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峰诸兄编纂天有老师论文集既毕,谬以序言相属。我从未想到过担此重任,然睹卷思人,往昔片断记忆叠积目前,似有不可辞者。没想到的未必不会发生,世事往往如此。笔端枯涩,言不尽意,能附天有老师大作以流传,岂非幸事。

1982年我进入北大历史学系读本科,天有老师刚刚硕士毕业留系。那时候他基本上还属于“青年教师”,与我班接触不多。1989年我上了博士,由原硕士导师余大钧先生继续指导,专业方向依然是元史。但余先生没有博导身份,于是我又被挂在方向临近的明史博导许大龄先生名下,成了广义上的“许门弟子”。“许门”中的大师兄,正是天有老师。许先生身体欠佳,时而住院,每次同门探病,天有老师一马当先,众弟子鱼贯进入病房,资历最浅的我通常都走在最后面,几乎成为一道固定的风景。因为有这层师兄弟关系,我们的联系逐渐密切。天有老师不久之后做了系领导,对我十分提携。我博士毕业留系任教,与他的推荐大有关系。我打算开设本科生专业选修课,他担心我经验不足、准备不充分,主动提出和我合开“元明史专题”。他从系主任岗位上卸任之际,又提名我接任新一届系副主任。这些都属于古人所谓“知遇之恩”的范围,已非同门情谊所能局限。

天有老师执掌历史学系系务的时间是1991年到2002年,先任一届副主任,又连任两届主任。这段时间,我系在商品经济浪潮冲击下步履维艰,办学条件差,工作待遇低。与我同时或前后留系的青年教师,或出国,或“下海”,纷纷离开岗位,我也是频繁默念“有口饭吃就行”的六字口诀,才勉强坚持下来。天有老师在这样的环境下挑起重担,带领全系平稳地度过了困难时期,维持了北大历史学科在全国的领先地位,为新世纪以来学科建设的繁荣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回想当时,尽管压力巨大,工作繁重,可他永远表现得不慌不忙、泰然自若,气度令人折服。时过境迁,我阴差阳错地坐到了天有老师曾经的位置上,逐渐感到其实受他影响不小,尤其是在处理矛盾、协调关系方面。每当遇到棘手问题,也还是难免设想他会怎么应付,可惜阴阳相隔,已经无从直接请教了。

天有老师研治明史多有创获,这部论文集汇聚了他的主要研究成果。此外,还有专著《明代国家机构研究》和编著、史料整理若干种另行于世。面对资料繁剧、头绪驳杂的有明一代历史,天有老师善于从大处着眼,廓清迷雾,把握主要线索,“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这种以简驭繁的治学风格,恰恰是其深厚功力的体现。他对明代国家运行机制、历史发展线索和历史地位的深入思考,从不同方面触及了明史领域的诸多重大问题,对于后辈学者具有长远的启发作用。所遗憾者,在学术生涯的鼎盛时期出掌系务,大大耗费了他的时间和精力,天又未假以年,本来其成果当远非此数编所限。好在天有老师培养的诸多弟子,大都已成为明史研究领域的中坚力量。薪火相传,正无穷期,则斯人虽逝,亦可谓不死矣。

忆及三十年前,天有老师的成名作《明代东林党议》付梓,先师许大龄先生亲为撰序(见本书上编附录)。其序斥去一般序文的陈套俗语,高屋建瓴,画龙点睛,提出了明代历史分期的“四分法”,又对东林党议的时代背景和发展线索进行了宏观概括,与原书彼此叩鸣,相得益彰,堪称学术专著序言之典范。一次我陪侍许先生左右,大胆以上述感受面陈,先生颔首微笑,不以为谀。如今物是人非,为天有老师遗集作序的重任落于我身,既未能峻拒,只好强抑浅陋,略书数语。琴瑟不闻,鼓缶是听,许先生和天有老师有知,当哂其不自量,而闵其不得已也。

是为序。

张帆

2017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