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蝉蜕:晚清大变局中的经学家
- 胡小远 陈小萍
- 3585字
- 2025-04-18 20:42:06
第八章 素帕传情
盛满杨梅的竹篓,乘着河船,又换了海船,在水路辗转了好些日子,终于到了紫阳书院。
凝香打开竹篓时,雪白的手指立时被溢出来的果汁染红了。
“真难为了亲家。”凝香的心里涌上一片暖意。她知道这是诸家送来的茶山杨梅,虽不是贵重的东西,但那份惦记和牵挂,让凝香感叹了许久。
是端午时节采摘的吧,由于路途的颠簸,杨梅太熟了,凝香的指尖刚刚触到果皮,嫣红的果汁就从细长的肉囊里爆出来。还没尝一口杨梅呢,酸甜的感觉就通过她的指尖袭遍周身。茶山亲家心地太好了,拣正熟的杨梅往这里送,然而这一路上的耽搁让果子过熟了。凝香心疼这一只只远道而来的杨梅,笑怪亲家的疏忽。
可亲家会有这种疏忽吗?他们应该知道,运送到远方去的杨梅应该选半熟的才对呀。拥有整座杨梅山的诸家常送杨梅给亲朋好友,难道会不懂这种常识吗?杨梅熟透了,该早摘早采。亲家送的这篓杨梅是否含有这层意思呢?凝香的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篓里的杨梅拣空了。铺在篓底下的是一块素白的细绢,黏黏的浸染着红红的果汁。凝香想,是蕙屏的绢巾吧,垫在篓底沾了许多果汁,可惜了。
凝香端了一盘杨梅到诒让的书房去,想让他高兴一下。但书案上的读书笔记《讽籀馀录》翻开着[56],人却不在房中。她想起来,诒让到城里去了,说是到书肆和古玩店看看[57]。
诒让穿一件青红锦绣府绸薄袍,外罩做工考究的青红团花马褂,没戴帽子,脑后垂一根粗黑油亮的辫子,握了一把湘妃竹彩面垂缨折扇,在街上走过时,常引得少妇和小姐频频回头。十九岁的孙诒让,已出落成一位翩翩公子了。

8-1 茶山杨梅(王学钊)
暮春的杭城脂粉气十足,清军从太平军手中夺回这座古都,迄今不过才三年时间,这里便繁华依旧,没有一丁点儿战争残留的气息了。载着贵妇的轿子晃荡在古街,拎着鸟笼的旗人漫步在花市,背着黄香袋的老妪从寺院进进出出,游人如织,南腔北调。
诒让由仆人进喜随着,专往书肆走。这些书肆他多次来过,见老主顾来了,掌柜们连忙拱手相迎。诒让选了几册古本,让进喜付了银子。出了书肆,一处地摊引起他的注意。
这地摊上堆放着一沓沓旧书,诒让信手翻来,总是一般的古籍,便微微摇头。
那摊主见书痴来了,且又是官家的公子,便精神头倍足地盯住他了,说:“客官摇头是欺我无书。”
诒让道:“哪里,这些书都是好书,只是我所要的书这里却没有。”
摊主说:“我有一书,不知对路否?”
诒让道:“劳您大驾,拿来一睹。”
摊主便从藤箱里端出一只楠木锦盒来,小心打开盖子,一股书墨的陈香飘然而出,沁人心脾。
诒让看过,竟是阮校刻本《薛尚功钟鼎款识》,知是善本,便捧了爱不释手。[58]
“公子独具慧眼,知道这本书最有价值。”摊主见孙诒让拿了书翻来覆去十分喜爱,说道。

8-2 孙氏藏书《薛氏钟鼎款识》(宋·薛尚功),温州市图书馆藏
“可否详示此书来历?”诒让听父亲说过书贾模古版作伪书的事。
“不瞒这位公子,此书来自天一阁。洪杨之乱,藏书多有散出,先父客居宁波时,在一书肆重金购得此书。年前老父临终,将此书嘱托与我,说他平生所购之书谓此本最为珍贵,于治金文者最为有益。”
“倒真是一本好书。”诒让接过,自言自语。过后,竟伤感了起来:“自古藏书不过三代,有清以来,范氏天一阁算是藏书典范,年代最为久远,却也难免有此种事情发生。”
摊主见状,也缄口不再言语。
“何故卖掉?”
“不才无业,原本藏了父亲留下的书以充风雅,何奈食不果腹,只好指望它换回几个铜钱。”
诒让不再犹豫,让进喜掏银子买书。进喜轻轻地“呀”了一声,原来身上所带银两不足。
“公子是否没带足钱?”书贾看出了孙诒让的神情,问。
孙诒让点头。
“公子若真的看中此书,我可以把书送到府上。”书贾说。
“那敢情好。”诒让谢过。
诒让一行回到府中,遇上丫鬟春儿。
春儿道:“二爷,您回来啦,书房中有茶山杨梅等您呐。”
诒让命进喜领摊主去管家处领钱,自己捧了楠木书盒到书房去。
书房的根雕茶几上,果然放了一只青瓷碎花浅盘,盘中叠着好些只杨梅,紫盈盈的,玲珑剔透。这便是远道而来的茶山杨梅了,诒让尝了一口,便想起了遥远的茶山,想起了溪水环绕着的诸府,想起坐在杏树底下念《三字经》的诸家姐妹。她们的乌发还像以前一样,梳成许多条小辫子,依偎在美丽的脸颊上吗?她们的笑容还是像春天的阳光似的,天真无邪,明媚灿烂吗?突如其来的思念,像远方来的季风,吹皱了诒让平静的心,他无心读书,走出书房,来到天井中。
晾衣绳上垂着一块绢巾,井水没有洗净上面的杨梅汁,那芳香弥漫开来,引得蜜蜂和粉蝶在周围上下飞舞。诒让觉得好奇,拿过绢巾一看,点点红斑犹如凋零的落花,令他为之一震。
一首韦庄的《归国遥》脱口而出:
心情依然沉重,复念了一首魏承班的《玉楼春》:
自责之意越发浓重起来,又吟了顾敻的《荷叶杯》:
手捧绢巾,吟罢三首带有“落花”二字的词,诒让的心也让落花给填满了。茶山一别,与书为伴,不经意间已过去了五年。五年,这对于深闺中的女子来说,是多么漫长的岁月啊。蕙屏比他年小一岁,屈指算来,今年也已十八岁了,对乡间的女子来说,这已是暮春时节。他仿佛看见蕙屏那双幽怨孤寂的眼睛,正在眷恋地遥望着北方。她为什么不捎信来呢,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好呀,斥骂他的冷漠,责怪他的无情,然而除了一方无字的素绢,却再没有别的。蕙屏是用无言来表露自己的愁苦了。
衣言料理完紫阳书院的事,回到家中已经傍晚了。凝香让春儿端上来的茶山杨梅,让疲惫的他精神为之一振。他拿过一颗放进嘴里,那水晶样的杨梅马上融化了去。

