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就是缘,而且不是一般的缘,是大缘,仿佛张良遇见黄石公,段誉摔落山崖进入琅嬛福地,如今我再次碰到木子,就意味着她是我命中注定躲不掉的坎儿,是我必须渡过去的劫难。但我心中忐忑,佛祖喜欢考验人,而且有强迫症,唐僧西天取经时他安排了九九八十一难,少一难都不行,我怕佛祖瞎折腾我。
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小庙的厨房里,师父正蹲在灶前烧火,锅上蒸汽氤氲。我的第一感觉是师父要蒸了我,脑子里莫名其妙跳出一句话:“猪八戒不好蒸。”吓得我一激灵。
师父见我醒了,起身从锅里舀了一碗汤出来,递给我,语声慈和:“快喝吧,特地为你熬的。”
我感动不已,接过来,看也没看就往嘴里倒,倒到一半,知道汤里有菜,倒到底儿,知道汤里有面,感觉奇怪,便问:“这是什么汤?”
“好汤。”
“什么好汤?”
“饺子汤。”
“饺子汤?饺子呢?”
“饺子本来有,饺子其实无,四大皆空,饺子再空不过了,所以——”
“我都饿昏了,你就给我喝饺子的洗澡水?”如果不是还想再来一碗,我非把碗扣这老货头上不可。
“出家人说话不要打比方,这怎么能是饺子的洗澡水呢?你洗澡会把自己洗漏了吗?”师父指指碗底的菜面混合物,认真道:“这是饺子的肚肠。”
我瞠目结舌,半晌后,再问:“那饺子呢?”
师父不耐烦道:“我昨天吃的饺子,只不过因为懒,煮饺子的汤还没倒掉,恰好让你赶上了。怎么,不高兴啊?这是缘分哪!要是倒掉了,你这会儿哪还有汤喝?”
“师父。”
“嗯?”
“你还是早些涅槃了吧,佛祖在盼着你呢。”
我觉得佛陀太客观,太客观的人容易悲观,四大当然皆空,任何事物拿历史的尺度去衡量都是空,花开了还会落,月圆了还会缺,一只乌龟看人事浮沉、沧桑变幻,也会感叹:“那家伙是我看着长大的,又是看着他老去的,看着他没的……”
可是人目光那么长远干嘛?吃了还要大便难道就不吃了?笑了还会哭难道就不笑了?反正都是死难道就不活了?把人生看透了,然后当成一场游戏去玩,岂不是更好?干嘛非要倔强地说“我不玩,不玩,就是不玩”?我佛啊,我想玩,你别来妨碍我。
好多天没剃头,头发又长起来了,揽镜一照,嘿,镜子里一帅小伙,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谢霆锋呢——恕我眼瞎。
我决定主动出击。如何出击?看电影里说一般都是看电影的,而且要看恐怖片或爱情悲剧,前者女人会主动投怀,后者男人可以主动送抱。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也有女人心大如斗的,宁死也不害怕,或者神经粗如钢筋的,死活不感动,那男人当然也不敢动。木子属于哪一类呢?她看恐怖片会害怕吗?看爱情悲剧会感动吗?我正犹豫不决,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惊出我一身冷汗。我回头。师父幽幽道:“胆子忒小,如何是好?”……应该看爱情片。
我威胁师父说不给钱我就出走,总算得了钱,跑去电影院买票。小镇上只有一家电影院,长年经营惨淡,主要业务对象是学校的学生——帮助学校对中小学生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多放《***》、《智取威虎山》等反映我党有勇有谋的影片,健康向上。不过近年来民风开放,群众对丰富文艺生活的呼声很高,为了顺应时代潮流,满足小镇居民的精神需求,电影院也开始播放一些时兴的影片,比如半年前就放映了《初恋这件小事》(当然是盗版的)。影片一经播放,顿时在学校里刮起一阵风潮,女生们纷纷学习尼采,重新对自己估价,长得再丑的女生都觉得自己是能变成白天鹅的丑小鸭,不,她们不会这么妄自菲薄,应该是没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只待鞋子到脚,就可以翩然而去舞会了。男生们也纷纷开始斟酌身边的姑娘,怀疑自己当初的判断:和氏璧也不是一开始就被重视的呀,女孩们年龄尚小,不懂得穿衣打扮,难免美不外见,只要用心雕琢,假以时日……
我盯着电子板上的排片——《前任攻略》、《前任2》、《前任3》——发呆,不明白电影院这是闹哪样,为何一丧再丧。
售票员戴个眼镜,文绉绉何书桓似的,他看穿我的心思,解释道:“最近分手的很多,据估计应该是《初恋》的反弹效应,男生们普遍缺乏耐性,不肯花时间琢磨,没过几天就厌了、弃了。”
“始乱终弃可不好。”
“未必乱过,弃之倒也无妨,不然就不是看几部电影就能释怀的了——你想看什么样的?”
