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间失格

我曾见过三张那个男人的照片。

第一张,应该是他童年时的照片,年龄约莫十岁。这个孩子站在庭院池畔,被一群女人(或许是他的姐妹们,抑或表姐妹们)簇拥着,穿着粗条纹和服裤裙,头左倾三十度左右,笑得很难看。难看?不过,如果感觉愚钝的人(亦即那些对美丑不敏感的人)摆出一副冷淡麻木的表情,随口客套一句“真是位可爱的小少爷呢”,这夸奖听上去也不像是虚情假意。可若是对美与丑稍有鉴赏能力的人,或许只消看一眼,就会颇不愉快地嘟囔一句“什么嘛,这孩子真招人讨厌”,然后用掸落毛虫似的动作把照片扔到一边。

说不上为什么,那孩子的笑脸,愈看愈让人感到莫名的厌烦与阴森。那根本就不是在笑。那孩子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他握紧双拳的站姿便是证据。人,是不会在握拳的同时还能笑得出的。只有猴子才会。那分明是猴子的笑容——只是在脸上挤出丑陋的皱纹而已。照片上的他诡异至极,若有人说他是“脸皱成一团的小少爷”也不为过,且他表情猥琐,让人很不舒服。至今为止,我从未见过神态如此诡异的小孩。

第二张照片里,他的脸发生了惊人的变化。那是他学生时代的照片。虽无法断定是高中时代还是大学时代,但照片里的人已然一副相貌俊美的学生模样。不可思议的是,照片上的他,同样没有活人的气息。他穿着校服,胸前的口袋露出白色手帕一角,两腿交叉坐在藤椅上,面带笑容。这次不再是满脸皱纹的猴子笑脸,而是相当有技巧的微笑了,却不知为何,还是与常人有异。类似于血气的凝重,或是生命的艰涩之类切实的东西,在这笑容中概不存在。那笑容不像鸟,而像鸟轻盈的羽毛。他笑着,如同一张白纸,让人觉得,他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这笑容,用“矫揉造作”不足以形容,说是“轻薄”也不妥当,说成“娘娘腔”也不贴切,说是“赶时髦”也全然不符。而且,仔细端详后发现,这位美少年身上依然有种莫名的诡谲气息。至今为止,我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俊美青年。

第三张照片,最是出奇。其年龄无从推测。他的头发略显花白,在脏乱不堪的屋子一角(照片清楚地拍出屋子的墙壁约有三处已崩裂),两手在小小的火盆上烤火。这次他没有笑,没有任何表情。似乎他坐在火盆边伸手烤火的间隙,生命就会自然消亡一样。这着实是张令人厌恶、触霉头的照片。怪异的地方不止于此,由于这次刻意给了面部特写,我得以仔细观察这张脸的构造。额头普通、额头上的皱纹普通、眉毛普通、眼睛普通,鼻子、嘴、下颌也普通。天哪,这张脸岂止没有表情,简直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因为它毫无特色。倘若我看了这张照片后闭上眼,完全不会记起这张脸的模样。我能记起房间的墙壁和小火盆,但房间主人的脸却像云雾一般在我脑中消散,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那张脸构不成一幅画面,用漫画也画不出来。再次睁眼去看,我甚至也不会有“啊,原来长成这样,想起来了”的喜悦。极端地说,纵使我睁眼再看这张照片,也丝毫不觉熟悉,反而觉得怏怏不乐、焦虑难安,不自觉地想把目光移开。

即使是所谓的“死人之相”,也应该比他更有表情,更让人印象深刻才是。或许把马的脑袋硬安在人的头上,才会产生与它类似的感觉。总之,任何人看了这照片,都会有种莫名的抗拒与恐慌。至今为止,我从未见过长相如此诡异的男子。

第一手札

我这一生,尽是可耻之事。

我总是无法理清人类生活的头绪。我从小在东北的乡间长大,初次见到火车,是年纪稍大后的事了。我在火车站的天桥上爬上爬下,满以为它是为了把车站建得像国外的游乐场一般复杂有趣,而特地打造的新潮设施。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此深信不疑。在天桥上爬上爬下,曾是我最拿手的游戏。我原以为,那是铁路局最为贴心的服务之一。后来我发现,天桥不过是供乘客跨越铁路而设,只是一段实用性的阶梯,于是顿感索然无味。

此外,幼年的我在绘本中见到地铁,也不以为它是为实际需求而建,竟自认为比起地面上的车,地底下的车别出心裁、乐趣非凡,这应是地铁出现的缘由。

我自幼体弱多病,长期卧床在家。躺在床上,我笃定地认为这些床单、枕头套、被套都是单调乏味的装饰品。将满二十岁时,才得知这些竟也都是实用品。我颇感意外,对于人活于世的简朴,不禁悲从中来。

还有,我不懂得饥肠辘辘的滋味。不,我并非要傻乎乎地说明自己成长在不愁衣食的大户人家,只是我的确不曾体会饥饿之感。这样说来或许奇怪,我是那种即使饿了,也无法自察的人。中小学时,每当放学回家,周遭的人们总会七嘴八舌地吵着:“肚子饿了吧?我们都是过来人,放学回家的时候肚子总会饿得够戗。来点甜纳豆如何?还有蛋糕和面包哦。”我也总会发挥自己与生俱来的讨好人的精神,嘴上说着“我饿了”,顺手把十颗甜纳豆扔进嘴里。但其实,那时的我对于饥饿一无所知。

当然,我的食量并不小,记忆中却几乎不曾因饥饿而进食。我吃人们眼中的山珍海味,也吃众人艳羡的奢华之食。外出用餐时,总会勉强自己吃到撑。年幼之时,于我而言,最痛苦的时刻,莫过于在自家用餐的时候。

在乡下家中,每逢用餐,全家十余人的餐盘都分成相对的两列排开。身为幺子的我,自然坐在末座。用餐的房间光线暗淡,午饭时,十几位家人默默坐在桌前扒饭,这光景总是让我不寒而栗。我家是传统守旧的乡下家庭,菜色大都墨守成规,我渐渐对山珍海味或奢华之食不再抱有期待,最终竟觉得吃饭的时刻是可怖的。我坐在那幽暗房间的餐桌末端,因恐惧而寒战连连,把饭食一点点强压进口中,闷想着:“人为何一天非吃三餐不可?”每个人吃饭时都表情严肃,用餐俨然如某种仪式:一家人须得每日三次,准时聚集到一间幽暗的屋中。餐盘的顺序要摆放正确,即使并不饿,也须沉默着低头咀嚼饭食。以至于我曾以为,这是在向家中蠢蠢欲动的亡灵们祈祷。

在我听来,“人不吃饭就会死”这句话不过是可恶的恐吓之词。然而,这种迷信的说法(到现在我仍觉得这像是某种迷信)却总能带给我不安和恐惧。人不吃饭就会死,所以必须劳动、吃饭——对我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让我觉得艰涩难懂、更具有胁迫感的话语了。

即是说,我对人类的行为,至今仍无法理解。我的幸福观与世人几乎大相径庭。为此,我深感不安,夜夜辗转反侧、呻吟不止,甚至精神发狂。我究竟能否称得上是个幸福的人呢?自幼时起,就常有人说我幸福,我却总觉得自己有如身陷炼狱,那些说我幸福的人在我看来反而比我幸福许多,他们安乐的生活远非我所能比拟。

我甚至曾认为,自己背负着十个灾祸。若任意将其中一个交与旁人背负,恐怕都足以令人丧命。

总之,我不懂。旁人承受的痛苦的性质和大小,我完全捉摸不透。现实生活中的痛苦、只是吃个饭就能化解的痛苦,或许才是莫大的痛苦。也许,我刚才所说的那十个灾祸在这些痛苦面前,不值一提。也许那些我无法理解的痛苦才是凄惨的阿鼻地狱。果真如此吗?我不知道。但即使如此,那些人依然不想轻生、不会发狂,纵谈政治、毫不绝望、毫不屈服、继续与生活作战。他们不觉得痛苦吗?他们变得自私自利,甚至视其为理所当然,难道从未怀疑过自己?若真如此,那真是快活。不是每个人都是如此吧?真的都满足于此吗?我不知道……在夜里酣然入睡,一早醒来就会神清气爽吗?他们做了怎样的梦?走路时想些什么?想着钱的事情?不会仅此而已吧?我似乎听说过“民以食为天”,却从未听过“人为钱而活”。不,也许因人而异吧……我还是搞不懂……思绪渐感困惑之时,我越发惶恐不安,仿佛自己是这世上的异类。我与旁人几乎无法交谈,因我既不知该谈些什么,也不知该从何谈起。

于是我想到一个办法,就是用滑稽的言行讨好他人。

那是我对人类最后的求爱。我极度恐惧人类的同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人类死心。于是,我靠滑稽这根细线,维系着与人类的联系。表面上,我总是笑脸迎人,可心里头,却是拼死拼活,在凶多吉少、千钧一发的高难度下,汗流浃背地为人类提供最周详的服务。

我的家人有多痛苦?为了生计他们在思考些什么?自孩提时起,我就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只是畏缩着,不堪承受家人之间的隔膜,因此从小就练就了取悦他人的本领。换言之,不知从何时起,我成了一个不说半句真话的孩子。

翻看那时与家人的合照便可发现,其他人都一本正经,只有我一个人,必定笑得诡异而扭曲。那是我取悦他人的一种幼稚而可悲的方式。

而且,无论我被家人怎样责怪,也从不还嘴。哪怕只是戏言,于我也如晴天霹雳,令我为之疯狂,哪里还谈得上还嘴?我深信,他们的责备才是亘古不变的“人间真理”,只是我无力践行真理,无法与人共处。因此,我无力反驳,也无法为自己辩解。只要被人批评,我就觉得对方说得一点都没错,是我自己想法有误。因此我总是黯然接受外界的攻击,内心却承受着疯狂的恐惧。

受人责备或怒斥时,或许没有人能保持好心情。但我在人们怒不可遏的脸上,看到了比狮子、鳄鱼、巨龙更加可怕的动物本性。寻常时候,他们似乎会将这本性刻意隐藏,但一有机会,人类可怕的真面目就会在愤怒中不经意地暴露出来。就像在草地上安稳打盹的牛,冷不防甩尾,“啪”地打死肚子上的牛虻。每每见到人类露出本性,我都惊悚得汗毛倒竖。而一旦想到,这种本性或许是人活于世的必备资质之一时,我简直要对自己绝望了。

面对世人,我总是怕得发抖。对于同样为人的自己的言行,更是毫无自信。我将懊恼暗藏于心,一味地掩盖自己的忧郁和敏感,竭力把自己伪装成纯真无邪的乐天派,逐渐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滑稽逗乐的怪胎。

怎样都好,只要能让他们发笑就好。如此一来,即使我置身于人们所谓的“生活”之外,他们应该也不会太在意。总之,不能碍着他们的眼,我并不存在,我是风、是虚空——类似的想法日益累积,我就这样用滑稽的办法逗乐家人。在那些比家人更神秘、更可怕的男佣和女佣面前,我也竭力提供滑稽小丑的逗乐服务。

我曾于夏天,在单件和服里穿上红色毛衣在走廊里走动,以博家人一笑。连平时不苟言笑的大哥,见了我也忍俊不禁。

“喂,阿叶,这样穿不合时宜啦!”

