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佛祖拈花,迦叶——随便笑笑

出了手机店。

“师父,给我看看呗。”师父只顾自己玩手机,也不理我,我跟在他旁边亦步亦趋,急得跟看见主人吃东西但不分给自己的狗一样——出家人不打诳语,确实是这个样子的——不是说给我买的手机吗?怎么还不给我?猴哥,这东西怪沉的,让老猪来帮你拿吧。

“你想要?”师父停下来,举着手机问我。

我看着师父不说话——难道我的眼神殷切得还不够吗?

“你想要就直说。”

“我——”

“你住嘴。”师父突然用食指指着我,后面的话只能停在我嗓子眼里探头探脑。

“虚有啊,”师父又开讲了,“你说你怎么那么多欲求呢?感觉比千手观音的手还多。你虽然只有两只手,可是无形中向这个世界伸出了一万只手。东想要,西想要,南不足,北不够,谁能满足你呢?咱学佛之人,一定要善戒,戒而后能定,定而后能慧,不然如何成佛呢?——你少跟我撇嘴,瞧不起为师是不是?觉得我也不过如此是不是?你以为师父真的把这手机放在眼里吗?”说完把手机放进怀里,“师父不在乎,可是师父看你太在乎,所以这手机师父不能给你,你懂师父的苦心吗?”

我不懂。我真不懂。我什么都不懂。我不懂自己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不懂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个样子。我六根不净,见色起意,见利生贪;喜欢听靡靡之音,也觉得绕梁三日;我鼻子闻到肉味,舌头就分泌口水,没肉吃的时候还要花生米和豆腐干同嚼;我睡觉要铺很厚的垫子,下面绝不能有豌豆,不然会失眠;我的眼耳鼻舌身意无一处不躁动不安,心中仿佛一群嗷嗷待哺的鸟儿,扯着嗓子高叫:“我要!我要!我要!”我是欲望的纯粹的实体,舍了欲望我一无所有,洋葱一层层剥去,难道还能剩下什么吗?

我闷闷不乐地往前走,阳光虽然炽热,但照不到我心里,不知不觉走到马路中间,有司机谨慎地停车,戒惧地看我。为什么不撞啊?撞死我得了,我早想好了,下辈子即使让我做人我也不做了,我做大熊猫去。做大熊猫好啊,虽然吃的单调,但肯定管饱;吃胖了也没关系,因为越胖越可爱;虽然同类比较少,但肯定不愁没对象,因为有一大堆人着急给我介绍呢;另外,如果运气足够好,还能代表国家出国访问,为国争光,体现自身价值……

师父揪着我的耳朵把我从马路中间拖走:“脑门亮也不能做路障呀!新手机不能给你,但旧手机可以呀。”

“旧手机?”我刚寂灭的心又活过来了。

“旧手机可以磨练你的性情。”

我不懂为什么,但管他呢。

……

回去我也可以坐车了。我和师父在路边等车,车一辆接一辆地来,一辆接一辆地走,没一辆到小镇的。这也算是人生无常的一种表现吧,有些人一来,恰好赶上车,也有些人久等,车始终不来,车的来与不来和人的好坏全无关系,善恶无报,乾坤却也无私。

有些车来,上下不过一两个人,有些车来,所有人都恨不得上去,后者发生一些磕磕碰碰,在所难免——

提一白色塑料袋鸭蛋的大叔和提一红色塑料袋柿子的大叔抢着上车,白小心翼翼,红奋勇争先,红把白往旁边一挤,迈步上去,只听白“呀”了一声,脸现怒色,手往前一探,把红一把扯下来,提着鸭蛋指示:“你把我的蛋碰碎了!”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呀?!”红跌下来,踉跄后退几步,大概觉得在众人面前丢了脸,羞愤地好像把柿子的颜色印在了脸上,瞟一眼白手中的鸭蛋,急火道:“怎么就碰碎了?瞧给你金贵的!”

“碎了就是碎了,我还赖你不成?”上前一步,把鸭蛋举到红的脸上,“你看!你看!”

红把身子微一后仰,避开白的鸭蛋攻势,火气上升到头发炸开,大声道:“碎了就碎了,有什么了不起的?那点破东西难道还要让我赔吗?”

“破……”白气得说不出话来,面容扭曲,深喘了几口气,似乎想把即将爆发的小宇宙控制住,可惜失控了,尖叫一声,飞起一脚踢向红手中的柿子。

“唉呀!”红急促地叫了一声,想躲,但是没躲开,提起塑料袋一看,里面湿了一片,再看白的眼神就仿佛要生吃了他一般,张大了嘴,以0.5倍平时语速喊:“WCNM!”

“WCN——M!”

