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从‘域’到‘气’:宇宙的演化和天地的生成

一般而论,道家的形而上学既是本体论,也是宇宙生成论,两者是合为一体的,只是在不同的人物那里各有所侧重罢了。老子一方面将道作为生成宇宙万物的总根源,另一方面又认为道是万物的总根据和总原理,是万物的终极性本质。比较道家的形而上学,可以看出,《黄帝四经》的《道原》、《管子》的《心术》上下、《庄子》的《大宗师》、《文子》的《道原》和明显受此影响的《淮南子》的《原道》,其所提出的‘道论’,都侧重于以‘道’为‘万物’的根据和原理,万物都依赖于‘道’并通过‘道’而获得本性和合理性。以《黄帝四经·道原》的‘道’为例,显然它主要不是指生成宇宙万物的根源及其过程,而是指万物的根据和本质:

古未有以,万物莫以。古(故)无有刑(形),太迥无名。天弗能复(覆),地弗能载。小以成小,大以成大。盈四海之内,又包其外。在阴不腐,在阳不焦。一度不变,能适规(蚑)侥(蛲)。鸟得而蜚(飞),鱼得而流(游),兽得而走。万物得之以生,百事得之以成。人皆以之,莫知其名。人皆用之,莫见其刑(形)。一者其号也,虚其舍也,无为其素也,和其用也。是故上道高而不可察也,深而不可则(测)也。显明弗能为名,广大弗能为刑(形),独立不偶,万物莫之能令。天地阴阳,[四]时日月,星辰云气,规(蚑)行侥(蛲)重(动),戴根之徒,皆取生,道弗为益少;皆反焉,道弗为益多。坚强而不撌,柔弱而不可化。精微之所不能至,稽极之所不能过。(注:在这一点上,《庄子·大宗师》的说法也非常典型:“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豨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勘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这里从各种角度说明的是‘道’作为本体的终极本质和无限性,是万物如何都得益于道而存在和生存,而没有说‘道’是如何生成宇宙万物的。与之形成对照的是,《恒先》、《太一生水》、《列子·天瑞》、《淮南子》的《精神训》和《天文训》、张衡的《灵宪》等篇籍,它们对宇宙和自然奥秘的追问和探究,皆是侧重于揭示宇宙万物是如何产生和生成的。

整体上说,《恒先》的形而上学是一种宇宙生成论而不是本体论。但它的生成论,与《老子》和《太一生水》等的生成论相比也有差别。老子说明了从‘道’到‘万物’层层相生的连续‘生成’过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第四十二章);《太一生水》说明了从‘太一’到‘岁’的更多层次的生成过程。宇宙生成过程中的‘生’,《太一生水》又称为‘反辅’、“复相辅”(注:《列子·天瑞》以‘太易’为始说明了宇宙化变和生成的过程:“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无形埒,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九变者,究也,乃复变而为一。一者,形变之始也。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故天地含精,万物化生。”)。按照《恒先》的宇宙生成模式,从宇宙原初常态开始,依次出现的过程是‘或’→‘气’→‘有’→‘始’→‘往’。《恒先》说:

或作。有或焉有气,有气焉有有,有有焉有始,有始焉有往者。

《恒先》所描述的宇宙从‘无’到‘有’的过程,没有直接说是‘生’的过程,看起来是一个‘演变’、‘演化’而依次‘出现’的过程。在这五个层次的演生过程中,比较难解的是‘或’这一层次。‘或’的所指是什么,李零先生推测说:“从文义看,似是一种界于纯无(道)和实有(气、有)的‘有’(‘或’可训有),或潜在的分化趋势(‘或’有或然之义)。”(注:参阅李零氏的《恒先》释文注释,见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第288页。)恒先不是纯无,当然也不能说是与‘实有’(气)相对。‘或’是处在原初无形的常态和同样是无形的气之间的一种存在,这种存在应该就是‘空间’。‘或’原是指武装守卫的领土。蔡枢衡指出,‘域’古作‘或’,土旁是后来加的。《说文解字》解‘或’,称“从口,戈以守其一。一,地也”,说明‘或’是武装守卫的领域。由于后出现了城墙,‘或’加上囗,成为国字。(注:参阅蔡枢衡氏的《中国刑法史》,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7页。)庞朴先生称之为“某个区域”(注:参见庞朴氏《〈恒先〉试读》,第21页。),当指初意。通行本《老子》说“域中有四大”,但郭店竹简本和帛本《老子》皆是“国中有四大”,可知‘域’原是‘国’。李学勤先生依据《淮南子·天文训》和《老子》中所说的‘域’,认为‘或’相对于‘宇宙’(注:参见李学勤氏的《楚简〈恒先〉首章释义》,第81—82页。)。但直观上看,‘或’只相当于‘宇’。《墨经》的说法是一个很好的证明,相对于‘久’是“弥异时”(《经上》),‘宇’则是“弥异所”(同上)(注:有关‘域’与‘宇’的关系,请参阅谭戒甫氏的《墨辩发微》,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227—229页。)。照《淮南子·天文训》的说法,‘道’始于‘虚霩’(‘霩’通‘廓’,‘虚廓’即‘空虚’),‘虚霩’产生出‘宇宙’,‘宇宙’又产生出‘气’。今人难以想象的是,‘虚霩’能够产生时间和空间,空间和时间还能产生出‘气’。传统宇宙观一般认为空间和时间是物质存在的形式,它们本身不是实体性的东西。如果将‘时空’看成是非实在性的东西,或者像康德所说的那样,‘时空’是人为“自然立法”的主观性“直观形式”,就无法理解‘时空’能够创造出事物。但新物理学则告诉我们,‘空间’是在宇宙爆炸中从最简单的‘原初’状态或奇点中产生出来的。不仅空间,时间也是在大爆炸中产生出来的。(注:参阅保罗·戴维斯氏《上帝与新物理学》,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5年版,第10—26、59—60页。)由此来说,《恒先》提出‘域’的创生不仅能够理解,而且也令人惊讶。按照时空不可分的思想,《恒先》主张‘空间’的诞生,在理论上‘时间’也应该随之诞生。只是,《恒先》没有明确提出,后来《淮南子》则明确提出了‘宇’和‘宙’的同时诞生。

作为‘时间’的‘宙’和作为‘空间’的‘宇’,在中国哲学家看来都是实在的。‘宇’包括了所有的场所,自然也包括了所有场所的所有事物。这都需要在宇宙演化和生成的过程中来展开和实现,王弼解释老子的‘域’时说的“无称不可得而名”的‘域’,则是其中之一层。在《恒先》中,‘域’被看成是‘恒’。在从‘恒先’到‘域’的这一过程中,‘域’是出自‘恒先’,是从‘恒先’演化出来的,即所谓“自厌不自忍,或(域)作”。但《恒先》强调‘域’是‘自生’,说“生或者同焉”,与‘气’是‘自生’一样。按照道家的自然主义,《恒先》的‘自生’,一可以理解为宇宙的演化和生成都是内在于自身的终极性原因,而不是取决于所谓‘神意’的力量;二可以理解为宇宙演化和生成过程的每一个层次,既受到相互关系的影响和作用(正如“恒气之生,不独有与也”这一说法那样),但主要又是通过‘自身’的内在冲动实现的。《恒先》说:“昏昏不宁,求其所生。”宇宙蒙蒙昧昧,不息地演变和化生,都是出于自身的生存冲动,这种冲动在《恒先》那里也是‘欲求’:“因生其所欲。”由此来看,《恒先》的“宇宙生成论”,又是一种“自生论”。这可以说是《恒先》宇宙观构造的特点之一,它与宇宙活动中事物的相互影响和作用并不冲突,同时又揭示了宇宙演化和生成过程的“内在性”和“自身性”,即宇宙的生成不需要上帝推动,它自己就能推动自己。继‘气’之后而出现的宇宙演化层次,还有‘有’、‘始’和‘往’。‘气’、‘域’和‘恒先’都是‘无形’的‘虚无’,这里的‘有’应是相对于“虚无无形”的‘有形’之‘有’。但它具体所指是什么,还没有得到解释,我们猜测它应是指‘天地’。在《恒先》那里,‘天地’是由‘气’产生的,而‘天地’又是‘有形’之最大者。《庄子·至乐》说:

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

‘形’是‘无形’的气化生出来的,其‘形’即是指‘天地’。《列子·天瑞》说:

一者,形变之始也。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故天地含精,万物化生。

因此,《恒先》所说的‘有’,应是指“有形的天地”之‘有’。

这里有必要具体关注一下‘气’产生‘天地’的问题。《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的‘一’、‘二’和‘三’,一般解释为不同的‘气’。老子又有“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第四十二章)的说法。其‘阴’其‘阳’,也可以说是‘阴气’和‘阳气’。用‘气’及‘气’之‘阴阳’解释自然现象和事物变化,当然不始于老子。《左传·昭公元年》中有“六气之说”(“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也”),‘阴阳’为其中的二气;《国语·周语上》所说的“天地之气”则将‘气’限定在‘阴阳’二气上,伯阳父正是用“天地之气”即阴阳之气的失序解释西周时‘三川’发生的大地震。《恒先》没有分‘气’为‘阴’和‘阳’,但明确分‘气’为‘清’和‘浊’,这一点应该特别关注。如果《列子·天瑞》篇是先秦作品,那么可以说传世的先秦文献中已经有分‘气’为‘清’和‘浊’的二分法,《天瑞》篇说:“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又说“精神者,天之分,骨骸者,地之分。属天清而散,属地浊而聚。”(注:‘天清’之‘清’和‘地浊’之‘浊’,自然是与“气之清浊”分不开的。)如果《列子·天瑞》篇是晚出,那么分‘气’为‘清’与‘浊’的二分法,则是始于《恒先》。在周秦哲学中,分‘气’为‘阴’和‘阳’并以此来说明天地自然及其现象变化是基本的方式,《庄子》中的例子颇有代表性。如《大宗师》说的“阴阳之气有沴”,《秋水》说的“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则阳》说的“阴阳者,气之大者也”等就如此。汉代的‘气’,多称为‘元气’。其“元气论”一方面接受了先秦‘气’分‘阴阳’的观念,另一方面又往往分‘气’为‘清’和‘浊’,相信飘浮在上的‘天’是由轻盈的‘清气’产生的,承载万物而在下的‘地’是由沉重的‘浊气’产生的。这从《淮南子·天文训》的“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和张衡《灵宪》的“于是元气剖判,刚柔始分,清浊异位”等说法中(注:《后汉书·天文上》刘昭注补,第3215页。),可以清楚地看出来。《说文》释‘地’说:“元气初分,清轻阳为天,重浊阴为地,万物所陈列也。”实际上,这里用气之‘清浊’说明‘天地’的产生(注: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86页。)。分‘气’为‘清’和‘浊’并以此来解释天地的产生,在汉代是很通行的做法。但先秦一般不分‘气’为‘清’和‘浊’,《恒先》有这种分法,说明‘气’的‘清浊’二分法,在先秦已经出现。‘清’和‘浊’,原本指‘水质’的状况,水纯洁为‘清’,水混杂为‘浊’。后‘清浊’被引用到音乐中,有了分‘音’为‘清’和‘浊’的做法。《老子》第十五章的“混兮其若浊。孰能浊以静之徐清”,说的依然是‘水’之‘清浊’。《老子》第三十九章还有“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的说法,其‘清’亦非说‘气清’。儒家将‘清浊’引用到人事和政治上,以善恶和好坏论‘清浊’,如《孟子·离娄上》说:

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注:《荀子·解蔽》说:“故人心譬如槃水,正错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须眉而察肤理矣。微风过之,湛浊动乎下,清明乱于上,则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君道》篇亦说:“原清则流清,原浊则流浊。”‘清浊’从水质状况演变为一种评价人的模式和政治伦理。)

大概是凭借天在上、地在下和天虚、地实及天分散和地凝聚的直感,《恒先》的作者分‘气’为‘清’和‘浊’,这当是第一次认为‘气’有‘清浊’两种不同性质,也应该是首次提出‘天’和‘地’分别由‘清气’和‘浊气’生成:“浊气生地,清气生天。”在《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模式,看不出‘天地’是处在哪一个阶段上。《老子》第六章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二十五章也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据此,‘天地’似乎又是‘道’直接所生,并在宇宙中具有特殊的地位,是‘域’中‘四大’之‘两大’。但老子的宇宙生成模式,并没有直接显示‘天地’这一个层次。不同于此,在《太一生水》和《恒先》的宇宙模式中,都有‘天地’这一层次,当然两者的说法也不尽相同。《太一生水》是‘太一’通过‘水’先演化出‘天’,然后再通过‘天’演化出‘地’,而《恒先》则是以‘气’的‘清气’和‘浊气’同时产生出了‘有形’的‘天地’之‘有’。宇宙从‘恒先’经过‘域’演化至‘有’即‘天地’,继之就是‘始’即‘万物’的产生。这也许就是《恒先》所说的“有出于或(域),生出于有”的意思(注:《恒先》的‘生’,李零读为‘性’,研究者大都接受这一释读,但也许本就读‘生’。),只是这里省去了‘有’与‘域’之间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