他的语气中满是疼爱。不过,再怎么说,我也不是那种愿意在大热天穿着毛衣走来走去、冷热不分的怪人。其实,我只是把姐姐的绑腿缠在了手臂上,然后故意让它们从和服袖口中露出一截,在旁人看来,就好像穿了一件毛衣。

那时,家父在东京事务繁忙,所以在上野的樱木町购置了一栋别墅,每个月有大半时间都在别墅中度过。家父回来时,总会为家人甚至其他亲戚带很多礼物。这俨然成了家父那时的一大乐趣。

一次,家父在即将起程去东京的前一晚,把孩子们召集到客厅里,笑呵呵地问每个孩子,这次他回来的时候想要些什么,并把孩子们的要求依次记在本子上。印象中,父亲难得与孩子们这般亲近。

“叶藏想要什么?”

被父亲这样一问,我顿时语塞了。

有人问我想要什么时,我总是突然就什么都不想要了。什么都好,反正任何东西都不能让我快乐——这样的想法总是突然涌上心头。另一方面,只要是别人赠与我的东西,即使再不合意,我也不会拒绝。对讨厌的事说不出讨厌,对喜欢的事也总是偷偷摸摸,我总是品着极为苦涩的滋味,因难以名状的恐惧痛苦挣扎。可以说,我竟连二选一的能力都没有。我想,正是这种性格上的缺陷,最终导致我可耻地度过这一生。

那一次,因为我闷不吭声,扭扭捏捏,父亲显得稍有不快。

“还是要书吗?浅草的商店街里在卖一种新年舞狮的狮子玩具哦,大小嘛,正适合小孩子戴着玩。你不想要吗?”

一旦被问“你不想要吗”,我就黔驴技穷了,再也不能用搞笑逗乐或是别的什么来搪塞。作为一个逗笑演员,此刻我彻底失职了。

“还是……买书比较好吧?”大哥认真地表态。

“这样啊……”

父亲一副扫兴的样子,连记都没记,就“啪”的一声合上了本子。

竟然让父亲扫兴,我简直太失败了。他一定会用可怕的方式报复我。当晚,我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思忖着能否做些什么挽回残局。我悄悄走到客厅桌旁,打开父亲收放本子的抽屉,取出记事本,哗啦啦地翻开,找到他记录礼物的地方,舔舔本子里的铅笔【1】,写下“狮子”后,才回去睡觉。其实,我一点也不想要什么狮子,反而是书还好些。但是,我察觉到父亲想要送我的是狮子,于是我竟在深夜冒险潜入客厅,只为迎合父亲,重讨他的欢心。

不出所料,我的这种非常手段,果然大获成功。不久,父亲从东京归来,我在儿童房里,听到他朗声对母亲道:

“我在商店街的玩具铺里打开本子一看,瞧,这边,竟然写着‘狮子’。这可不是我的字。当时有点纳闷,后来才想明白,这是叶藏的恶作剧啊!那小家伙,我问他的时候坏笑着不做声,后来还是耐不住,想要那狮子啊!这孩子也真是够奇怪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却一板一眼地自己写到本子上了。既然这么想要,早说不就得了?我啊,在玩具铺里笑了半天。快把叶藏给我叫来!”

我还会把男佣和女佣叫到房里,让一名男佣毫无章法地乱弹钢琴(虽说在乡下,但东西几乎一应俱全),我则配合着那不成曲调的旋律跳起印第安舞,令众人捧腹大笑。二哥用镁光灯将跳舞的我拍了下来,照片洗好一看,腰布(其实是一块印花包袱皮)接缝处还露出了我的小鸡鸡,又惹得全家上下笑个不停。于我而言,这算是一次意外的成功。

我每个月都会购买十几本新上市的少年杂志,此外还会从东京订购各式书籍,自己静静地读完。所以,不论是“乱七八糟博士”,还是“这个那个博士”【2】,我都耳熟能详;怪谈、评书、落语、江户趣谈等,我也样样精通。平日里自是少不了一本正经地插科打诨,逗家人开心。

但是,说到学校!

我在学校里相当受人尊敬,这一事实同样让我万分惶恐。近乎完美地蒙骗众人,然后被某个无所不能的家伙识破,被迫当众出丑、受尽欺辱、生不如死——这就是我对我目前状况的分析。我蒙骗众人,获得“尊敬”,但总会有人洞悉一切,其他人也会得知真相,届时,众人的愤怒与报复该有多可怕?我稍加想象,已战栗不已。

我在学校受人尊敬,不是因为我出身于富贵人家,而是得益于大家所说的“全才”。我自幼体弱多病,请假是常有的事,有时一两个月,甚至整个学年都在家养病。但当我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坐着人力车到学校参加学年末考试时,分数竟然比班上任何人都高。身体状况好时,我也未曾用功学习,出勤时尽在课上画漫画,课间休息时讲给同学听,逗他们发笑。至于作文,我也总写些滑稽故事,被老师警告也不以为然。因为我知道,老师其实也暗自期待读到我的滑稽故事。一日,我如往常一般,在作文中以极为悲凉的笔调,讲述了家母带我乘火车前往东京途中,我在车厢通道的痰桶中小解的糗事(但那一次,我在小解时并非不知那是痰桶。不过是为了炫耀孩子的天真,故意那样做罢了)。我有十足的把握,相信老师肯定会被逗笑,因此我尾随在准备回办公室的老师身后。果然,老师走出教室后便立刻挑出我的作文,在走廊上边走边读,还不时发出“哧哧”的笑声。老师走进办公室,大概是读完了我的文章,他放声大笑,满面通红,还马上拿给其他老师看。见此情景,我心满意足。

淘气的小孩子!

我成功地让人以为,那些仅是淘气之举。如此,我亦成功摆脱了众人的尊敬。我的联络本【3】上所有学科的成绩都是十分,唯独操行评定总是在六七分之间徘徊,这也成了家人的一大笑谈。

然而,我的本性却与这样的淘气大相径庭。年幼的我受到用人的侵犯,是家中的女佣和男佣们让我体会到了世上的悲哀之事。我至今依然认为,对幼小孩童做出此等行径,是人类所犯罪行中最为丑陋、低级且残酷的。但我却忍气吞声,只觉得又发现了人类的一种特质,对此,我唯有无力地苦笑。若我惯于讲实话,也许能理直气壮地把他们的罪行状告父母,但我连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不全然了解。我一向对“向人诉苦”不抱任何期待。无论是向父母诉说,还是向警察或政府诉说,最终还是会被那些深谙处世之道的人打败,任由他们花言巧语,讲个没完。

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失偏颇,但我仍然认为向人诉苦不过是徒劳无功,与其如此,不如缄口不言地承受下来。我想,除了继续以滑稽的言行处世外,我别无选择。

或许有人会嘲笑我:“怎么,你是说你无法信任人类吗?咦?你什么时候成了基督教徒?”不相信人类未必就意味着要走宗教之路。事实上,连同那些嘲笑我的人在内,大家不都是在相互猜疑之中,将耶和华和别的一切抛诸脑后,若无其事地过日子吗?同样是在我孩提时期,家父所属政党的一位名人到镇上演讲,男佣们带我去听。场内座无虚席,有许多和家父交好的人到场,场内掌声雷动。演讲结束后,听众们三五成群地踏上雪夜的归途,把当晚的演讲贬得一文不值,其中不乏与家父交情颇深的人。那些所谓与家父“志同道合”的人,用近乎愠怒的口气批评家父的开场致辞如何乏味,那位名人的演讲又是如何不知所云。接着,这群人顺道来我家做客,喜不自禁地向家父夸赞今晚的演讲大获成功。就连男佣们被母亲询问演讲如何时,他们也若无其事地答道“非常有趣”。回家路上他们明明还相互叹息道:“再也没有比听演讲更无聊的事了。”

而这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事例。相互欺骗的双方竟都毫发无伤,甚至并未觉察相互欺骗之事——我以为,人类生活中无处不是这样单纯、明了的不信任之举。但我对相互欺骗没多大兴趣,因为我自己也从早到晚扮丑逗笑,欺骗众人。我对那些教条式的正义般的道德不甚关心。而那些相互欺瞒却又过着单纯、明了生活的人,抑或相互欺瞒却胸有成竹地面对生活的人,着实令人费解。人类终究未能让我明白其中真谛。若我能明了,或许就不必如此畏惧人类,也不必竭力讨好众人,更不至于与人类的生活对立,夜夜遭受地狱般的苦难。换言之,我未曾向任何人揭发男佣和女佣们可憎的罪行,并非出于对人类的不信任,更不是由于基督教教义的影响,而是人类对我这个名叫叶藏的人紧紧合上了信任的外壳。即使是我的父母,也不时展现令我费解的一面。

然而,我隐忍不言的孤独气息,总会被大多数女性本能地捕捉到。这也成为多年之后,自己频频被女人乘虚而入的诱因之一。

即是说,对女人而言,我是个守得住秘密恋情的男子。

第二手札

在海边,靠近海岸线处,二十多株黝黑的高大山樱并排耸立着。新学年伊始,山樱树便抽出连绵的褐色新叶,在蓝色海洋的映衬下,绽放着绚烂的花朵。待到樱花散落之时,纷纷扬扬的花瓣撒向大海,点缀在海面上,落樱乘着海浪,在海岸线上起起伏伏。东北部地区的一所中学,便将这片落樱沙滩用作学校操场。我连入学考试都没怎么准备,竟也顺利入学。这所中学的校帽徽章、制服纽扣上,都有樱花图样绽放其上。

一位远房亲戚就住在这所中学附近,基于此,家父为我选择了这所靠近大海、遍布樱花的中学。我就寄住在这位远亲家中,由于学校近在咫尺,我越发懒惰,总是听到早会钟声【4】响起才奔向学校。即便如此,我依旧凭借那搞笑的本领,日渐赢得同班学生的拥戴。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远离故乡,竟觉得异乡之地远比故乡更让我轻松自得。这或许得益于我的搞笑本领早已出神入化,欺骗他人已不再如幼时那般艰难。这样解释也未尝不可,更重要的是,在至亲与旁人、故乡与他乡之间,难免存在演技的难易之差。无论怎样的天才,即便是上帝之子耶稣,这种差异也同样不可避免。对于一个演员,难度最大的演出场所莫过于故乡的剧场。若再逢亲朋好友齐聚一堂,想必再出色的名伶也顾不得讲究演技了。而我坚持完成了演出,还收获了不小的成功。如此功力深厚的演员踏上外乡的舞台,自然万无一失。

我对人类的恐惧毫无消减,反而日益翻涌。但我的演技却日益精进,经常在教室逗得同学们哈哈大笑,就连老师也一边感叹着“这个班要是没有大庭(叶藏),该是多好的班啊”,一边掩口窃笑。就连那吼声如雷的驻校军官,我也能轻松让他喷笑。

就在我以为自己已完全隐藏了真面目,要长吁一口气的时候,一支冷箭竟从我身后射来。在我背后放冷箭的男生,长相极为普通,是班上最瘦弱的孩子,脸色苍白浮肿,穿的似乎是他父亲或兄长的旧衣服,拖着圣德太子【5】那样长的衣袖,功课也一塌糊涂,军训课和体操课总是见习,简直是个白痴。连我也觉得,不必对这种人多加防备。