两人说着就要干架,但可能不舍得手中的鸭蛋和柿子,后退几步转悠,想找个稳当地方先放着。人群适时往外散,好给他们空间施展。

司机师傅在车上等得不耐烦,探着身子冲两人喊:“上不上车啊?不上我走了。”不过看他的表情,生气压不住的高兴时不时冒上脸来,似乎很愿意留下来看热闹。

两人终于把东西安置妥了,回转身,凑近了跃跃欲试,欲试,欲试……

我看得着急,恨不能替他们喊一声:“Ready,Go!”有人及时道出了我的心声:“打不打呀?我着急回家吃饭呢。”

总算交上手了。白应该是属驴的,善踢,红应该是属猫的,善挠;一个针对下三路,一个招呼上三路;一个头发凌乱,越来越红光满面(被挠出血了),一个满裤子泥脚印,黑裤子要变成灰裤子。围观群众秩序井然,现场氛围十分活跃——

这个说:“呦,呦,呦!这一下抓的,没两个月消不了。”

那个说:“疼,疼,疼!这一脚踢的,怎么冲那儿去呀。”

又有个说:“血溅脸上了!”引得众人一起摸脸。

……

我正笑嘻嘻地看着,下意识看一眼师父,师父也正笑着,这时恰好也转过头看我,四目相对时,他脸上的笑突然就不见了——是谁夺走了我师父的笑容!快还给他!——板着脸问我:“你笑什么?”

“我……脸疼。”

“我平时怎么教你的?咱修行之人,以何为则?”师父要考我了,也不事先发个通知,给个大纲什么的。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我试探道。

“你这是问我哪?”师父没好气道。

“没,没问号。”我略慌张道。

“还有呢?”

“除恶行善,使众生已生之恶速断,未生之恶不生,已生之善增长,未生之善速生。”这是我好不容易背下来的呢。

“所以呢?”

“……还有所以吗?”

师父指着场中两人:“如今他们正在打架,你不上去劝架也就罢了,怎么能如此悠哉地看呢?”

“你不也……”

“你能跟我比吗?”师父跟我解释他的笑容,“我一老头,笑一笑,十年少,你个小破孩,十岁出头,还笑?想你妈了是不是?想再跟她见一面是不是?我告诉你,回——不——去——了!”

我委屈啊,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被我看见了丑态也不该反过来接我的短啊,提我妈干嘛呀。

师父远指着放在地上的鸭蛋说:“你去把鸭蛋拿了,那人肯定冲你要,你跑,他肯定追你,那样架就打不成了。”

我犹豫道:“不太好吧?人家都打了这么久了,你让他们分个胜负,然后论个对错,多好。”

“愚人才分对错,智者只看因果。那个提鸭蛋的可能家里穷苦,所以才会对东西那么重视,那个提柿子的可能家里有急事,怕赶不上车回去,所以才会抢着上车,每个人都自有其苦,论对错,有意义吗?”

“你这是瞎猜的呀,又不是真的——”

“咱出家人以慈悲为怀,难道这慈悲是凭空来的吗?自然是以懂众生之苦为前提。如何懂?咱又不认识他们,不了解他们,怎么懂?尽力去体谅罢了。”

我不禁自惭形秽,感叹师父竟有这等修为,但还是心有顾忌:“我能跑过他吗?万一被追上了呢?我瞧他腿脚停灵便的,要不还是拿柿子吧。”

“你偷偷的,先走出去一段距离我再喊——那家伙未必把柿子放在眼里。”

“那你等我走远点再喊。”

“赶紧的吧,再等一会儿,两个人都没脸见人了。”

我只好偷偷摸过去,趁人不备提起那一塑料袋鸭蛋,腰还没直起来——

“小贼偷鸭蛋啦!”

这发令枪响得我猝不及防,鸭蛋主人却早有准备似的,一个箭步蹿过来,口喊:“小贼,哪里走!”吓得我差点把鸭蛋扔了,转过身没命地跑。

前面不远有个路口,绿灯正倒计时,两秒钟,博尔特也得掂量掂量,我却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过了马路,我意识到后面没人追赶,回转身,看到大叔正隔着马路跳脚痛骂,嘴巴一张一闭的,像被调了静音。

我避开大叔的目光,想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躲一会儿,路边有成排的自行车和电动车,正好可以藏身,我往两辆车子中间一蹲,就看不见别人了——别人应该也看不见我吧?

蹲了许久,我估摸着大叔已经走了,就起身瞭望,没想到他还在路边转悠,我又赶紧蹲下,稍微冒个头观察大叔的动态,适当调整自己的位置,好让大叔看不到我。正挪移呢,不知道碰了什么,后面突然响起一阵童音:“你碰着我啦!你碰着我啦!你碰着我啦……”我回头一看,怒斥:“叫什么叫,你个破电动车!”

电动车举报了我的位置,我匆忙起身,大叔已经站在我眼前了。他劈手夺过塑料袋,伸一根食指指点我说:“你这小孩——”忽然变指作掌,要打我,手掌还没落下去,我就哇的一声哭出来了。这一哭不打紧,把积年的委屈全带出来了,想起自己幼时被父母抛弃,长年流落街头,居无定所,虽然后来跟了师父,可师父又待我不好,明明说是给我买的手机,却又不给我,还有脸支使我干这干那……

“你……”大叔尴尬地把手放下,很委屈地说:“我又没打你。”一拧身,走了。

我还没哭够呢,你这就走啦?没爸妈的孩子真是可怜,想哭都没个对象,若是哭给师父看,他一准哈哈大笑,说:“虚有,你哭起来真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