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全文思母心切,还没来得及洗漱,就添了母亲生前给赶制的夹袄出了门。这几日天天如此,他总要将自己一肚子的委屈跟老娘说道说道。
这回却不看不打紧,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先是坟前烧过纸钱的灰堆儿被铲得一干二净,庄稼人铲了灰土壮实麦地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再一细看,这打在顶头的椿木楔子也被移了位,原本端端正正的正对着南面的鸡子山顶,现在木楔子还在,坟堆却明显的往一边偏了许多。
要知道,关中人土葬是最讲风水的,木楔子正是挖墓匠按照主家的意愿定点的唯一标准。换句话说,你钉在哪儿,他们就挖在哪儿。
木楔一般有两个,顺着墓穴中线顶尾两端各一根。一般用椿树树枝做成,顶端的粗壮一些,目的是为了定点醒目,也便于主家日后修坟整土时有个参照依据。尾部的随便插上跟树枝,毕竟一开挖也就没有了实质上的用途,回填时时不时的也就顺带着掩埋在了土堆里。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用椿木,一是椿木音义上毕竟有些许美好的寓意。二是塬上向来如此,彼此互相效仿也就顺理成章了。并没有什么风水上的讲究,至于辟邪之说,也有这个说法,其大意反过来讲无非也就寓意期望逝者庇佑子孙厚积薄发蒸蒸日上罢了。
“不对,不对!”黄全文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嘴里连连念叨着。就急匆匆的折身往村子赶去,他想要找当初修墓的匠人牛老九当面问个清楚。
牛老九的屋子在村口斜坡正对面的第二户,老人头天晚上睡得早,这会儿门上早已挂了锁不知去向。黄全文不敢停留就径直往村南老洼涧方向跟去。住在村里的大人小孩都知道,这牛老九也就是娃娃们口中的九爷,一直有早起的习惯。但凡一起床,老人总会第一时间将前一日解了手的瓦罐提溜着送到自家的自留地里。
黄全文很清楚九爷这会儿的去向。这不,一路脚下带风般的连路人的招呼也不搭理。牛老九其实早已将瓦罐里的屎尿洒在了该倒的地方,现在空荡荡的自留地里并没有一个人影儿。倒是圆滑而充满生机的鸡子山愈加的显得雄伟挺拔。
没有找见牛老九,黄全文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他是家里的独生子。现在受了莫大的委屈只能在凛冽的寒风中无限的惆怅。回想这些年自己以及家人所遭受的委屈,竟忍不住簌簌的滴下泪珠儿来。
他没有再去搜寻牛老九的下落,尽管已经隐隐的意识到九爷也许就隐匿在不远处凉水泉的草丛间折了芦苇叶子正蹲在岸边涮洗那口黑不溜秋的尿罐。他实在没有力气再朝着凉水泉的方向再喊上一嗓子。毕竟,即使当面质问,年过九旬的老九爷又会给出什么确切的答案呢?闹不好还凭空得罪了老人家也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黄全文家的自留地距离老九爷家的并不是很远,跨过前面长满荆棘草的斜土梁一眼就瞧得见。一棵长了几十年高大的老柿子树这会儿正光秃秃的屹立在地畔的中央。这是先人留下来的,黄全文打小就跟着他的地主爷经常来这儿摘柿子,回家用温水捂了吃。那香甜可口的滋味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是垂涎欲滴。
可是,不知何时,这棵原本丰茂的柿子树竟然一声不响的开始黄叶、枯萎,最后一大半树冠也跟着死去。余下的一半更是只长叶子不开花,叶子也长不起来,小小的像榆钱树。直到前几日老母亲的丧礼上,才有同村的黄二狗畏声畏脚的告诉他,有人在树的根部涂抹了什么东西。
黄全文大致已经能确认黄二狗嘴上说的是哪家肮脏人,只不过一直没能抽出时间前来看看。这会,正好去一探究竟。
围着这棵奄奄一息的柿子树,尽管瞧不出任何名堂,但黄全文的内心还真不是滋味。好端端的树为何就突然的枯死了呢?其中必然是有人对这棵树动了手脚,至于是谁呢?并不难找,在庄稼人看来,碍了谁的眼脚就是谁。谁让这棵树长得高大茂盛而影响了别人家庄稼的收成呢?