一日上体操课,那男生(我已想不起他的姓,只记得名字大概叫竹一)照旧见习,我们则做单杠练习。我故意摆出最为严肃的神情,瞄准单杠,“哎——”地大叫一声,向前冲去,像跳远一样猛力冲刺,却一屁股摔在沙地上。这一连串失败的动作均在计划之中,大家果然大笑不止,我也苦笑着爬起,拍着裤子上的沙土。竹一不知何时来到我背后,对我低语:

“故意的,你是故意的。”

我大为震惊。完全未料到,自己刻意出丑,竟被竹一一语道破,仿佛眼前的世界在瞬间被熊熊地狱之火包围,我“哇——”地大喊一声,唯尽力自持,方不致癫狂。

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活在不安与恐惧之中。

表面上我依然上演着可悲的滑稽戏码逗笑他人,但总在不经意间发出沉重的叹息。无论我如何行事都会被竹一识破,如此一来,他迟早会把真相告诉别人。每思及于此,我的额头总会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继而用怪异的眼神环顾四周,鬼鬼祟祟的样子,犹如一个疯子。如果可以,我真想从早到晚寸步不离竹一左右,以防他泄密,然后,在和竹一形影不离的时间里,我会竭尽努力让他相信,我的“搞笑”并非刻意之举,而是货真价实的。顺利的话,我想成为他独一无二的挚友。如果这一切均不可行,我只能祈求上天早日夺去他的性命。不过,我终究无法对他产生杀意。尽管在过去的人生中,我曾多次祈盼死于他人之手,却从未动过杀人之心。面对可怕的对手,我反而只想着让对方幸福。

为了让竹一归顺于我,我屡次在脸上堆起基督教徒般“温柔”的谄笑,头左倾约三十度,轻轻搂着他瘦小的肩膀,用甜甜的声音邀请他到我寄宿的家里做客。他却总是心不在焉,沉默不语。印象中,那是初夏的一个放学后的傍晚,大雨倾盆而下,学生们被困在教室,但我家就在附近,于是我打算冒雨前行。这时,我看见竹一垂头丧气地站在鞋柜旁,于是立刻对他说:“去我家吧,我借你伞。”于是我拉着怯生生的竹一,在大雨中狂奔回家。到家后,我拜托阿姨将我俩的衣服烘干,成功地把竹一带到我位于二楼的房间。

我寄宿的家里只有三位家庭成员:五十多岁的阿姨,约莫三十、似乎抱恙在身、架着眼镜的高个子姐姐(曾出嫁,后又回到娘家长住。我和家里其他人一样,叫她姐姐)和刚从女校毕业名叫阿节的妹妹。妹妹与姐姐不同,她个子娇小,脸庞圆润。一楼有间店铺,她们三人做少量文具和运动器具的销售,不过已故先生留下的五六栋长屋的租金似乎是这户人家主要的生活来源。

“耳朵好疼。”竹一站着说道,“每次被雨淋过都会疼。”

我仔细一看,发现他的耳朵有严重的耳漏【6】,脓水都快流到耳郭外了。

“这样可不行。很疼吧?”我夸张地露出惊诧的神情,“都是我不好,拉着你淋雨。”

我学着女人的口吻,“柔声”致歉,下楼取来棉花和酒精,让竹一枕在我的膝头,细心地替他掏耳朵。竹一终究也没察觉到这是我伪善的诡计,他枕在我腿上,说着无知的恭维话:

“肯定会有女人为你着迷。”

日后我才发现,竹一无意间说出的这句话,犹如魔鬼的预言,着实令人恐惧。

为别人着迷,或者被人迷恋,感觉都很粗俗、戏谑,有得意扬扬愚弄他人之感。无论何等严肃场合,只要这类词语稍一露头,忧郁的伽蓝【7】也会在顷刻间崩塌,流于平淡与庸俗。假若用“被爱的不安”这类文学用语来替换“被迷恋的痛苦”这类俗语,忧郁的伽蓝也将不受任何影响。这又是何等奇妙之事。

我帮竹一清理脓水,他愚蠢地恭维我日后会被女人迷恋。彼时的我,只是满面通红地笑着,没作任何回应,但其实我隐约觉得有些道理。然而,“被迷恋”这种粗俗的说法总带着一种让人得意忘形的意味,他那样一说,我竟然觉得有理,这无异于表明我的想法是如此愚笨无知,比之相声中小少爷的台词还不如。我自然不会抱着这种戏谑、扬扬自得的感受,认为他的话“不无道理”。

我以为,女人要比男人复杂难懂得多。我的家人中,女性人数多于男性,亲戚中也有许多女孩,对我犯下罪行的用人中也有女性,说我是自幼在女人堆里长大的亦不为过。然而,我一直都怀着如履薄冰的心情和她们交往。她们大多数时候让我难以捉摸,我总是如堕五里雾中,生怕踏错虎尾,受到伤害。与男人们的鞭笞不同,女人带来的伤痛犹如内伤,经久不愈。

女人有时非我不可,有时将我弃如敝屣,在众人面前对我尖酸刻薄,独处时却拼命抱紧我。女人能像死去一般熟睡,让人怀疑她们是为了睡觉而活。自孩提时起,我就从各种角度观察女人,发现尽管同为人类,女人与男人却迥然不同,宛如两种生物。而这种难以理解、不容小觑的生物总是奇妙地照顾着我。用“被人迷恋”或“被人喜欢”来解释这种情形都不贴切,恐怕用“受人照顾”来形容更为贴切。

女人似乎比男人更能轻松地面对搞笑。我搞笑逗乐时,男人们不会一直开怀大笑。我知道若是在男人面前搞笑到得意忘形,会过犹不及,因此我总是把握时机、见好就收。女人却不懂得适度,永远不断索求,我为满足她们毫无节制的要求,时常筋疲力尽。她们着实能笑。女人似乎比男人更能享受快乐。

我中学寄宿的亲戚家,那两姐妹稍有空闲就到二楼找我,每次我都被吓得几乎跳起来。

“在用功吗?”

“没有。”我胆战心惊地报以微笑,合上书本。

“今天,学校有个名叫‘棍棒’的地理老师……”我信口说出言不由衷的笑话。

“小叶,你戴上眼镜看看。”

某晚,妹妹阿节和姐姐一起到我屋里玩,在我一通搞笑献媚之后,她们提出这样的要求。

“为什么?”

“哎呀,就戴上看看嘛。借一下姐姐的眼镜。”

她们总是用这种粗暴的口气发号施令。我这个搞笑艺人当然老老实实地接过眼镜。我戴上眼镜,两姐妹立刻笑翻了天:

“太像了,和劳埃德简直一模一样!”

哈罗德·劳埃德是当时在日本很受欢迎的国外喜剧电影演员。

于是,我站起身来,举起一只手道:

“诸位,下面,我将为日本的观众带来……”

我模仿劳埃德和大家寒暄的样子,她们笑得更欢畅了。从那往后,每逢镇上播放劳埃德的电影,我必坐在台下,偷偷揣摩他的神情举止。

一个秋天的夜晚,我正躺着读书,姐姐像鸟一般飞速跑进我的房间,径直倒在我的被子上哭泣:

“小叶,你会救我的吧?会吧?住在这样的家里,还不如一起离家出走呢!你一定要救我,救我。”

她激动地说完,继而又哭起来。不过,这已不是我第一次目睹女人的这种态度,所以听到姐姐过激的言辞,我并不惊慌,她毫无新意的表现反而令我索然无味。我轻轻钻出被窝,剥开桌子上的柿子,递给姐姐一块。她抽抽搭搭地吃着柿子问我:

“有什么有趣的书吗?借我一本。”

我在书架上为她选了夏目漱石的《我是猫》。

“谢谢你的柿子。”

姐姐难为情地笑着,离开了我的房间。不光是这位姐姐,世上的女人到底抱着怎样的心态在生活呢?于我而言,这比揣摩蚯蚓的心思更加复杂、麻烦,让我心生畏惧。女人若是突然哭泣,只要给她一点甜食,她吃后便会恢复平静——孩提时的我,早已总结出此规律。

此外,妹妹阿节甚至会把朋友带到我房间,我依然公平对待,卖力逗笑大家。朋友走后,阿节定会讲起朋友的不是,诸如“那人是不良少女,应多加小心”等坏话。若当真如此,不把她们领来不就好了?也多亏阿节,我房间的访客也几乎都是女人。

但在那时,竹一对我的恭维之词还远远没有成真。换句话说,那时的我不过是日本东北部的哈罗德·劳埃德。竹一笨拙的恭维变成可憎的预言,在我身上栩栩如生再现它不祥的样貌,是在多年后了。

竹一还赠与我另外一份大礼。

“这可是妖怪的画像。”

某次竹一来我二楼的房间玩,他得意地拿出一幅原色版的卷头插画【8】给我看,这样说道。

“咦?”我暗自不解。多年后我才意识到,也许在那一瞬间便注定了我此生的归途。我知道那不过是梵·高的自画像罢了。我们这代人年少时,所谓的法国印象派画风在日本广为流行,这也是西洋画鉴赏的初级阶段。即便是乡下念书的中学生,也都曾见过梵·高、高更、塞尚、雷诺阿等名家作品的照片版。我则见过不少梵·高的原色版画作,对其笔致的新意和色彩的鲜艳颇感兴趣,却从不认为他画的是妖怪。

“那这些呢,画的也是妖怪吗?”

