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双腿发软,身子发虚,仿佛刚才写那几个字耗光了我的力气。我觉得自己需要食物,就去了食堂。
食堂大妈是个好人,对于自己不需要、卖不掉、过期只能作饲料的剩饭,向来表现得很慷慨。不需要言语,一见面,食堂大妈就给我端来两个馒头和一盆剩菜。盆是不锈钢的,比脸盆大,比澡盆小,应该是和面用的,如今和着半盆剩菜,目测里面有鸡蛋(坨儿的和丝儿的)、西红柿(块儿的和片儿的)、辣椒(块儿的和丝儿的)、土豆(块儿的和丝儿的)、肉(块儿的、片儿的、)……
我吃口鸡蛋,吃口西红柿,我吃的是西红柿炒鸡蛋;我吃口鸡蛋,吃口辣椒,我吃的是辣椒炒蛋;我吃口辣椒,吃口土豆,我吃的是辣椒炒土豆;我喝口汤,我喝的是西红柿鸡蛋微辣带肉炖土豆汤……然后我愤怒了:为什么呀?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呀?我把原本和在一起的东西麻麻烦烦地分开,咬碎了,嚼烂了,再和到肚子里去,多此一举,这是为什么呀?
其实我明白,我吃的不是饭,是味道。口腹之欲的偏重在口,肚子只是受了牵连。有首歌唱出了肚子的心声:“我的要求并不高,给我一个馒头就好……”上帝给了人类能够分辨味道的舌头,未必不是一种惩罚:这舌头,不比青蛙的,是生存必备的捕食工具,不比狗的,是必要的散热手段,人有了这舌头,只添了对食物挑剔,多了不守本分的拒却,太甜了不吃,太咸了不吃。想象中肚子仰着头,空瞪着一双大眼,百思不解,惊慌失措:怎么不吃呀?这是为什么呀?这是为什么呀?
在遇到师父之前,我长期被这种口欲折磨。那时候我每天捡瓶子只能赚几块钱,自然下不起馆子,馒头虽然买得起,可也不能专吃馒头啊——别跟我提米饭,米饭多贵呀——于是常常馋得要咬掉自己的舌头。
后来我偶然发现超市有打折菜可卖。本来超市做菜用的材料就年老色衰,属于无人问津、过不了多久就该进垃圾桶的主儿。如今把菜择一择,切一切,除腐去烂,和着快变质或已经变质的肉一起炒。肉臭了有味?多加点盐和味精啊,什么味道盖不过去?正好味精也快过期了……
就这样的菜——我也买不起。
我得等。上午做成的菜中午卖,下午卖,如果卖到下午五点还没卖完,就该打折了。折磨人的地方在于:第一、菜不一定有剩。就这样的菜还会卖完,可见厨子修理打扮手段之高,油盐味精之好。第二、它不一定五点就打折,也可能六点,甚至七点。于是很多时候我只能揣着馒头在超市里守侯,祈盼,仿佛小伙子知道配不上年轻貌美的姑娘,情愿做备胎,在旁边候着,等姑娘历尽风尘美丽折损以后,委身下嫁。这次第,怎一个惨字了得!所以这里我必须写三个:惨!惨!惨!
孟子说:“养心莫过于寡欲。”又有“嗜欲深者天机浅”的箴言,看来人要想活得开心点,还是对诱惑摆一张臭脸比较好。得不到就告诉自己不想要,久而久之,也许就真信了,用我师父的话说:“我根本不喜欢汽车,我就爱电动车,就爱!就爱!就爱!怎么着了?!”能怎么着啊,无非就是在马路上吃灰呗。
往事不堪回首,回首就要泪流。
“怎么了这是?好吃到哭啊?”
眼前出现一双脚,小巧的似乎没生脚掌,抬头一看,是“鸡蛋面”中的“鸡蛋”。
“你怎么在这儿?”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奇怪地问。
“我是这里的厨子啊!”鸡蛋扯了扯身上的白大褂,随手提了提腰带,浑圆的肚子颤了颤,随时准备滚动。
“你什么时候成厨子了?你不是开理发店的吗?”