“狗日地!”黄全文并没有作声,只是隐隐的在心里骂了几句。也就在这一忽儿功夫,他做了一个让步的决定——伐树。尽快的把这棵树砍断挖走,看还有谁背地里同自个儿过不去。无限的悲怆与仇恨完全冲淡了对于新坟被盗挖的质疑。毕竟,活人的一口气才是关键。
一想到这儿,黄全文也顾不上歇歇脚就沿了来时的路急匆匆的赶了回去。饭要一口一口吃,事儿呢要一件一件的去做。别看黄全文一副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样儿,发起狠儿来,那也是要命的角儿。
临近村口南巷斜坡路的时候,正好赶上前面挑着尿罐颤颤巍巍的往回走着的老九爷。
老九爷耳聪目名,还不待黄全文跟上去,瞬间就警觉到了后面跟着的黄全文。黄全文只是礼节性的打了招呼,并没有多说话。虽然刻意掩饰着,可是一脸的不悦却毫无遗留的显现了出来。
老九爷经的事多了,黄全文这点儿小九九又怎么可能瞒得了他老人家呢?
“咋地!是被山猪拱了庄稼了,还是被野狼撵了尾巴了?”老九爷看似歇斯底里的询问,语气里更多的包含的却是一种难以言语的指责。现在的年轻人啊,但凡遇到一丁点儿风吹草动就急了性子沉不住气……人啊,还是稳当一点儿才好。
黄全文听明白了老九爷话中隐含的味道,此时此刻,他实在无意跟这耄耋之年的老人去争论什么为人处事的哲理。是谁动了坟,做下这伤天害理的事情,他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黄全文嘴角微微上扬,在呼啸而过的山风中显得格外的狰狞。他甚至于想到了该怎样惩罚动了祖坟的凶手……
“爷,您走路可悠着点儿哈!”这回黄全文是发自内心的实打实的想要关切关切老人。不想老人却听岔了话中的意味儿扭着脖子冷冷的瞪着一双异样的眼珠子怔怔的发光。
黄全文自讨了个没趣,就不再说话,耷拉着脑袋不紧不慢的往自家屋子的小巷子走去。内心因受了委屈而没处诉说的苦恼却依旧充盈得满面怒光。
柴火房里,婆娘正在哧啦哧啦的拾掇着散落了一地的干草木屑。在这靠近南山的村落子里,但凡遇到个红事白事,无论谁家都要好好的忙活好几天才好。毕竟动的是整个村子的人脉啊......
黄全文不声不响的进了院门穿过四合院围拢着的天井,脚底下却没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这时,婆娘苗桂花刚一抬头就同满面怒气赤手空拳急乎乎的喘着粗气的男人打了个照面。心里很是一阵吃惊,正想数落几句,打眼一看,男人这是大清早的在外不知跟谁正怄了一肚子气。话到嘴边便又吞咽了回去。
黄全文见婆娘苗桂花直愣愣的盯着自个儿,实在看不透婆娘这冷冰冰的两眼里究竟是几个意思。内心的烦闷不减反增愈加的强烈了。一张脸涨的通红,圆溜溜的倆眼珠子也格外的突出了。
“咋了嘛?”婆娘小心翼翼的问道,生怕一不小心引燃了面前这颗涨得通红的火药筒子一般。
“不咋!”黄全文兜撸着俩贼溜溜的眼珠子四下里打量了一番,终于将目光定格在了一侧墙面悬挂着的大绳上面。
“斧子呢?”他并没有转身,只是语气明显地舒缓了下来。
婆娘见男人问话,先是一愣,紧接着连忙将立在柴火房门后头的斧头递了过去。黄全文接过斧头,顺手扯了挂在墙面上的大绳跨在肩头。临出门时又折身往口袋里揣了几个干裂的馒头。这才急匆匆的跨过门槛沿着回来时的巷道一路往南,朝着老洼涧方向走去。
苗桂花是目送着男人走出了巷口,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也大概明白了男人这是在跟谁怄气......
“砍了吧,砍了也好,眼不见心不乱,省得看着窝火!”苗桂花心里虽然这样想着,眼珠了却噙满了泪珠儿。只是不知男人要许久才能回来,眼下最打紧的还是赶紧备了饭食......
当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开始冒起炊烟的时候,苗桂花早已备好了饭菜,也在村南的巷口扯着嗓门喊了几声黄全文的名字。隐隐的也听到了男人的回应,一回家却久久不见回来。娃儿们饿得闹腾的不行,就索性先让娃娃们填饱肚子。
这一等一直等到日头到了屋顶,还是不见男人回来,苗桂花实在不放心。又站在南巷高耸着的土台子上吼了几嗓子。这回却是没有了一丁点儿的回应,苗桂花性子急,正准备蹲下身子沿着斜坡溜下去,不想这时南坡又响起了哐哐哐的斧头声,带着回音异常的清晰有力。
苗桂花也懒得再去搭理这头犟驴脾气一般的男人,径直回屋连同一帮其他妇女围拢在老槐树底下说说笑笑的做起了针线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