我从书架上取下莫迪里阿尼的画册,翻开古铜色肌肤的裸体妇人像那一页。

“真棒!”竹一瞪圆了眼赞叹道,“像是地狱之马。”

“这果然也是妖怪。”

“我也想画这种妖怪的画像。”

对人类极度恐惧的人,反而会比任何人都渴望亲眼见识妖怪的可怕。愈是敏感、愈是胆怯,愈会企盼暴风雨降临得更加猛烈。啊,这群画家被名为人类的妖怪所伤、所威慑,最后只能相信幻影,于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见到了活生生的妖怪。他们不以搞笑敷衍,而是努力将其所见描绘于世。如竹一所言,他们毅然决然地画下“妖怪的画像”,将来的自己肯定也是如此。我这样想着,兴奋得几乎落泪,却又不知为何竭力收紧声音,对竹一说:“我也要画妖怪的画像、地狱之马的画像。”

从小学时起,我就喜欢画画,也喜欢看画。但我的画不似文章一般,能得到大家的认可。因我一向不信任人类之言,作文于我而言不过是搞笑表演的一种致辞。从小学到高中,老师们无不因我的文章大笑不已,我却对写作毫无兴致,只有画画时(漫画则另当别论)我才会全身投入,虽然笔触稚嫩,特立独行,却竭力表现所绘之物。学校发的画帖甚是无趣,老师的水平也极为拙劣,我不得不漫无边际地摸索各种表现手法。进入中学后,我的油画用具已一应俱全,尽管我选择临摹印象派画风的画帖,画出的画却像千代色纸工艺【9】般呆板乏味,不成样子。竹一的话让我恍然大悟,自己对绘画的理解一直存在偏差。一直以来,我捕捉美好的事物,努力展现它原有的美好。这种做法太过稚嫩、太过愚蠢了。真正的大师,能以主观力量,在平淡无奇的事物中创造出美,或许丑陋的事物令他们隐隐作呕,但仍无法遮蔽他们的兴趣,大师们沉浸在表现事物的喜悦中。换言之,他们不被他人的想法所左右。竹一启发我的,是最原始的绘画秘籍。日后,我开始瞒着来访的女客,着手于自画像的创作中。

最终我完成了一幅阴森凄惨、令人毛骨悚然的自画像。但这正是我埋藏于内心深处的真面目。表面上我性格开朗,逗人发笑,实则有一颗如此阴郁的心。“这也没有办法啊。”我暗自承认。除了竹一,我没给任何人看过这幅画。一方面,我不希望人们看穿我搞笑背后的阴郁,继而对我心生戒备;另一方面,我担心人们辨别不出这才是我的真面目,反而视其为我搞笑的新成果,画像就此沦为人们的笑料——这比什么都令人难过,我马上把这幅画藏进抽屉深处。

在学校的美术课上,我也极力收敛“妖怪画风”,照旧以平庸的笔触,完美地描绘出美丽的事物。

唯有在竹一面前,我可以放心展露我自幼脆弱的神经。所以,我把这次的自画像拿给竹一看,他赞叹不已。之后我又画了两三幅妖怪的画像,终从竹一那里得来另一个预言:

“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

“女人为我着迷”、“成为了不起的画家”——白痴竹一将这两个预言烙印在我身上。

之后不久,我来到东京。

我其实想去美院读书,但父亲告诉我,他早前就希望我能读高中,日后可以进入政界。自幼便不敢还嘴的我,只有茫然从命。家父要我念到四年级便参加考试,我也对这所靠近大海、遍布樱花的中学彻底厌倦,于是在完成四年的学业后,没有继续升级,直接报考了东京的高中,顺利通过考试,开始了住宿生活。然而,对肮脏、粗俗的生活,我一筹莫展,再也没有兴致继续搞笑。让医生帮忙开出“肺浸润”的诊断证明后,我搬出了宿舍,住进家父在上野樱木町的别墅。我无法适应集体生活,那所谓青春的感动、年轻的自豪等话语,只会让我胆战不已。我与那“高中生精神”格格不入,无论教室或是宿舍,在我眼中都如同被扭曲的性欲垃圾站,我那近乎完美的搞笑戏法,在这里派不上任何用场。

家父在议会休会期间,每个月都有一两个星期不住在东京。家父不在的时候,这座宽敞的别墅中,只剩下一对管家老夫妇和我三人。我经常旷课,但没有观光东京的兴致(最后我大概连明治神宫、楠木正成【10】的铜像、泉岳寺的四十七烈士墓都不曾去过),终日闷在家中,读书画画。家父回到东京后,我每天清早都急匆匆地去上学,其实多数时候是去本乡千驮木町的西洋画画家安田新太郎先生的画塾,在那里进行素描练习,一待就是三四个小时。搬出高中宿舍后,许是我别扭的性格使然,去上课时我总觉得自己身份特殊,像个旁听生,于是越发提不起上学的兴致了。我从小学、中学、高中一路走来,始终不懂何为爱校之心,甚至连校歌也没记住过一首。

从画塾的一位同学那里,我得知了烟、酒、娼妓、当铺和左翼思想。上述组合虽很奇妙,但确是事实。

这位同学名叫堀木正雄,家在东京下町,比我年长六岁。自私立美术学校毕业后,由于家中没有画室,所以他来这家画塾学习西洋画。

“能借我五日元吗?”

他说这话时,我们仅打过几次照面,从没交谈过。我惊慌失措地给了他五日元。

“好,去喝酒。我请客。怎么样?”

我还未来得及拒绝,就被他拉到画塾附近的蓬莱町的一间酒馆。这就是我们交往的开始。

“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对,就是这种腼腆的笑,这是大有前途的艺术家特有的表情哦。为我们的相识,干杯!小娟,这家伙是个美男子吧?可别被他迷倒哦,都是这家伙来了画塾,才害我沦为第二美男子啦。”

堀木五官端正,肤色黝黑,穿笔挺的西装,领带的花色十分朴素,打了发蜡,梳着整齐的中分。在学画的学生中,这样的行头并不多见。

酒馆并不是我熟悉的环境,我局促地一会儿抱紧双臂,一会儿又松开,始终露出腼腆的微笑。喝下两三杯啤酒后,我不可思议地感到一种释放后的轻松:

“我原来也想去读美术学校,但……”

“那多无聊。那种地方太无聊了。学校本身就很无聊。我们的老师存在于大自然——是对大自然的激情!”

不过,我一点也不对他的话心生敬意。我以为,堀木是个笨蛋,画技一定也很低劣,倒是可以做一个好的玩伴。换句话说,那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遭遇都市无赖。对方与我装束不同,但就举止完全脱离世俗定规、迷茫无措这一点来看,我们确是同类。但堀木与我本质上的不同,在于他的搞笑是无意识的,他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搞笑的悲哀。

“总之只是玩玩,当个玩伴罢了。”我打心底里瞧不起他,以有他这样的朋友为耻。在与他结伴而行中,我终被这个我瞧不起的男人击垮了。

不过,起初我坚信这男人是个好人,是难得一见的好人。那样惧怕人类的我,居然也掉以轻心,以为自己在东京遇到了一位不错的向导。我独自一人,坐电车时会害怕售票员;去歌舞伎剧场时,玄关处铺着红色绒毯的台阶旁的迎宾小姐也使我害怕;去餐厅时则害怕默默站在身后为我撤去餐盘的服务生,尤其付账时,唉,我的手总是变得笨拙而僵硬。购物付款时,我并不吝啬,却因过度紧张、羞涩、不安、恐惧而头晕目眩,世界仿佛陷入一片漆黑,几乎令我神志错乱。哪里还顾得上讨价还价,我甚至连找零都忘了拿,还屡次忘记带走结过账的东西。因此,我一个人根本无法走上东京的街头,这才是我整日闷在家中、游手好闲的真实原因。

而我把钱包交给堀木,与他一起上街,情形俨然大不相同。他会把价钱还到很低,而且很会玩乐,能力超群,消费时能让仅有的钱发挥最大的效用。他不坐价钱昂贵的出租车,而是使用电车、公交和小汽艇,能在最短时间内赶到目的地。他还在实际生活中对我进行教育。比如,早上从娼妓那里回家的路上,他会带我顺路去某家饭馆泡个晨澡,点个豆腐锅,喝点小酒,消费不高,却颇感奢华。他还告诉我,摊贩卖的牛肉盖浇饭和烤鸡肉串既便宜又有营养;还向我保证说,欲求速醉,电白兰地【11】是最好的选择。总之,由他结账,我从不会感到一丝的不安和恐惧。

与堀木形影不离,还让我获得了另一种救赎。堀木全然不顾听者的感受,一天二十四小时散发着所谓的“激情”(也许所谓“激情”就是无视对方的立场),一刻不停地说着无聊的话。和他在一起,永远无须担心两人走得累了,会陷入难熬的沉默。原本少言寡语的我,曾无比担心那可怕的沉默降临,于是在那之前,我便拼命搞笑,以防冷场。现在有了堀木这个笨蛋,他总会无意识地扮演搞笑的角色,而我不必勉强回应,只需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适时地插科打诨便足以应付。

不久我渐渐发觉,若想暂时消除我对人类的恐惧,酒、烟、娼妓都是绝好的手段。我甚至觉得,若能拥有它们,即使变卖自己的所有家当也无怨无悔。

在我眼中,娼妓既非人类,也非女性,像是白痴或疯子。躺在她们怀中,我却能放松身心,沉沉睡去。她们没有半点欲望,单纯得可悲。或许我身上有某种气息能让她们感到同类的亲昵,娼妓们总是对我展现毫不作伪的善意。那是自然流露的善意,是不带任何勉强的善意,是对一个不知是否还会光顾的客人表露出的善意。有些夜晚,我在这些白痴或疯子般的娼妓身上,仿若看到圣母玛利亚的光环。

为了摆脱对人类的恐惧,求得一夜安眠,我不断与娼妓会面。在与这群“同类”一同游戏的过程中,某种讨厌的气场开始充斥在我身边。这是我未曾想到的“后遗症”。但这“后遗症”逐渐浮出水面,越发鲜明。堀木点破这一点时,我一时惊愕,继而深感不悦。在旁人看来,即通俗的说法是,我利用娼妓磨炼本领,而且最近明显功力大增。据说在娼妓身上磨炼猎艳的本领,是最严厉也最富有成效的。我身上已然开始散发“情场老手”的气息,女人(不仅限于娼妓)可凭本能循着气息而来。这下流而难堪的气场即所谓的“后遗症”,已远远胜于我渴望歇息的本意。

堀木的提醒原本带有一半恭维之意,我却觉得言之有理,继而感到沉重压抑。我的确记得,酒吧的小姐曾给我写过幼稚的信;樱木町住处的邻家一位将军的女儿大概刚刚成年,明明没有要事,却在每天清晨我出门上学时,化好淡妆在自家门前进进出出;去餐厅吃牛肉时,即使我一言不发,那女服务生依然……那间我经常光顾的香烟铺子的小姑娘递给我的香烟盒里居然有……去看歌舞伎时,被坐在旁边的人……喝醉的我睡在深夜的电车里时……老家一位亲戚的女儿,某天出乎意料地寄给我一封信……一位不知名的姑娘,在我不在家时留下一只亲手做的人偶……由于我态度极端消极,每个故事都没有下文,全都到此为止,没有任何进展。我身上似乎散发着让女人怀抱幻想的气息,这并非炫耀,并非玩笑,而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我的这一特质被堀木一语道破后,在感到屈辱般的痛苦的同时,我渐渐丧失了与娼妓游戏的兴致。

某日,在堀木虚荣而新潮的想法驱使下(我至今没有想到其他致使堀木这样做的原因),他带我去参加一个共产主义读书会(大概叫R·S,我记不太清了)的秘密研究会。于堀木这类人而言,带我去参加共产主义的这类秘密集会,不过是“东京游览”的行程之一。我被介绍给所谓的“同志”认识,然后我买了一本宣传册,听坐在上席的一位长相奇丑无比的年轻人讲解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不过,在我看来,他讲的那些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东西。理论诚然不假,人类的内心却比理论复杂、恐怖得多。谓之贪欲,则不足够;谓之虚荣,亦不贴切。将色与欲两者并列在一起,亦不符实。我隐约觉得在人世深处,不是只有经济方面的事物,还有鬼怪、奇诡的事物存在。对鬼怪退避三舍的我,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对所谓的唯物论予以自然的肯定。但这并未将我从对人类的恐惧中解放出来,我的眼睛依然看不到绿的枝叶,心中依然感受不到希望的喜悦。但我却从未缺席R·S的集会,“同志”们总是如临大敌般,表情僵硬地耽于类似“一加一等于二”这种像初级数学理论一样简单的研究中,这在我眼里简直滑稽异常。我开始用自己擅长的搞笑努力缓和会场内的气氛,或许是起了一定的效果,研究会紧张的气氛渐渐消减,最后我甚至成了会场中不可或缺的红人。也许,这群单纯的人以为我和他们一样单纯,把我看做一个乐天诙谐的“同志”。若真如此,我算是彻底把他们骗了。我并不是什么“同志”,但我从不缺席集会,为到场的各位“同志”奉上周到的搞笑服务。