“我什么时候开理发店了?我一直都是厨子。你认错人了吧?”
眼睛有问题不算可怕,可怕的是脑子有问题,更可怕是我的脑子有问题,这人明明就是……
“你兄弟呢?”我问。
“我哪来的兄弟?你不是哭傻了吧?”
我走出食堂,觉得阳光刺眼,好像多年不曾睁开,而今一旦睁开了,反而觉得一切恍惚得厉害。操场上传来“砰砰”的拍打篮球的声音,真是少闻,我循声而去。
这所学校的所有篮球场都是素面朝天的,即便如此,一场雨后仍有女人卸了妆之后的效果——坑坑洼洼的,篮球直直地拍下去鬼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弹。学校的老师都是从农村走出去,见识过、玩过传说中塑胶场地的人,如今虽然很不幸地又走了回来,但自命贵人,不履贱地,是不肯到这篮球场上来踩脚印的。那么——
真的有人在打篮球,而且全是老师,如果不是乾坤颠倒了,就应该是教师节来了。
教师节当然是教师们过,可教师们不愿过,因为要强制学生表示心意。老师含辛茹苦地用知识把你们养大了(或许是养胖了,因为只是身上多了知识的赘肉),你们不得表示一下?当然得表示。所以无分量的贺卡是少不了的,任务性的赞美篇也是必要的——“啊,我敬爱的老师,您辛苦了!”老师们的确辛苦,只不过是说话的嘴辛苦,改卷子的手辛苦,至于脑子——吃已经嚼烂的膜,费牙齿吗?
教师节就这么有声有色但无利地来了,声是篮球声,色是大红横幅,上面几个白得惨厉的大字:“热烈庆祝教师节!”这横幅算得资深,应该是长年替教师们庆祝,已经红得不新鲜了,好像快烂掉的西红柿的颜色。虽说是“热烈”,但这热烈只仿佛小店开业,一顿鞭炮应付了事,留下一地的粉身碎骨,反显得荒凉。
总得给老师们发点福利,给点平时不给的东西,于是学校就把平常不用的篮球场奉献出来,组织了一场篮球赛——打篮球多影响学生学习呀,现在允许你打篮球,有名分地影响,这还不算福利吗?学生们对庆祝教师节可能没什么兴趣,但对于脱了衬衫皮鞋,只靠发型来维持体面的老师们,还是颇有几分兴趣的。自然而然,篮球场四周围了一大群学生。
篮球场明显是修整过的,坑洼的地方填了土,夯实了,还算得上平整。有草的地方也被锄了,可能是来不及处理或懒得处理或有意不处理,横尸操场边上——这草和学校操场上的草是一个品种,拥有桀骜不驯的品性,盼着它长的地方它不好好长,稀稀拉拉仿佛脱发者头上剩下的头发;不让它长的地方它乱长,好像脸上平白生着一撮毛——学校是教书驯人的地方,杂草也可以作教学样本,不必明着说,一切尽在不言中——不好好学习,不听话,就是这草的下场。
我由此想起师父对我的栽培。师父在庙里发现一只蚂蚁,指给我看,说:“你看蚂蚁多勤恳,咱们念佛之人应该向它学习,勇猛精进。”我刚想附议,师父一脚把蚂蚁踩死,说:“赶紧修行吧,不修行,下辈子做畜生,也是这下场。”我觉得师父不去做老师,真是可惜。
球场上九个人正打得热火朝天,五对四,一边不知道为什么少一人。可能是因为会打篮球的老师少吧,人数凑不够。咦?不对啊,怎么又变成十个了?刚才——
突然多出来的那一位身材极为纤细,甚至比球场两边支撑篮板的柱子还要细一些,他往对手身边一站,队友估计就找不着他了。球场外围有一大群女生的目光被他收集着,上牙齿咬下嘴唇,厚厚的欣喜,薄薄的羞涩,不得不说,那家伙确实长得挺帅——竟然是“面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