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生于山野荒郊,这种草全年常绿。一点点斜雨细阳,够它开穗状的紫红花。也许你见过采过踏过而浑然不知,无所谓,它自生自灭。
手札对作者而言,也是不断远行的沿阶草。也许在笙歌曲尽时忽然渴望击鼓独舞,也许执镜自照乍见垂老面目,也许在荣耀的巅峰突叹清寂……人,更多的时候像一张稿纸,布满星空的精灵偶尔敛翅书写,遂有札记。在被冠上所谓的“作家”之前(我至今仍害怕这两个字,像重刑囚害怕所有的刀!)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写札记自娱,这变成唯一能让我快乐的习惯。于今稿帙虽繁,几经迁徙,毁散自去,焚灭草札也变成唯一能让我快乐的坏习惯。这本书所选的,是一九八七年九月至十二月写的,约十万字,删去面目清晰不宜曝日者,泰半已去。剩下的,大约是心灵工程日夜动工的辙痕,在生命与生活、自然与现实、个我与群体、人情与文事之间辗转徘徊的浮绘。它不是“作家”的文字,是“人”的原创;与其说它是书,不如说是书的母体。
我想起那些习惯写日记、札记的作家,印象最深的是齐克果、卡夫卡、纪德、加缪。也许可以引几则,观察生活如何通过他们的心灵:
“我刚从一个聚会中回来,在那里,我是生命与灵魂:机智从我口中倾泻而出,每个人都开怀大笑并赞羡我——然而,我走开——这里的破折号须如地球的轨道那样长——我想枪杀自己。”(齐克果,一八三六年)
纪德在一九〇七年日记中提到柏林将上演他的《刚陀王》时写:“我想到济慈,我告诉自己,如果他像我一样,拥有两三个崇拜者,他就不会早死。徒劳而已,有时我觉得这一片沉寂令我凋萎。”
像鹰眼一般锐利的卡夫卡在一九一七至一九一九的札记里有一则格言:“假如伊甸园中,那个应该加以毁灭之物是个可毁之物,则它并非是个关键之物;但假如它是不可毁的,那么我们都是生存在一种虚假的信仰之中了。”
我所认识的加缪,让我冲动地想去拥抱他的是一九三七年札记里的一段文字:“修道院上空的乌云愈聚愈厚,夜幕渐垂,慢慢笼罩了那些歌颂亡魂善德的大石板。假如此刻有人要我写一本一百页论道德的书,将有九十九页是空白的,而在最后一页,我将这么写着:我只承认一种责任,除此无他,那就是爱。”
看这些札记,更知道他们之所以成为他们。
这本《私房书》以时间为轴分成五札,因此,不刻意在题材上作分类,就像生活的内容是一齐扑来的一样。在编排上,我把部分的天空留给你去写,当作我们的私心话。感谢出版方破天荒做这种改变,从来没有一本书是作者与她从未谋面的读者共同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