我喜欢这样,我喜欢这群人,但并非因为马克思主义下的同志友爱。

我喜欢的是,集会的非法性质。或者说,这种“非法”让我身心舒畅。世上合法的事物反而可怕(它们让我觉得高深莫测),结构往往复杂难懂。我无法忍受坐在那没有窗户的阴冷房间,相较之下,即使外面是非法的汪洋,我也乐意纵身跃入其中,游到身疲力竭,反而觉得畅快无比。

有个词语叫做“湮没于世”,似乎是形容人世间的可怜虫、失败者或无良人士的。我却觉得,自己打出生起就已湮没于世,于是每每遇到被众人指责的同类之人,我必定温柔相待。我那温柔的心房,连我自己都如醉如痴。

还有个词叫“犯罪意识”。在这世间的一生,我饱受这种意识的折磨。另一方面,它却像我的糟糠之妻,和我寂寞地嬉戏,这俨然成为我的生活姿态。此外,俗语说“脚上有伤,怕被人知”,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这伤就极自然地出现在我的一只脚上,及至我长大,伤口非但没能痊愈,反而日益严重,深入骨髓,每晚的痛苦犹如置身千变万化的地狱,但这伤口(也许这种说法略有奇怪),却与我日渐亲密,胜过血肉的无间。伤口的痛楚仿佛是伤口活灵活现的情感,抑或是爱情的私语。对于我这样的男人,地下运动的气氛自有一种奇妙的安全感,令我心旷神怡。换言之,比起地下运动的目的,地下运动本身更吸引我。于堀木而言,它则更像是一个白痴的无谓消遣,他把我介绍给读书会后,就再也没参加过活动,还开了个拙劣的玩笑说:“马克思主义者在研究生产关系的同时,也该仔细观察一下消费关系。”他只想频频邀请我一同观察消费关系罢了。现在想来,那时真是什么类型的马克思主义者都有。有堀木这种追求虚荣和新潮、以马克思主义者自居的人;也有我这种只因中意它非法的性质而频繁参加集会的人。如果这些真相被马克思主义的忠实拥护者识破,堀木和我必将招致烈火焚身般的愤怒,或许会被视为卑鄙的叛徒,立刻被逐出组织。不过最后,我和堀木谁都没有遭受除名处分,特别是我,在非法世界竟比在合法的绅士世界更为悠然自得,真可谓“朝气蓬勃”。因此,研究会认为我是大有前途的“好同志”,源源不断地透露给我大量机密,甚至托付我许多要事。而事实上,我也从不推辞,泰然自若地照单全收,从没因举止生硬被“狗”(同志们对警察的称呼)怀疑、盘问。我总是笑着,或逗别人笑着(从事共产主义运动的伙伴们总是如临大敌般紧张兮兮,甚至拙劣地模仿侦探小说中的方法,高度戒备。他们拜托给我的任务总是无聊透顶,却像煞有介事地制造紧张气氛),准确无误地完成他们眼中危险的工作。以我当时的心情来说,即使因为入党被抓,在监狱中度过余生,我也无所谓。我惧怕这世上的所谓“实际生活”,与其让我每晚在不眠的地狱中呻吟不止,倒不如锒铛入狱来得痛快。

家父时常外出,或是在樱木町的别墅中招待客人,即使是在同一个屋檐下,我们也经常三四天见不到面。我总觉得家父难以接近又很可怕,私下盘算着要搬出别墅,租间房子住。正当我不知如何开口时,别墅的老管家告诉我,父亲有意变卖这栋别墅。

家父的议员任期将满,想必有种种缘由,他似乎无意继续参选,打算在老家建一处院落退隐。他对东京似乎并不留恋,且觉得我还不过是个高中生,不必特地为我留下别墅和用人(家父的心思与世人一样,非我所能理解)。总之,这间别墅很快便转售给他人,我则搬入本乡森川町一家叫仙游馆的老旧公寓,住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生活顿时陷入窘迫。

一直以来,家父每个月都拨给我固定数目的零花钱,即使我两三天就将它们挥霍一空,家里也总是备有烟、酒、芝士、水果,而书籍、文具、衣服等相关用品也可以在附近的小店以“赊账”的方式获得。即便是请堀木吃荞麦面或大碗盖饭,只要去街上家父经常光顾的餐馆,我们都可以在吃完饭后一声不响地离开。

但现在突然开始一个人租房度日,一切都要靠每个月固定数额的汇款支撑,我茫然不知所措。汇款还是会在两三天内花得精光,我惊慌不已,轮流给父亲、哥哥、姐姐拍电报、写长信要钱(我在信上写的也全是虚构的搞笑之事。我认为,要想请人帮忙,以先讨其欢心为上策),并在堀木的教唆下,频繁出入当铺。尽管如此,手头依然拮据。

在无亲无故的出租房中,我终究没有独自“生活”下去的能力。我害怕独自一人静静地待在公寓房间里,觉得随时会被人偷袭,继而遭受重击。于是我冲上街头,为地下运动提供支援,或与堀木四处喝廉价酒,几乎放弃了学业和画画。升入高中后第二年的十一月,我与一位比自己年长的有夫之妇殉情,这件事彻底改变了我的后半生。

一直以来我常旷课,也丝毫没有用功学习,但我能摸清考试的答题方法,所以虽然劣迹斑斑,却能瞒过家里人。可如今,校方似乎向人在故乡的父亲通报了我严重缺课的情况,于是长兄代笔,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长信给我。但缺钱的痛苦远比读到信来得更为直接,我在先前的地下运动中承担的工作亦日渐繁重,已经无法以半游戏的心态来对待。不记得是叫中央地区还是什么地区了,总之我成了马克思主义学生行动队的队长,负责本乡、小石川、下谷、神田那一带的一切学生运动。听说要搞武装暴动,我买了把小刀(现在想来,那刀子用来削铅笔都嫌不锋利),把它放进雨衣口袋四处奔走,便是所谓的“联络”事宜。我想喝酒,想醉后熟睡,可我没有钱。而且P(我记得P是党的暗语,不过也可能记错)不断给我下达任务,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我这病弱的身子骨实在吃不消。参与小组活动本就仅源于自己对“非法”的兴趣,如今却变得骑虎难下,我手忙脚乱,不禁在心中懊恼地对P的人嘀咕:“你们恐怕搞错对象了吧?这种任务难道不该交给你们的嫡系成员吗?”最终,我逃走了,但这并没有让我的心情变好,于是,我决定去死。

当时有三位女人对我表现出特别的好感。一位是我寄住的仙游馆公寓东家的女儿。我每搞完学生运动,累得要死要活地回到住处,饭也不吃便倒头睡下,接着,东家的女儿便拿着信纸和钢笔来敲我的门:

“不好意思,妹妹和弟弟在楼下大吵大闹,我没法专心写信。”她在我的桌前坐下,一写就是一个多小时。

我本可以佯装不知,呼呼大睡。可这姑娘似乎总希望我能说些什么,我便发扬之前那种无私奉献的精神,明明一句话都懒得说,却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强打精神,一边抽烟一边和她闲聊:

“听说有一种男人,用女人寄来的情书烧洗澡水哦。”

“哎呀,真讨厌。你就是这种男人吧?”

“我倒是曾用情书来热牛奶。”

“真是了不起。那你就喝吧。”

我巴不得这姑娘赶紧离开,说是来写信,其实我早就看透了,她不过是在胡乱涂鸦罢了。

“让我看看吧。”——其实我死也不想看,谁知这样一说,她竟大叫着“啊,不行,不能给你看”。我简直看不下去她那兴高采烈的模样,真是倒胃口,想着不如打发她做点什么。

“有件事想拜托你,能不能去电车轨道那边的药店,帮我买点卡尔莫钦【12】?我有点累,脸上发热,睡不着觉。麻烦你了。至于钱……”

“钱的事情无所谓的。”她愉快地起身。让女人们去办事,她们绝不会垂头丧气,反而因为受男人所托,倍感开心。这一点,我十分清楚。

另一位女人,是在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读文科的一位“同志”。由于参加地下运动,无论愿意与否,我不得不每天和她碰面,见过面后这女人还是跟在我身后,而且总是给我买各种东西。

“你把我当成亲姐姐就好了。”

她那装模作样的态度让我浑身打战,我用面带愁苦的笑容答道:“其实我也想这样。”

惹怒女人是很可怕的,我一心一意想要敷衍了事,最终还是选择奉承这位既丑陋又惹人嫌的女人。她买东西送我(这女人买东西实在没有品位,我大都立刻转送给烤鸡肉串的老板),我便装出高兴的样子,说些笑话逗她开心。某个夏夜,她无论如何不肯离去,为了让她满意地走开,我在一条昏暗的街上亲吻她。她欣喜若狂,叫来一辆车,把我带到大概是大家为进行地下活动秘密租借的一座大楼。在一间看似办公室的狭小的西式房间中,我们折腾到天光大亮。我暗自苦笑:“真是位荒唐透顶的大姐。”

无论是东家的女儿,还是这位“同志”,我几乎要天天与她们碰面。再不能像对待往常那些女人一样避之不见,最后,我只得稀里糊涂、忐忑不安地拼命讨好她们二位,自己也被束缚得动弹不得。

那段日子里,银座某家大型酒吧的女服务生意外地施恩于我。我与她只有一面之缘,却拘于恩情,时常感到一种被束缚的不安和担忧。那时,我已不必依靠堀木,一个人也可以乘坐电车、去看歌舞伎了。我甚至可以装成厚颜无耻之徒,穿着花纹衫踏进酒馆。尽管在内心深处,我依旧对人类的自信和暴力感到怀疑、恐惧、烦恼,但至少表面上渐渐可以与他人一本正经地寒暄——不,不对,若不借由充满挫败感的笑容,只凭我的本性依然是无法与人沟通的。总之,我掌握了这种交流的“伎俩”,即使只是一些答非所问的寒暄。这难道是在为地下活动四处奔走时练就?或是得益于女人或美酒?应该说,这一切都归功于手头拮据。走到哪里都惴惴难安的我,也许只有混迹在这种大型酒吧,湮没于醉鬼和男女服务生之中,这颗不断被追逐的心才能获得宁静。我揣着十日元,独自走进银座这间酒馆,笑着对招待我的女服务生说:

“我身上只有十日元,能不能喝点什么?”

“您不必担心。”她说话带有关西腔。这样的一句话,不可思议地让我颤抖的心瞬间平静。不,这并非由于不必再担心钱的问题,而是在这个女人身旁我感到无比踏实。

我喝了酒。由于对女服务生放心,也不再想要偷乖讨巧。我毫不掩饰自己沉默而阴暗的本性,只是一言不发地喝酒。

“这些吃的您喜欢吗?”

