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打算十一点入睡,即便睡眠困难,也不至于超过十二点。可到一点零八分,我还在床上翻来滚去,胸口时冷时热。
我不敢放音乐,因为歌单的曲目里都装载了太多记忆,几乎每一首。我甚至开始讨厌,音乐这一形式。
这期间也有无数真实的和不真实的画面闪过脑海,既像胶片,又像负片。
狭小的房间似乎从世界独立出来,不参与任何声波和光线的传导。我拉开苦苦紧闭的眼帘后,视线抛向雾窗外的树丛。灰白的天空背景体现出树丛如黑烟的姿态,我无礼地注视那姿态,它们的叶片和枝干也没有受到惊颤或借风摇摆。仿佛我是这里唯一的活物。
我打开头顶那盏略微暖白的灯泡,照亮湿气弥漫的房屋。此时窗户透明的性质大大被削减,映着天花板下直角叶片的三叶吊扇。除此之外,我竟看不到一点东西。难道光的出现,让我与死寂的黑界彻底分离?
有一根神经呼唤我,呼吁我下床,出去走走。
旷野中,我小心地踩踏在田埂上,刚站稳脚跟,周遭树林中的乔木,邻近的灌木,脚边的野草就像立即被唤醒,尝试与我交流。
它们此刻仿佛极其渴望生长,长到我的手脚边,将我五花大绑、吞灭掉。它们沉默无言,所以无法判别是否持有好意。但那不合时宜的猛烈抽搐,又似乎在向我挑衅。每天在窗外窥视,探取我的一举一动,放肆地伸展着根脉直抵洞穴深处,吮吸我的精力,就连光照也要蛮横地夺取。如此看来,我认为它们是穷凶极恶的事物,暴戾恣睢。
田野的附近,才是我行进的方向。这里蜿蜒曲折,由柏油、沙石铺成的道路随微弱白光的路灯无限延伸。道路两边灌木紧凑成一堵厚墙,但仍可以从缝隙中探到木丛外的景色,油漆般的海,以及凶兽饥不择食的反射着弱光的眼。
终点总是越来越近,却不见尽头。
每夜艰苦的行进,也不知是为了换取什么。
有时我会跟随绚烂夺目的月球,在它的照耀下凶兽悉数丧命;有时我会抱以不切实际的期待,忽略黑暗中潜伏的危机;有时,被风雨阻挡,被畏缩的脚步束缚在狭小的光下,苦苦等待白昼。
大脑因极度疲倦而得到十几分钟的休息之后,脑袋里,竟闪出这样的字幕,短短滞留了几秒:
——我为什么还不死去呢?
这几个字眼激起我的黑质细胞超量分泌多巴胺,令各部位活力负载。
我快速坐起,望住窗口,漆黑,只透出些许天空的灰度。
顿时,内心又酸楚且麻痹,这一感觉输送至鼻子和眼睛以及嘴唇。
我拿起手机,打开联系人,在仅有的几个名字中迅速瞄准秋月二字,拨打了她的电话。
我双手捧在眼前等待震动,可没想到,只嘟了一声,便被接通了。视线里出现00:01,我激动地将话筒举到耳边。
又嘟了一声,我愣在了刚刚启齿的瞬间。
当然,我不会放弃。
在短信页面编辑好一则简短的信息,向她发送去。
“请你来霞江三桥见我最后一面。”
我准备好了吗?我不打算问自己,也不给自己过多思考的时间。我在书柜里的某本书中取出三张被染黑的白纸,将其顺序理好。
已经做好真正要死的准备,我再一次仔细阅读誊了许多遍的书写工整的信,放在枕头下。
临走前,我悄悄顺过道走进父母的房间,看到熟睡的他们,我心情安定。随后,我出门了,在必经之路的地坝处,我留恋地望着那堵灰砖砌成的石墙以及锈迹斑驳的大门。这,是我大伯一家人的住处。我打断自己的一切情感和联想,不给自己酝酿的余地,在那门口鞠了一躬。
巨大的盘道将人间烟火与缥缈之境隔开,绕半圈,仿佛是越过了时空隧道,在经过一处前往霞玉乡的夜牌之后,陷入了黑暗路径引导下,薄雾如墨般散开的异世。
一股危险和死亡的紧迫感突然顶上我的头颅,怒扯我的上颚。心悸感也罕见地重现,这不同于我在众人面前述稿与谈话的感觉,更不是和秋月初次接触、距离拉近时的兴奋感。像是绵长的噩梦终归得不到苏醒的绝望与默许。
霞江三桥不叫秋月三桥,它并不是为我二人建立,我们也并非因此得以相逢。开始,我将周边一切唾手可得视为巧合,后来我的这个看法逐渐改观,我认为,我对命运的反抗,多数也能够奏效,所以巧合是无法主宰我的生活的。
远古人类燃起篝火,得以探照前路,安置归宿。火的运用已有一百多万年,它早已由原本凝聚态进化为更多形式,电能、热能、光能。替代篝火的灯光照具,也在人们生活中,占据不可挪置的地位。
或许路灯于我们而言的意义不是照明,而是归宿。它更像是黑暗里默默驻守的灵魂,在这座摇摇欲坠的桥上独具一份象征意义。
暗淡白光的晕眩下,我无力地翻过护栏,心像火烧。
我的脚依次落在桥栏边沿处,如失效弹簧,顿时间,全身的重量沉进双腿。
湍急的河水像液体化的黄沙,奔流不息。视线注入其中,就有一股引力牵住上半身,河水的骇浪就越发逼近。小腿僵直后,我已无法控制下半身的任何一块组织,只好两手紧握住身后的扶手。
“你要干什么?”
