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睿和王乔走出机场的时候,任仝在那里已经等了很久了。
任仝见到薛睿,很客气地上前握手寒暄,嘴里不停地说着幸会幸会。薛睿想,任仝和他又不是第一次见面,这多余而夸张的客气,其实是一种生分,一种刻意拉开距离的疏远。
当薛睿看见那双单眼皮的眼睛躲在任仝的那一副精致的玳瑁眼镜的后面,他整个人都不大好了。
车子开出机场的时候,王乔对任仝说:“你到底换了德国车,没开雷克萨斯了,也算是对南京这座城市的尊重吧。”
薛睿朝窗外看去,南京路面上行驶的,大多是韩国车,几乎看不到日本车。想自己上次在海口还以为日本货的问题,和任仝有过争论,也觉得那次争论的确多余。一个尊重历史的城市,应该有自己的原则和必要的坚持。
任仝没有接过王乔的话题去谈论车子的事,而是谈起了他回到南京这段时间的各种忙碌。
“南京这边的工作比起深圳那边的工作,效率低太多。”任仝徐徐道来:“还是员工的素质问题,深圳那边汇集了全国各地的精英,最具高效率的执行力。而南京这边的从业人员里,多的是‘白完’。农民的狡猾,却貌似中厚,一肚子主意,总自以为是,执行能力大打折扣,效率低下。小聪明太多,就缺乏智慧了。”
薛睿万没料到任仝会这么放肆地挑衅,他和王乔那么熟,应该不会不知道薛睿是安徽人。
地域黑这种事情,在哪里都无法避免。而安徽人被地域黑,却不具备普遍性。通常黑安徽的,大多发生在安徽的两个邻居那里——上海与江苏。
上海人鄙视安徽人,本质上是对“伺候人”的行业的鄙夷。从安徽走出去的保姆尤其多,早先有个电影叫《黄山来的姑娘》,就给保姆贴上了安徽人的标签。
而江苏人不待见安徽人,一是因为这个“穷邻居”很喜欢把南京当做他们自己的省会,他们从前购物来南京的频率远大于他们去合肥的频率,根本不拿自己当外人。
二是因为历史的原因,安徽这片土地,在农作物生长的重要季节里,往往不是旱就是涝。以至于旧社会常常有大批安徽人因为受灾外出要饭。那些从前的岁月里,没少打搅江苏人的清净。也因为那里曾经出过要过饭的皇帝,更促成了要饭成为旧社会安徽的一种充满地方特色的标志仪式。又皖北地区民风彪悍,那片土地,到底是闹过捻军的地方……
上海人和江苏人,糟践安徽人,最爱用的词,就是“白完”——把安徽的简称“皖”字恶意拆开。
“白完”这两个字从任仝的嘴里说出来,薛睿仿佛吃了苍蝇一般的恶心。
还能等薛睿说话,王乔已经按耐不住,冲了任仝呵斥道:“任仝,乱说什么呢?不知道我们这车上还坐着一个安徽人吗?”
任仝做恍然大悟状:“罪过罪过,不好意思,这些日子成天和一帮南京人混在一起,说话都从了他们的习惯。刚才只是说及近来的烦心事,一不小心还说漏嘴了。别介意啊,薛老师。”
薛睿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说道:“咱们就不要糟蹋仓颉辛苦造的字了,这种拆字游戏果真要玩下去,往往最终会伤到自己。把安徽人称做‘白完’的,不外乎上海人和江苏人。江苏的简称‘苏’字,如果拆开来,就是‘草、办’;而上海的这个简称‘沪’字,拆开来,就是‘水户’。这两回合拆字游戏玩下来,听着都像是在骂人呢,远不如‘白完’有格调,不是吗?”