她为我端来各种菜肴。我摇摇头。

“只喝酒吗?那我陪你一起喝吧。”

秋夜寒凉。我照恒子(她似乎是叫这个名字,我记得不是很清楚。我连一起殉情的人的名字都记不清楚)所说,在银座的某个寿司摊上一面吃着难以下咽的寿司,一面等她出现。(虽说忘记了她的名字,但不知为何,那寿司的糟糕味道我至今记忆犹新,那位光头的老板长得活像条青蛇,他那佯装技艺高超、摇头晃脑地捏着寿司的样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日后我乘电车时,总觉得有些人的脸在哪里见过。冥思苦想后我不禁苦笑:原来是像那寿司摊的老板。事到如今,我已不记得那女人的名字,连她的脸的轮廓也渐渐在我脑海中模糊,却仍然真切地记得那卖寿司的老头儿的脸,甚至能准确地画下来,也许是因为他卖的寿司太难吃,令我太过痛苦。不过,别人带我去好评如潮的寿司店用餐时,我也从未有吃到美味寿司的记忆。寿司这东西太大了。我总是暗暗思忖:难道不能把它们捏成拇指大小吗?)

她在本所一位木匠家的二楼租住。在她二楼的房间,我毫不掩饰自己阴郁的内心,宛如害了牙疼一般,单手托腮喝着茶。没想到,那女人喜欢的,正是那副模样的我。她本身给人的印象,也是个完全遗世独立的女人,仿佛身旁刮着凛冽的寒风,只有落叶随风狂舞。

我们躺在床上,她告诉我,她比我大两岁,故乡在广岛。她说:“我是个有夫之妇,原本和丈夫在广岛经营一家理发店,去年春天,我们一起逃离家乡来到东京。但我丈夫在东京不做正经事,不久便因诈骗被抓进监狱。我每天都去监狱给他送点吃的,不过明天起我不打算再去了。”不知为何,我生来便对女人的身世提不起半点兴致。或许是女人讲话技巧太差,她们似乎永远把握不住讲话的重点。总之,我全当那些话是耳旁风。

真是寂寞。

对我而言,听女人就自己的身世说上千言万语,也不及这一句低喃让我心生共鸣。我是如此期盼听到这句低语,然而我在这世上遇到的女子,竟没有一人向我如此诉说,我深感不可思议。眼前这名女子,虽然没有用言语表现自己的寂寞,但整个身体的轮廓却无声地吐露出巨大的寂寞气息。她的身旁仿佛充斥着约莫一寸见方的气流,走近她身旁,我的身体也被那气流所包裹。这气流与我自身携带的阴郁气流完美地融合,如贴在水底岩石上的枯叶一般,使我得以从恐惧与不安中抽离。

与躺在那群白痴娼妓的怀里安然入睡的感觉完全不同(首先,那些妓女是快活的),和诈骗犯的妻子度过的那个夜晚,于我而言是获得解放的幸福一夜(我想,在这本手札中,再也不会有一处肯定的言辞用得如此笃定、如此狂妄了)。

但仅此一夜。次日清晨,睁开眼睛,起身离开,我又变成那个轻薄的、矫揉作态的小丑。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还会被幸福所伤。趁着还没受伤,我想及早和她分道扬镳。于是,我又开始施放搞笑的烟雾弹。

“俗话说‘金钱散尽,情缘两断’。其实人们对这句话的解释是颠倒的。并不是说男人的钱一用光,就会被女人甩掉。而是说男人一旦没有钱,就会意志消沉,变得颓废窝囊,连笑都没力气。性格也开始扭曲,最终破罐子破摔,主动甩掉女人。他们会像个半疯的人,分分合合最终彻底与女人断了联系。《金泽大辞林》里,就这样解释。真是可怜啊。我也知道那种心境。”

我确实记得自己曾说了上述那些蠢话,把恒子逗得哈哈大笑。“此处不宜久留,以免夜长梦多。”我这样想着,脸也没洗就慌忙跑了出来。没承想,我随口胡诌的“金钱散尽,情缘两断”,日后竟与自己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关联。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再也没与那晚的恩人会面。分别多日,起初的喜悦渐渐淡去,曾蒙恒子一时照顾的事令我越发惶恐,心里更觉束缚不已。想起那晚在酒吧结账时,竟让恒子付了全款,我更是耿耿于怀,觉得恒子也和公寓东家的女儿、女子高等师范学院的“同志”一样,不过是把我逼向绝路的女人之一。我一面疏远她,一面又惧怕她。且我总觉得,一旦再见到那些和我上过床的女人,她们的愤怒必将如烈火般熊熊燃烧,因此我颇为抗拒与恒子的重逢,对银座也渐渐敬而远之。但我这种嫌麻烦的性格绝非出于狡猾,而是因为在女人这种生物眼中,和男人上床这件事与早晨醒来后发生的事情之间毫不相干,她们像是能忘记上床之事,将昨天与今天完美地切割成两个世界。如此匪夷所思之事,我尚不能完全适应。

十一月末,我与堀木在神田的小摊上喝着廉价酒。这位损友在这家小摊喝完之后,还想去别的地方再喝。明明我们已身无分文,他还吵着“喝吧、喝吧”。当时我或许是喝醉了,大着胆子道:

“好,既然如此,我就带你去梦之王国。那可是会让你大吃一惊的酒池肉林……”

“酒吧吗?”

“对!”

“还不快去!”

就这样,我俩搭上市营电车,堀木兴高采烈地道:

“今晚,我对女人饥渴难耐。我可以亲女服务生吗?”

我不大喜欢堀木酒后醉态百出,堀木深知这一点,特意叮问我:

“听见没?我要亲她们。我要亲坐在我旁边的女服务生给你看。你不介意吧?”

“随便你。”

“太感谢了!我太饥渴了!”

在银座四丁目下车后,仗着恒子的关系,我和堀木两个几乎身无分文的人在空着的包厢里相对而坐,只见恒子和另一位女服务生走过来,那女服务生坐在我旁边,恒子则重重坐在堀木身旁。我吃了一惊:恒子会被堀木亲吻。

我并不感到可惜。我的占有欲本来就不强,即使偶尔稍感惋惜,也不会公然展现自己的支配欲,我没有与人争夺的勇气。甚至于日后的某一天,我眼睁睁地看着与自己同居的女人被人侵犯,竟一言不发。

我总是尽可能地避免介入人世间的纠纷。被卷入是非纷争的旋涡,让我感到恐惧。恒子与我不过是露水姻缘,她并不属于我。对这种事,我不该有“可惜”之类的多余欲念。

但我还是吃了一惊。因为恒子将在我眼前遭受堀木的狂吻,我只是为她感到可怜。被堀木玷污了的恒子,势必与我分手。何况我也没有足够的热情挽留她。“唉,我和恒子就这样完了。”我为恒子的不幸感叹,随即又对自己从不争取,顺其自然的软弱感到彻底的绝望。我望着堀木和恒子的脸,冷笑起来。

但是,事态的发展远比我想象的更为糟糕。

“我认输!”堀木撇嘴说道,“我再饥渴,也不能和这样的女人……”

他颇为无奈地抱起双臂,苦笑着打量恒子。

“请给我酒。我没有钱。”我低声对恒子说。

我现在真想喝个痛快。在世俗的眼光中,恒子连得到醉汉的亲吻都不配,是个难看又穷酸的女人。这未免太出乎我的意料,对我来说犹如五雷轰顶。我从未喝过那么多的酒,一直喝到天旋地转,与恒子悲戚地相视而笑。被堀木那么一说,我也发现,恒子不过是个疲惫又穷酸的女人。然而一种穷人间特有的亲近感(尽管我至今依然认为,贫富之间的不睦,虽是老生常谈,却也是戏剧永恒的主题之一)涌上心头,恒子在我眼中如此可爱。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心因爱意而萌动着柔弱却积极的力量。我吐了。那是我第一次酩酊大醉,醉到分不清东南西北,醉到不省人事。

睁开眼,恒子坐在我枕边。原来我躺在本所木匠家二楼的房间里。

“你曾说过,‘金钱散尽,情缘两断’,我还以为是在开玩笑,原来你是认真的。那之后再没来过。就这样分手,真是纠缠不清呢。我赚钱给你花,也不行吗?”

“不行。”

接着,她也睡了。天刚蒙蒙亮,她口中第一次说出“死”这个字眼。她似乎也对这人世间的营生感到困顿不堪,而我,恐惧人世,为其烦忧,再想想金钱、地下运动、女人和学业,我简直觉得无法继续活下去,于是随口赞同了她的提议。

但那一刻,我并没有真的做好“去死”的心理准备。对死亡,我多少还抱着一种“游戏”的态度。

那天上午,我们在浅草的六区徘徊,走进一家咖啡店,点了杯牛奶。

“你去付账吧。”

我起身,从和服袖子里掏出钱夹打开,里面只有三枚铜钱。一种比羞耻更为凄厉的情绪俘虏了我,那一刻我脑海中浮现的,是我在仙游馆的那间屋子。那屋子里只有学生制服和被子,家徒四壁,能用来典当的值钱物件已一件不剩。再加上我身上穿着的碎花和服和披风,这就是我的全部。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再无法活在这世上。

她看到我踌躇的模样,站起身来看着我的钱包:

“哎呀,只有这些了吗?”

她无心的一句话,深深地刺入我的骨髓。生平首次,我为心爱的人的一句话痛不欲生。其实这真的不是大事,三枚铜钱根本算不得钱。但这件事于我而言却是奇耻大辱,是让我再也无法苟活的耻辱。说到底,那时的我还没彻底脱离“有钱人家公子哥”的身份。那一刻,我真正地下定决心:我要去死。

当晚,我们在镰仓跳海。恒子说,她的腰带是从店里的朋友处借来的,于是解下腰带,叠好放在岩石上。我也脱下披风,和她的腰带放在一起。我们双双跳入海里。

恒子死了,我却被救了回来。

或许由于我是高中生,家父又名声在外,报社认为很有新闻价值,便把此事视为重大案件,加以报道。

海边的一家医院收诊了我,老家那边派来一位亲戚替我收拾残局。在故乡的父亲和家人极为恼火,也许会自此与我断绝关系——这位亲戚转告我这些话后便转身离去。比起这些,我更思念死去的恒子,终日落泪不止。原来,在我遇到过的女人中,我真正喜欢的,只有模样穷酸的恒子。

房东的女儿寄给我一封长信,里面写有五十首短歌【13】,全都以“为我而活”这种奇怪的话开头。此外,常有护士来我病房玩,她们笑得一脸灿烂,甚至有的护士会走来紧握我的双手,然后才离开。

经医院检查,我的左肺有些问题,这正合我意。不久,警察以“协助自杀罪”的名义将我从医院带走,但他们当我是病人,把我安置在保护室中。

深夜,一位年迈的夜班巡警悄悄拉开保护室和值班室中间的门。

“喂!”他冲我嚷道,“那边很冷吧,到这边来暖和暖和。”

我故作消沉状,走进值班室,坐在椅子上烤火。

“你还想着那死了的女人?”

“是的。”我故意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回答。

“这也是人之常情啊!”

