消息推送,谁也不敢冒失打听关于机器人的内幕消息,生怕稍有差池,就可能被甩出时代巨变的轨道,充当牺牲品。
谨小慎微,沉默是金地熬到下班。范空生强压住内心松弛下来的愉悦,收拾好台面,尽量稳重地走出维度公司。
从维度公司到最近的地铁口有几百米的距离。范空生看见匆匆回家的人群,与早上来上班时似有所不同。早上人们神态拘谨,脚步迟缓,到了写字楼门口还犹豫不决。傍晚人们虽仍拘谨,但回家的脚步明显急切,仿佛在逃离什么,又仿佛家里有什么好消息在等着他。
但无论早上还是现在,像往常一样交头接耳,甚至拥抱、追逐地奔向地铁口的快乐人群没有了。
路上的乞丐也像是明显地少了。
以前这段路上很多乞丐,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哪里冒出来的,或躺或坐,或哀或号,城市管理人员每每驱之不尽。
有一次初中的同学曹根打来电话,问范空生能否帮忙找到工作。因为他所在的工厂、行业普遍采用自动化生产,他失业了,如果找不到工作,就要像许多人一样去讨饭。范空生那些同学都知道他在维度公司,而且还混乱得不错。
范空生这才意识到,这些乞丐原来都是推广自动化生产后的失业人员。
曹根还在电话里问范空生:“老范,社会还会再发展吗?”
范空生感觉很意外,不假思索地答道:“这是明摆着的,社会当然是向前发展呀。”
曹根语气里满是悲观地说:“我是真不希望社会再发展了,它越发展,我就被抛离得越远,过得越累越穷。”
“……”
范空生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接话。
曹根不待范空生回答,又说:“老范,我失业时公司补偿了一笔钱,加上自己之前的存款,省着点用也可以够用,但如果社会继续发展,势必通货膨胀,我那点积蓄就会贬值成卫生纸了。”
范空生第一次听到有人不想社会再发展,而且还能说出一番听上去似乎没有毛病的道理。但这却完全突破了自己以往的认知,便安慰曹根:“你还可以继续找工作。”
然而,在大量工作被机器替代,创造的岗位远小于消灭的岗位,人员需求越来越少的大潮下,这话说得连他自己都没底气。
然而曹根却认真了,接住话就问:“给我在维度公司找个事吧,看门都行。你们维度公司那么大,多进个人不难吧?”
人们找工作都喜欢贬一下看门人,但维度公司的门可没那么好进,看门的都是多信得过的人啊!
范空生本想告诉他,资本家可不养闲人,现在想来维度公司看门的,能重建多少个维度公司。但范空生不想刺激他,便含糊地回应:“我去问问,有消息就通知你。”
说完便心情沉重地挂了电话。
其实范空生知道问也白问,不过是礼貌的托辞罢了。
潜意识里,范空生其实更想让曹根知道:即使失业,也未必需要乞讨。维度公司作为一数一数二的跨国企业,像一只巨大的章鱼,产业的触须遍及四面八方,当然也包括金融。很多“聪明”的年轻人都以向维度金融借款度日,没打算也不可能偿还。而自从打击过度催债,无论硬暴力还是软暴力催债导致人命的,债权公司都要承担主要责任,就没谁敢绕开法律途径催债了。维度金融还只能不断借给他们,以维持公司看重的数据、流量。左手借钱给他们,右手通过他们消费自己的产品再把钱收回来,空转总比不转好。
但他又觉得不能把同学往赖账里带,或者直白地把维度公司出卖了。
以范空生的经验,他觉得事情到最后往往比当初想象的坏要好,比想象的好要坏,没到最后一刻,就还有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