8-3 孙诒让行书七言古诗扇面
夫人问他:“什么滋味?”
孙衣言连声道:“熟透了,熟透了。”
“是亲家拿杨梅提醒我们,女儿熟透了,该出嫁了。”凝香贴着衣言的耳尖悄悄说。
“夫人提醒得对,是该给涵儿办婚事了。”孙衣言答道。
同治五年仲夏,孙锵鸣接到哥哥的信函,知道他决定在温州为德涵办婚礼,心中十分感激。他去年搬离瑞安许宅,租住在温州城南寓师里的一处二进宅院。[59]哥哥知道他的寂寞和郁闷,想趁给德涵办婚事的机会,让孙家团圆在一起,重温天伦之乐。
孙锵鸣心怀感激,便全力操持起侄儿的婚事来。先是腾出正房,请了漆匠来,把门窗都油漆一新,还贴了双喜窗花。又运来一对青石狮子,蹲坐在院子的大门两边。门上当然贴了大红对联,灯笼更是少不了的。至于喜宴用的酒菜果蔬,也已早早准备停当。
诸家不甘落后,雇了十余条船提前送来嫁妆。除了橱桌箱笼,绫罗绸缎,铜器陶瓷,又加了文房四宝古琴字画,让人看出女方的儒雅来。直看得围观人等眼花缭乱,啧啧称赞。
探知孙府喜事,温州巡道、知府率永嘉、瑞安等县地方官前来贺喜。闽浙总督兼署浙江巡抚的左宗棠率军到福建去了,新任浙江巡抚是马新贻。马新贻长期在安徽带兵,认识孙衣言,十分器重他的学识和为人,一来浙江,便重新起用他,地方官都是势利眼,赶紧见风使舵。
远远地传来细乐的吹奏声,是新娘的花轿到了。
院子里霎时紧张忙碌起来。生肖相冲的一律找地方躲了去,放炮的赶紧点响双声炮和百子炮,亮红的[60]在大门口点燃刨花。新娘下轿,手里多了一条红绸,红绸的另一头在孙诒让的手里牵着。祝福的人们,把大米和染了红绿二色的花生果撒向他们,表示五谷丰登,子孙满堂。幸福之色洋溢在新郎和红头巾盖着的新娘脸上,他们迎着爆竹,将整个身子沐浴在色彩缤纷的米粒和果子之中。
在人群中,诒让看见了父亲与母亲还有叔叔脸上的笑容,那笑容显得特别欣慰与充实。自从爷爷、奶奶、哥哥离开人世后,他第一次看见他们这么开怀地笑。他想,明年自己要生一个儿子。父母亲辛辛苦苦为孩子操办婚事,最大的希望还不就是为了孙家子孙满堂吗?
闹洞房的人走了,留下两只花烛和一对新人。诒让用手轻轻一扯,红色的盖头从蕙屏的发髻上滑落下来,他一下子被新娘的美丽惊呆了。她身穿彩绣百蝶穿花大红绫罗罩衫,配一条五彩缂丝撒花绉裙,灯光斜照在她的半爿粉脸上,细细的刘海颤动在橙色的光波里。脖颈上的盘螭璎珞项圈,被跳跃着的烛火映照着,闪耀出一道金色的弧光。她又羞又喜,低头不语,一双小手不停地摆弄着一块绢巾。
诒让问:“这块手绢有这么好玩么,待我拿来仔细瞧瞧。”
蕙屏说:“夫君说官话,小女子听不懂。”
诒让便换了温州话:“我,我有一、一块,有、有杨梅果、果汁的手绢,拿来给、给你看。”
蕙屏忍不住扑哧一笑。
诒让知道是蕙屏淘气,知道他说温州话口吃,便故意想出由头让他说温州话,便伸手过来挠她痒痒。
蕙屏笑得喘不过气来。笑过了,却又滴下泪来。
诒让赶紧把她抱在怀里,着急道:“我不就在你身边吗,好好的怎么就掉下泪来了?”
蕙屏把脸依偎在诒让的胸前,颤颤的睫毛上写满感激,她用泉水般清澈的眸子看着诒让,柔声说:“人家是因为高兴的缘故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