他渐渐摆开了架势,像法官一样故作正经地审讯我。他以为我是个无知的小孩,在这个百无聊赖的秋日夜晚,自以为是调查案件的主任来审讯我,实则不过是图谋从我口中套出猥亵的情欲往事。我早就洞察真相,拼命忍住不笑。我知道,面对一介巡警的“非正式审讯”,自己有权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可为了给那漫长的秋夜添些兴致,我始终表现出不可思议的诚意,仿佛我坚信这位巡警才是审讯主任,自己所受刑罚的轻重全在他的一念之间。我适度编造出一些“陈词”,以满足这个色鬼的好奇心。

“嗯,我大致明白了。你若照实回答,我们会从宽处理的。”

“感激不尽。请多多关照。”我的演技出神入化,但这次的表演对自己毫无用处。

天明时分,我被警察署署长传唤。这次是正式的审讯。

我推开门,走进署长办公室,眼前是一位皮肤黝黑,看起来像是大学刚毕业的年轻署长。

“哟,长得真帅。但这不是你的错,是你母亲的错,怪她把你生得这么俊。”

署长一见我就这么说。这话让我感到一阵凄凉,仿佛自己是个半面脸颊长满红痣的丑陋残疾人。

这位貌似柔道或剑道选手的署长的审讯风格十分爽利,和深夜那位年迈又好色的巡警在深更半夜好色隐晦的“审讯”有云泥之别。审讯结束后,署长一面撰写报送检察署的文件,一面说道:“你可得养好身体啊。好像还在吐血吧?”

那天清晨,我莫名咳了起来。我每次咳嗽,都用手绢掩住口鼻,结果手绢上似乎沾上了血,如同落上了红色的霰。其实,那不是咳出来的,是前一晚我挤破了耳朵下面的小疖子时流的血。不过,我马上意识到,不向警方说明此事于我有利,于是仅仅垂下眼帘,像煞有介事地答了一句:“是的。”

署长写完文件后对我说:“是否会起诉你,要由检察官决定。不过,你最好拍封电报或是打电话给你的担保人,让他们今天到横滨的检察署来一趟。你有担保人或监护人吧?”

我想到,有个叫涩田的书画古董商,曾频繁出入家父在东京的别墅。他与我同乡,身材矮胖,是个四十多岁的单身男子,常拍父亲的马屁,他就是我在学校的担保人。由于那男人的脸,特别是眼神很像比目鱼,家父总是叫他比目鱼,我也一直这样称呼他。

我向警察借来电话本,查到比目鱼家的电话号码,打电话拜托他来横滨的检察署。而比目鱼在电话中一改平日作风,用趾高气扬的口吻与我对话,好在最后还是接受了我的请托。

“喂,最好赶紧把那电话消消毒,那人吐血呢。”

我回到保护室后,署长对巡警们命令道。那大嗓门甚至传到了坐在保护室的我的耳中。

午后,我被细麻绳捆住,不过他们允许我用大衣遮住麻绳,绳子的另一端则牢牢握在一位年轻巡警手中。我们二人一同乘电车前往横滨。

不过,我却没有丝毫不安,还怀念起警察署的保护室和那位老巡警。唉,我怎么会变成这样。身为罪人被五花大绑,反而感到轻松,感到悠闲自得,甚至于现在提笔写起这些回忆,还依然乐不思蜀。

在这段令人怀念的记忆里,也有一件悲惨之事令我冷汗淋漓,终生难忘。当时我在检察署的一间阴暗的屋子里接受了检察官简单的问讯。那位检察官年届四十,看起来个性沉稳(若说我长相俊美,那俊美一定带有邪淫之气;那位检察官才称得上是容貌端正,浑身散发着睿智而文雅的气息),不乏气度。面对他,我不再戒备,只是心不在焉地叙述着事情经过。突然,我又咳了起来,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时,我瞥见上面的血迹,顿时一个卑鄙的念头涌上心头:这咳嗽也许可以作为我讨价还价的筹码。于是我故意夸张地大咳两声,用手绢掩住口鼻,偷偷瞄了检察官一眼。

就在此时,他露出沉稳的微笑,问道:“你那是真咳吗?”

登时,我冷汗涔涔。不,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依旧紧张得手足无措。中学时代,傻瓜竹一曾戳着我的脊梁,说着“故意的,你是故意的”,把我一脚踢进地狱。此时我心中的惊慌远远胜过那次。这两件事,是我平生仅有的两次演技穿帮记录。有时我甚至想:“与其遭受检察官那沉着的羞辱,还不如直接被判十年徒刑。”

我被予以缓期起诉处理。但我却丝毫不觉庆幸,我坐在检察署休息室的长椅上,悲戚地等待着担保人比目鱼的到来。

透过身后高高的窗户,我望着布满晚霞的天空,海鸥排成“女”字形,消失在天际处。

第三手札

竹一的预言,一个成真,一个落空。“会有女人为你着迷”这个不光彩的预言成为现实;而“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的祝福,却没能实现。

我只是一个无名漫画家,以投稿于一些粗俗杂志来维持生计。

因为镰仓的殉情事件,我被学校除名,之后一直寄居在比目鱼家二楼一间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家里每月寄来少量的生活费,并且不是直接寄给我,而是悄悄寄到比目鱼的手上(这似乎还是哥哥们瞒着父亲寄过来的)。除此之外,家里与我完全断了联系。比目鱼也总是沉着一张脸,即使我在一旁谄笑,他也面不改色。人的态度变化起来,果真如此简单、如此轻而易举吗?人类的善变让我感到卑劣无耻,不,可称得上是滑稽。

“不准出去,总之你不要出去!”比目鱼只是一味地这样警告我。

他似乎担心我会自杀,因此一直紧密盯梢。即是说,他认为我有追随恒子再度跳海的可能,严禁我踏出家门半步。殊不知,我从早到晚待在二楼这间三张榻榻米大的屋子里,没有酒喝,也没有烟抽,只能看点旧杂志,过着白痴一样的生活,早已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了。

比目鱼家在大久保医专附近,门口挂着的牌匾书写着“书画古董商”、“青龙园”等字样,听起来气势恢弘,其实那栋楼中只有两家住户,比目鱼家不过是其中的一户,店面狭小,店内落满灰尘,摆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破烂货(似乎比目鱼也并不指望用摆在店里的东西做生意,他活跃于各种场合,将一位老板的收藏卖给另一位老板,从中获利)。比目鱼本人很少在店内,每天一早,他都板着脸匆匆忙忙地出门,留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计看店。比目鱼走后,小伙计就成了监视我的人。小伙计只要有空,就跑到外面和附近的孩子们一起玩接传球游戏。他似乎把二楼的食客看做是傻子或疯子,竟时常以大人的口气对我说教,我素来懒得与人争吵,便装出疲惫而钦佩的神情侧耳聆听,屈从于他。据说这孩子是涩田的私生子,却不知为何,涩田从不与他父子相称,据说他一直单身,似乎也与这孩子有关。我以前似乎曾听家人说起过有关涩田的传闻,但我对于他人的身世一向不感兴趣,所以对详情一无所知。不过有意思的是,这位小伙计的眼神也会让人联想起鱼眼,这样看来,他也许真的是比目鱼的私生子……若真如此,还真是一对落寞的父子。他们曾瞒着住在二楼的我,在深夜偷偷地吃着荞麦面等外卖食物。

比目鱼家一日三餐一直是这位小伙计负责,我这位二楼食客的饭菜,由他放在另外的餐盘中亲自端来,比目鱼和小伙计则在楼下一间四张榻榻米大小的潮湿房间里匆忙用餐,然后不时传出碗碟相碰的清脆声响。

三月末的某个傍晚,比目鱼许是意外地捞到了一笔赚钱的生意,或是有了什么新计策(也许我这两种推测都没有错,也可能还有很多我无法推测的琐碎缘由),破例把我叫到楼下那难得摆上酒壶的餐桌旁,且桌上的生鱼片居然不是廉价的比目鱼,而是金枪鱼。就连款待我的这位一家之主也对当晚的饭食赞赏有加,席间还向我这位发呆的食客劝酒。

“日后你究竟作何打算?”

我没有作答,从桌上的餐盘中夹起干小沙丁鱼片。望着那些小鱼银色的眼珠,我渐渐有了醉意,不由得怀念起四处游荡的日子,甚至怀念起堀木,越发渴望“自由”,以致想要轻声啜泣。

自从寄居于此,我连搞笑的气力也不再有,任自己暴露在比目鱼和那位小伙计蔑视的目光里。比目鱼似乎有意避免与我畅谈,我也无意跟在比目鱼身后向他诉说,我几乎只剩下一副躯壳,仅扮演一个食客的角色。

“缓期起诉似乎不会留下前科记录。所以只要你肯努力,就能重新开始。如果你愿意洗心革面,认真地把你的想法告诉我,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比目鱼的说话方式,不,这世上每个人的说话方式都如此拐弯抹角、闪烁其词,如此不负责任、如此微妙复杂。他们总是徒劳无功地严加防范,无时无刻不费尽心机,这让我困惑不解,最终只得随波逐流,用搞笑的办法蒙混过关,抑或默默颔首,任凭对方行事,即采取败北者的消极态度。

如果当时比目鱼能开诚布公地和我谈,也许一切事情都可以圆满解决。比目鱼那多此一举的戒心,不,应该是世人那不可理喻的虚荣与逢迎,令我感到难以名状的压抑。

如果当时比目鱼这样说就好了:

“无论是公立学校还是私立学校,总之从四月起,你得去学校念书。你若去上学,家里就会给你更多的生活费。”

然而,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要说的其实是这些。如果他当时直截了当地说清,我应该也会照他说的去做。可是,由于比目鱼过分谨慎、拐弯抹角,令这次谈话很不顺利,甚至完全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若是你无意和我认真商量,那也就没办法了。”

“商量什么?”我根本没有半点头绪。

“就是你心里想的事啊。”

“比如说呢?”

“比如,你日后的打算。”

“我是不是该去工作赚钱?”

“不,我是在问你自己的打算。”

“可是,就算我想去学校……”

“我知道那需要钱。但钱不是问题,关键是你的打算。”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家里会给我寄钱呢?他只要说了这句话,我肯定会选择回学校念书。可他不说,我犹如身陷五里雾中。

“如何?将来你希望做点什么?你要知道,照顾一个人有多难,根本就不是被照顾的人所能体会的。”

“很抱歉。”

“其实,我真的很担心你。我既然答应要照顾你,就不希望你糊涂度日。我希望能看到你坚定地踏上一条重生之路。倘若你对自己的未来有所打算,愿意主动与我恳谈,我也会帮你想办法的。不过我比目鱼是个穷人,能帮上你的不多,若你还想像从前那样奢侈度日,那你估计要失望了。但你若能振作精神,清楚规划自己的未来,尽管我能力有限,也会帮助你重新站起来的。我的心意你明白吗?你日后到底如何打算?”

“如果您不愿让我继续在这二楼住下去,我就去工作……”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现在这个世道,就算是帝国大学毕业,也……”

“不,我并没打算去做公司职员。”

“那你想干吗?”

“我要当画家。”我咬咬牙,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啊?”