任仝再三道歉。接下来的行程中,一车人都沉默了,再没了聊天的兴致。
站在王乔家的门口,看着王乔按下门铃的那一刻,薛睿还是有些紧张,不知道大门打开之后王乔的父母看到自己,会是怎样的一种表情。
门打开了,王乔的父母是那种传统的知识分子的模样,两个人都戴了眼镜,微笑着站在门口,不失礼貌,但缺乏必要的热情。
往屋里进的时候,王乔就忙着给父母简单介绍了薛睿。按说关于薛睿的这类简历,王乔之前应该会和他们提到过,但他们依然仿佛是第一次听到一样。
王乔的父亲还不忘用惊讶的口气说:哎哟,小薛是安徽人啊。说起来我们家和安徽还有着渊源。我们本来都是上海人,当年因为插队落户去了安徽,在那里还曾经待过不少日子呢。我们那一批人,去淮南的都还好,到底还能吃上米饭。我们去淮北的就惨了,天天吃山芋,哪里受得了。我们那批人,后来基本都回到上海。我那时运气好,有机会上了大学,但遗憾的是没有再回到上海,被分配到了镇江,这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任仝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插话了:“王叔叔,还是别说你眼里的安徽了。我刚才在车上一不小心说了安徽人的一些事,冒犯了薛老师。现在听你提及安徽,还心有余悸呢。”
王乔瞪了任仝一眼道:“那些破烂事,都已经翻篇了。你还提它做什么?”
王乔的父亲做惊讶状,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任仝,又看了看薛睿。然后说:“洗洗手,吃饭吧。”
饭桌上的菜还是相当丰富的,除了有肴肉和大煮干丝等地方特色菜,还有葱烤大排、雪菜黄鱼、黄泥螺……居然还有一盘海瓜子,这些无疑是在表明了主人曾经的上海人身份。
薛睿的母亲是宁波人。童年时代的薛睿曾经在宁波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对于沈家门的特色海鲜记忆深刻。上海人里宁波人很多,因此上海菜里有很多菜是宁波风味。
坐在饭桌前,薛睿有种回到从前的感觉,也从心里感激王乔父母如此用心准备的一桌饭菜。而这样的一桌美食,无意间竟暗合了薛睿的胃口。而这神秘的巧合竟让薛睿有了多一分的温暖。
雪菜黄鱼的味道做得很宁波,薛睿忍不住多吃了几口,又担心专攻黄鱼吃相难看,就拿起调羹去舀一些大煮干丝的汤来喝。
舀汤的时候,薛睿注意到王乔的母亲正认真地盯着他看,目光里有着探索和咨询的意思。就笑着对她说:“阿姨的菜做得真棒,尤其是这个雪菜黄鱼,这个黄鱼应该是野生的吧。我小时候在沈家门待过,最喜欢吃小黄鱼。阿姨的菜让我吃到了从前的味道。”
王乔的妈妈听了就开心地笑了,指了指任仝说:“这个小黄鱼还是仝仝昨天从宁波带回来的,他出这一趟差还不忘给我们带一些好东西回来。”
任仝连忙说:“应该的,应该的。”又转过脸来问薛睿:“薛经理在这里多待几天吧,明天我也没事,就给你们做个车夫,带你们去扬州走一趟吧,叔叔阿姨有没有兴趣一起去看看?”
薛睿就说:“多谢了。扬州我以前也去过,就不麻烦你了。我明天只想出去找个小摊吃一碗正宗的锅盖面,然后就回合肥了。家里那边还有事等着我回去呢。”
任仝笑着说:“薛经理还是个美食家呢。锅盖面这种东西只适合在街头巷尾的小摊位上吃,一走进饭店,坐正经了吃,就吃不出那烟火气了。说到合肥,到让我想起清朝末年的一个有名的对联,糟践的正是合肥和常熟的两个大人物: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
薛睿刚听到任仝要说对联的事,就想到他要说的正是这个李鸿章和翁同酥的对联。等任仝说完,薛睿接着说:“李合肥和你们镇江还有着更多的干系呢,当年繁华一时的芜湖米市,正是镇江米市搬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