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光熹微,翁青山穿戴整齐从府中出来。
他一路走得急,起先并没瞧见章贞正倚在大门口环抱着不知从哪挑来的钩镰枪补觉。只在气喘吁吁地抬脚迈过门槛时,脸前忽地横了一杆冷冰冰的长枪,他本就心中战栗了一路,此时突然被锋利的刀钩子一吓,本能使然往后退却了一步,绊在门槛上,一屁股重重落地。
待他再顺着杆子仰头望那长枪的主人,一身松松垮垮的白袍上,俨然就是个孤魂野鬼的章贞正好整以暇地瞧着他笑。翁青山立时不由拔高了声音道:“章……章校尉怎在此?”
章贞扶着钩镰枪,弯腰拎住翁青山官服的肩领把他拉起来,反问道:“不在此,难不成要与人在床上被翻红浪?”
翁青山被章贞噎得面红耳赤,心里头想道:“依你章校尉在上京城的名声,老夫可不就以为你要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
然章贞向来哪管人臊不臊这些,等他站稳了,笑道:“听说今日会操,前头带路罢,翁府君。”
翁青山望向门口候着的马车,迟疑了下,挤出个憨厚的笑容:“章校尉……先请。”
九殿下昨日突然驾到,又不让声张,翁青山不敢引人注目,只天还未亮就派人去等着询问九殿下是否去练兵台观看会操。方才回来的人说裴副尉已经同九殿下前去,他这才匆匆忙忙出发,却没人告诉他章贞在门口守着。
他虽然生得膀大腰圆,但却是个读书人,身上没有四两劲,从太守府去练兵台有五里多路,往日里他都是乘马车去,听说九殿下已经往练兵台去,他便让人在门口只预备了一辆马车。章校尉是女郎,车厢狭窄他体胖,坐两人必然拥挤,于礼制不合。按理说,他是太守,章贞是校尉,他的官职大于章贞,这辆马车他先坐了,教章校尉等下一辆也无妨。可他还是有点心虚。谁叫人家老子是永安侯,姑夫是当今主上呢。罢了罢了,还是让人再驾一辆马车来,他再等等罢。
章贞岂不明白翁青山脑袋里的这些弯弯绕绕,只是懒得再与他假客套,直接抬起钩镰枪将马车帘子轻轻挑起,说道:“翁府君宽心坐着罢,我骑马就行。待会路上还要请教翁府君一些事情。”
翁青山对着冷冰冰的兵器,这才瞧见不远处树下拴着一匹马,哪里还说出再三推让的话。
去往练兵台的羊肠小路,由于多日不降雨雪,泥土风干裂成隙纹,无端生出颠簸。两轮马车吱吱呀呀前行,速度并不比青年人的双脚快多少,一白衣少年身骑青骢马手拎钩镰枪在后面慢悠悠跟着。天上朝霞冉冉,道旁寒梅吐蕾,人语声惊起枝头群鸦四散。
章贞问翁青山:“翁府君,练兵台新军这几月起头生事的都有谁?”
翁青山坐在车中立即把一连串令他头痛的名字在心里头都过了一个遍,然后推开车厢后门伸头说道:“徐茂、王敬、李炎、胡成材、林旷和周崇这几人生事最多。”
章贞了然,二师兄昨晚也说这几人最难缠,戏称他们为六妙客。
章贞又问:“六人籍贯家世,身手脾性,翁府君可否告知一二?”