耳后突然震彻出破嗓的声音。我的眼睛立即捕获了声音的来源。
灰白衬衣,黑色半身裙,满是开叉的头发乱蓬蓬似风滚草,上游的风经过,那黑发便向她正前侧扬起,裹住两边脸颊。
我血压随这嗓音上升,顿时措辞已经全部忘记。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见面的时候吗?当时……我都惧怕你……第一次真正在意你,是在听过你弹奏的Larmes之后。”
“音乐真是治愈人心的良药啊。以前看别人弹琴,自己也想做个表演者,但都是想段时间就不了了之了。你不一样,当我第一次听到你的演奏之后,我就下定决心要去触碰音乐。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只有你,真正向我证明了,音乐可以救人。”
我不忍心见她那弱不禁风的模样,扭转回僵硬的上肢,继续俯视急如雨下的浑浊河流。
“想知道死亡是什么吗?”
“秋月你现在这个样子,就跟死了没区别。”
就算我再怎样放低声音,她也能够听得到。
“现在,我离死亡近在咫尺。”
“只要我两手一松,身体重心再稍微前倾,就步入濒死状态,剩下的,是死亡前和死亡后的挣扎。”
“你当时说的话,我可是牢牢记着。你不是想知道死亡的感觉吗?我要让你看看,死亡的模样。”
“你别这样。”
我松开双手,她同时撑起嘶哑又绵软无力的嗓音。
我摊开臂膀在空中,宛如天使展翼。何必要把自己描绘得那么美观呢,实则我狼狈不已,为了挽留她,我注定狼狈如垂死的驯鹿。
“你别。”
“别过来!”
我怕死,是真正发自内心畏惧死亡。
我连想象身边人的死亡都后怕得只能转移注意力,而且就算要死,我也盼望寻求更好的死法,高尚的死法,不被人知晓,不危及社会。
也许“惧怕”只是一种由大脑分泌的神经信号,当我故意暗示自己,欺骗自己后,可能已经真正做好了死亡的准备,脑子里已经什么都装载不下了。
求生欲占据的1%难以剔除,我只是前倾了上半身,下半身的重心,根本没敢倾斜。
家人那边的罪过,还没有好好地弥补;理想也没有踏实地去实现;薛晴借了我的《千只鹤》也还没有到归还的日子;答应过程枼请他吃鸡排,到现在我也没能履行。
冷汗沾满背脊,各关节像被胶水附着,分散的精力促使思维和神经信号的传递都变得迟缓。如若这是万丈高楼,说不定我还能坚持果断跃下的决心,可底下是河水,像石油般的深海,像无尽下坠的虚空,我死亡的过程会被迫延长。
我只管收束自己的紧张呼吸,无心去逐秒计数,由于想让这过程慢下来,我轻轻将右脚往前梭了一厘的距离。腿脚太过沉重,抵抗脚底巨大的摩擦力,也是我的无意而为。
一厘之后,脚更重了,像一整座路灯钢铁的堆压,右脚被摩擦力稳住,左脚就由那力量拖拽而去。
瞬间,像是闪电击打了身体,我燥热的胸膛和后背被一股液态般的冰凉所冷却。
秋月搂住了我,紧紧搂住了我。
“你疯了吧?不能这样。”
不知怎得,下半身的石化由上至下被瓦解,那一块块坏死的组织,因接触热量而解冻,同时心跳和身体调节的速度也向着平稳靠拢。
酸涩的干泪下,我嘴唇碰及她的发丝,泪珠便借由干燥的发丝,落于栏杆。
“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死的。”
“你知道?!万一我没来得及呢?万一你脚滑了呢?你有没有想过?!”
“我这不是还活着吗?没事了,我不会死的。”
“好了,松开了。”
“快松开了。”
她慢慢松开,却紧紧抓着我的手臂,同时红润的脖颈轻颤,低着头说,“我要拉着你。”
“你快翻过来。”
抓得特别紧,肯定,是怕我掉下去吧。
我照旧坐下,靠在护栏上,秋月就倚在我肩上,头顺应放在我颔边。
冷风刮了许多阵,体感温度也顺利融入了环境。
“你还想不想死?”我问她。
她在我肩上摇了摇头,随后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保持沉默。
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当我感觉到腿麻,秋月像绸布一样轻轻立起,随后在风的拥簇下朝黑暗处走去。看她的方向,应该是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