“爱情悲剧吧。”
“那就看这个吧,《比悲伤更悲伤的故事》,老悲伤了,我看见好多小姑娘看的时候都撅着嘴哭呢。”停了一会儿,很有经验地补充道:“不管姑娘平时看起来怎样,一旦哭起来,都挺丑的。”
我不再犹豫,决定速战速决,买了两张“悲伤的比较级”,当晚的。我在脑海中事先模拟见了木子的情形,开口先说:“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不管月亮答不答应——“不如我们出去散个步吧,再看场电影。”然后根据她的表情措适当的辞。如果她冷若冰霜,我就说:“不喜欢看电影的话,也可以干别的,随你高兴。”如果她表情为难,我就说:“不方便的话,那就改天?”如果她一脸高兴,我就上前拉住她的手。
出发前我得先理个发,由秃头长成的发型不太好看,跟苍耳似的。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自己离佛祖更远了,也由此觉得身在俗世中的麻烦:头发总要打理,要经常洗,不能有头皮屑,不能太油;身上的衣服要勤换,不能让人瞧出规律,总结出你一共有几套衣服,更别说老穿着同一套了;一定要有固定居所,不能浪迹街头,随遇而安,否则会被收容遣送。我突然想到,如果我不要女人,不要爱情,那我能省多少麻烦呀:破衣烂衫有的是,一样遮羞保暖;睡觉随便找个地方就行,一样做美梦;吃喝总能找到,这年头把自己饿死比把别人饿死难。可是一旦沾上女人,需要准备和配备的东西就成堆成套,好比我原本吃个馒头就能填饱肚子,如今嘴刁了想吃菜,除了买材料,还要准备锅碗瓢盆刀铲叉勺油盐酱醋,好不麻烦!我讨厌麻烦,唐僧师徒里只有没本事的八戒、沙僧才担行李,你瞧那孙猴子,连根棍儿都懒得抗,还要变小了塞在耳朵眼里,空着一双手,多利落,多潇洒,所以说——这时候不好打退堂鼓吧?
“洗洗头吧。”理发师说,声音刻意柔软,像是刚把人打了又反过来安慰的语气。我起先没注意,此刻一看,呦!这不“鸡蛋面”中的“鸡蛋”吗?怎么不混黑社会干起美发了?目光往店里一扫,“面条”正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我突然打起了坏主意。
“你头发真厚。”“鸡蛋”边洗边说。
我猛地拍椅而起,顶着一脑袋泡沫冲他怒喝:“是不是想多收钱?!”然后死死地盯着他,心里叫唤:打我啊,快打我啊,挨了揍我就不用去找木子了。
“鸡蛋”一时错愕,好像因为网络延迟卡住了。“面条”也抬头怔怔地看着我,不明白怎么回事,眼睛快速眨着,显示正在思考中。不过他似乎没思考出什么结果,又低头玩手机去了。
“鸡蛋”的网速终于跟上来了,很委屈地说:“我们是讲职业道德的。”
我不好意思再发作,重新躺了下去。“鸡蛋”则继续洗头,水一阵冷一阵热的,手上力度时大时小,搞得我心绪不宁。
洗完头,我坐在椅子上,面对着镜子,挑事找揍的心又活泛起来了。我问,有手机吗?“鸡蛋”说有。我说,那先拍张照。“鸡蛋”带着疑惑给我拍了一张。我说,不许删啊,然后说,一会儿理完了要是没照片好看,我就不给钱了。
“鸡蛋”又愣住了,一动不动,这会儿铁定是掉线了。“面条”噌的一下站起来,目射精光地看着我。我紧张地期待着,不知道接下来剧情的走向:他会打我吗?会怎样动手?是直接打脸还是先揪衣服?我应该坐着不动还是适当反抗?他有分寸吗?……“面条”突然转头问“鸡蛋”:“哥,数据线呢?我手机没电了。”
佛语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知道他们这样算不算成佛,如果算,我是不是也得把“屠刀”先拿起来,然后再放下,这样成佛也许还简单些。
鸡蛋的理发技术差强人意,效果难说好坏,他夸我真帅,这恭维我也就不推辞地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