翁青山听她问得仔细,知她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想起他刚来金陵城时,也是充满雄心壮志,想着做出一番大事来,不负这身官袍与主上俸禄,只可惜最后事与愿违。
翁青山也年轻过,热血过,于此事上不想打击年轻人建功立业的积极性,遂与她一五一十说道:“徐茂实是姑苏沈府君家小郎君,如今在军中随他母亲姓氏,年方二十,自小舞枪弄棒,四处浪荡,不喜读书,性子极为不驯,连沈郡守也管他不得,听说秋日里他勾上了一良家新妇,被人家夫婿逮着打个半死,沈府君一怒之下将他打发到军中,不准他再回姑苏去。”
然翁青山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从芝麻大点的官混到如今,到底不再年轻。末了,他又抱着商量的口吻与章贞道:“徐茂之事,不为外人所知,章校尉既受命而来,与他在军中必然回避不了,故老夫不敢有所隐瞒,但不管谁有闪失,主上与沈府君那边老夫都不好交代,还望章校尉体谅老夫年迈,稍后练兵台与他碰上,切勿意气用事。”
章贞看了眼枝头的老鸹拍打翅膀欲再次栖停,不由哂笑。翁青山这人,还真有意思。主上是想她生还是想她死,都未知呢。
姑苏沈家与金陵王家,会稽乔家,广陵裴家并称江南四大士族。上回协助主上平息江东武将之乱的就是沈贵嫔的娘家沈家。沈家口风紧,对外宣称小郎君卧病,连二师兄都不敢十分确定徐茂身份,也只有翁青山能把人家勾搭小娘子这样的事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翁青山期待地看向章贞,见她不以为然的笑没有应声,心中不踏实,遂出声有些不满道:“章校尉?”
章贞从树上收回目光,说道:“翁府君且放心,翁府君好意提醒,我哪里敢教翁府君为难。翁府君再接着说说其余五人罢。”
翁青山扶着车厢后门,又接着说道:“那李炎与林旷都是姑苏军籍出身,半年前被选拔到军中来,李炎长于弓弩,林旷善骑射,他二人的父亲皆是沈府君麾下的能将,三人年纪又相仿,因此处处随着徐茂胡闹。王敬、胡成材、周崇是金陵本地人。王敬,章校尉应当听说过一些,他祖父是曾位居三公之一的王骞王太尉,现任羽林郎将颜延是他母舅,他今年二十有一,自幼习武,擅使刀剑身手了得,目下在练兵台无人能敌他。只因他性情倨傲,不肯借家族的东风,这才到练兵台来磨炼了。胡成材与周崇俱是秣陵县民籍出身,因体格高大,孔武有力被招了来。此二人入伍前在乡里游手好闲惯了,市井气息重,最喜引着新军中人往那河畔烟花赌坊酒肆里去。”
说到烟花赌坊酒肆地,翁青山想起章贞这鼎鼎大名浪荡子在京中只怕是行事比这六人还要荒唐得多,一时又忍不住忧心忡忡起来。对着章贞心道章校尉啊章校尉,既然来了金陵城,老夫不求你能使练兵台焕然一新,但可千万别再火上浇油,与那群人沆瀣一气去了。
有家世的没家世的,翁青山实话实说,倒也没隐瞒。章贞心笑,金陵城新军卧虎藏龙,对她脾气得很。毕竟论真混账,谁还能混账过她去?
章贞记起另一事,接着话茬问道:“不知上月在画船里为女娘争风吃醋差点打死人的是哪几位?”
翁青山一路上说了许多话,这时身上已有些微微发热,他道:“是徐茂和王敬都看中了那集香楼的花娘,两人不肯相让,遂起了争执,李炎、林旷护主心切,与王敬动了手,正巧那天胡成材和周崇也在,觉得三个外地人欺负金陵本地士族郎君,心中不忿,也动起了手。除了徐茂与王敬,几人伤得都不轻。林旷到现在还躺着不能动。”
既讲江湖义气,就不难办事。章贞道:“他们打架时,翁府君也在场?”
老车夫吁了一声勒紧缰绳,马蹄停下不前。翁青山一时不察,身子后倾差点坐滑出前面车帘去,又被车夫猛然推回厢中。他忙扶着厢壁,整理衣冠,驳斥章贞道:“章校尉不得胡说,老夫堂堂朝廷命官,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寒冬腊月天,驾马车的,乘马车的,都冒出了汗意。反观章贞,骑在青骢马上雪白无瑕的鹅子脸上除了笑意不起一点波澜。
练兵台上新军们站得东倒西歪,章贞下马,单手扶了翁青山下车,道:“翁府君,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