听了我的话,比目鱼缩起脖子大笑,我永远不会忘记他那张狡猾的笑脸。那笑容中有类似轻蔑的神色,若把人世间比作大海,他诡异的笑容如同游荡在万丈海底的一抹掠影。比目鱼的笑,让我得以窥视成人生活的深层奥秘。

“这样的话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你的态度一点也不认真。你回去再考虑一下吧,今晚认真地想一想。”比目鱼如是说。我逃也似地奔上二楼,躺在床上,却无任何头绪。不久天亮了,我从比目鱼家逃了出来。

晚上我一定回来。我去左边所列的朋友家,和他探讨一下未来的事,请千万不要担心。

我在便笺上用铅笔把字写得很大。接着,我留下了堀木正雄的名字和他在浅草的住址,溜出了比目鱼家。

我并非因为对比目鱼的说教感到懊恼才擅自出逃。确如比目鱼所说,我是个不认真的男人,对自己的未来完全没有规划。我这样的人若是继续留在他家无所事事,对比目鱼也很不公平。另外,今后若有机会奋发图强,立下宏志重整人生,那么每月必会需要并不富裕的比目鱼的资助。一念及此,我便寝食难安,觉得自己再也没有颜面待在那个家了。

不过,我并非真的为了和堀木这种人商计所谓的“未来的规划”才逃离比目鱼家的。这只是为了安抚比目鱼(在这里,我套用了侦探小说里的角色想逃得远一些时惯用的把戏。留下那样一封信,虽然也会让人稍感不安,但总比直接给比目鱼闷头一棒,令他惊慌失措、大脑一片空白要强一些。尽管事情一定会败露,但我害怕实话实说,总要加些什么来掩饰。这便是我悲哀的性情,和世人所不齿的“谎话连篇”有几分相似,但我的掩饰几乎从来不是为了给自己谋取私利。我只是害怕气氛的突变。所以,即使明知事后对自己不利,明知自己的“服务”会被人曲解,且成效微不足道而又愚蠢至极,但我出于“服务”的心理,试图用言语欲盖弥彰。我的这种性格却给世上所谓的“正人君子”极大的可乘之机),才灵机一动,凭记忆在便笺的一端写下了堀木的住处和姓名。

离开比目鱼家,我一路走到新宿,卖掉身上的书,最后还是走投无路。我平素待人亲切,却从未体会过“友情”的真正滋味。除却堀木这类酒肉朋友,与人的一切交往留给我的回忆皆是痛苦。为消解这些痛苦我拼命上演搞笑的戏码,反使自己筋疲力尽。在人来人往中瞥见一个熟人,或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我都会大吃一惊,旋即被令人眩晕的惊悚钳住。我知道有人爱我,但我似乎缺乏爱人的能力(原本我就常常怀疑,这世上的人们究竟是否具备“爱”的力量)。这样的我,自是不可能有什么“挚友”,更何况我连“拜访”他人的能力都没有。别人家的门于我而言,比《神曲》【14】中的地狱之门更加恐怖,毫不夸张地说,我能切实感受到那扇门后有条可怕且满身血腥的巨龙正在蠕动着身躯。

我没和任何人来往,也无法走向任何人的家门。

我想到了堀木。

这便是所谓的弄假成真。我决定像信中写的那样,去浅草拜访堀木。在此之前,我从未去过堀木家,大多数时候都是拍电报叫堀木来找我,但现在我连拍电报的钱都掏不出了。况且以我现在的落魄之身,就算拍了电报,堀木也未必会来。这样想着,我终于决定硬着头皮“拜访”对方。叹着气坐上市区电车,想到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救命稻草竟是堀木,我感到不寒而栗,悲切万分。

堀木在家。他家住在一条肮脏小道的尽头,是栋两层的房屋,堀木仅使用二层一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一层住着他年迈的父母和三名年轻工匠,正敲敲打打地缝制木屐带子。

这一天,堀木让我见识到了他作为都市人的另一面,即俗话说的“不吃亏”。这个利己主义者的冷漠和狡猾,让我这个乡巴佬瞠目结舌。原来,他和我不同,不是个摇摆不定、随波逐流的男人。

“我真是服了你了。老爷子原谅你了吗?怕还没有吧?”

我没告诉他自己是偷跑出来的。

我照旧含糊其辞,蒙混过关。明知马上会被堀木察觉,还是继续欺瞒。

“总会有办法的。”

“喂,这可不是开玩笑。我劝你还是别再犯傻了。我今天还有事要办,最近忙得晕头转向的。”

“有事?什么事啊?”

“喂,喂,你别把坐垫上的绳子扯断了!”

我和堀木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用手指拉拉扯扯地把玩着坐垫四边像麦穗一样的装饰绳。堀木似乎对自己家中的物品都相当爱惜,连坐垫上的一根绳子也不例外,不仅毫无羞赧之情,还横眉竖目地指责我。仔细想来,堀木在与我交往的过程中,从未吃过半点亏。

此时,堀木的老母亲端来两碗年糕红豆汤。

“哎呀,您这是……”

堀木俨然一副彻头彻尾的孝顺模样,对母亲诚惶诚恐,连说话语气都毕恭毕敬得有些不自然。

“给我们端来年糕红豆汤,真是辛苦您了,这么丰盛……您不必这样费心的,我们马上就要出门办事了。哦,不过,您亲自做的两碗小豆汤,要是不喝就太浪费了。那我还是喝了吧。你也来一碗如何?这是我母亲特意做的。啊,真是美味,太丰盛了!”

看堀木高兴的样子,并不像是做戏,他吃得津津有味。我也喝了点汤,却总觉得有股洗澡水的味道。吃了年糕,又发现那其实不是年糕,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绝不是瞧不起他的穷困家境(我那时并未觉得那东西难吃,也深深领受了老人家的心意。我虽惧怕穷困,却不蔑视贫困),我想说的是,那碗年糕红豆汤和开心地喝着汤的堀木,让我看到了都市人节俭的本性,看到了东京百姓清楚区分内外关系的真实面目。城里人的生活将我这个不分内外、只会不断逃避人生的肤浅的笨蛋彻底拒之门外,甚至于堀木也弃我于不顾。我怀着狼狈的心境,拿起漆面斑驳的筷子,深感落寞,只想写下当时的心情。

“不好意思,我还有事要办。”堀木起身,边穿外套边说,“抱歉,我得先走一步了。”

这时,一位女子来找堀木,我的命运也随之改变。

堀木立刻精神振奋:“哎呀,真是抱歉。我正想去府上拜访,没想到突然来了这位不速之客,不过没有关系,不用理他。来,坐吧。”

堀木颇为慌乱,我把自己坐着的坐垫拿起来,翻过面递给他,他接过之后再次翻面,递给那女人。除去堀木坐着的垫子,屋里就只有那一个坐垫。

那女人瘦瘦的,个子很高。她把坐垫放在旁边,坐在房门边一隅。

我呆坐一旁,听他们对话。女人似乎是杂志社的,事先曾拜托堀木画一些插图,今天是来取稿子的。

“敝社要得很急……”

“画好了,我早就画好了。喏,请过目。”

这时,来了一封电报。

堀木读完,原本兴高采烈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我说,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比目鱼拍的电报。

“总之,你得马上给我回去。我应该亲自把你送回去,可我现在没那个时间。亏了你离家出走,还能摆出那么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府上在哪里?”

“大久保附近。”我脱口而出。

“这么说来,就在敝社附近。”

这女人是甲州人,今年二十八岁,和五岁的女儿一起住在高圆寺的公寓里。丈夫去世至今已有三年。

“看得出来你很细心,从小到大吃了不少苦头吧?真是可怜哪。”

我第一次过上了小白脸似的生活。静子(这位女记者的名字)去新宿的杂志社上班后,我便和她叫茂子的五岁女儿老老实实地看家。在我来之前,妈妈不在家的时候茂子都去公寓管理员的屋子里玩,现在有了一个“做事周到”的叔叔来陪她,她似乎相当开心。

我在静子家稀里糊涂地待了一个星期。靠近公寓窗外的电线上,挂着一个风筝。春天的风卷着沙尘,刮破了风筝的脸,可它依然紧紧缠住电线,摇摇摆摆地像在点头。每当看到它,我都会面色发红,忍不住苦笑。那个风筝甚至会出现在我的梦魇之中。

“我……需要钱。”

“……要多少?”

“要很多……‘金钱散尽,情缘两断’,此话不假。”

“别犯傻了。那是以前的老话……”

“是吗?不过,你不懂。再这样下去,我也许又会逃走。”

“到底是谁金钱散尽,又是谁要逃走啊……你真是个怪人。”

“我想自己挣钱,用挣来的钱买酒,不,买烟。我的画比堀木的要好很多。”

那一刻,我脑海中浮现的是中学时被竹一认作“妖怪”的那几张自画像,那些遗失的杰作。多次搬家,辗转之间,我遗失了它们。在我心目中,只有那些画作称得上优秀。后来我又尝试画过多次,都远远不及那记忆中的珍品。我怅然若失,内心空虚而倦怠。

亦如一杯喝剩下的苦艾酒。

我唯有这样暗自形容那永远无法弥补的失落感。因此,每每提及绘画,便有一杯喝剩下的苦艾酒在我面前若隐若现,我顿时焦躁不已。“啊,真该给他们看看我的那些自画像,我的绘画才能肯定会让他们大跌眼镜。”

“呵呵,是吗?你一本正经地开起玩笑来还真是可爱呢。”

“这不是玩笑。我说的是真的,啊,真该给你看看那些画。”我烦躁不已,却无可奈何。突然一转念,断了这种想法,我对静子说:

“漫画!至少我的漫画画得比堀木强!”

这句敷衍了事的玩笑话,静子反而深信不疑。

“是啊,我也很佩服你的漫画功底。你平时给茂子画的那些漫画,连我看了都捧腹大笑。你想不想试试?我可以向总编推荐你!”

静子所在的杂志社并不知名,主要发行以儿童为阅读对象的月刊。

“……大多数女人见到你,都想为你做点什么……你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但却是个滑稽大师呢……有时你孤单陷入沉思的模样,反而牵动女人的心。”

静子说了很多,听来是在恭维我,我却觉得她说的都是小白脸身上的卑劣特质,因此愈加“消沉”,委靡不振。我暗自思忖,金钱比女人重要,我迟早都要脱离静子,自力更生。可实际上我却渐渐陷入不得不倚仗静子的尴尬局面。我离家出走后的一切事由,皆由这位性格刚强的甲州女人打点,最终我确实如她所说,不得不在她面前越发“战战兢兢”。

在静子的安排下,比目鱼、堀木和静子三人协商决定:我与家里完全断绝关系,同静子“光明正大”地同居。在静子的帮助下,我的漫画也出人意料地卖出了好价钱,我用赚来的钱买烟、买酒,但我的惶恐和忧虑却与日俱增。郁郁寡欢之至,我突然想起了故乡的家。在为静子的杂志社画每月的连载漫画《金太郎与大田的冒险》时,一股凄凉之感袭上心头,我低头落泪,竟久久无法动笔。

那段时间,茂子是我唯一的安慰。即使在我如此落魄的时刻,茂子仍毫不犹豫地叫我“爸爸”。

“爸爸,人们说只要用心祈祷,神灵什么都会答应,是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我真想向神祈祷。

神啊,求您赐予我坚定的意志,让我知晓“人类”的本质。人们相互排挤,难道不是罪过吗?神啊,请赐予我愤怒的假面。

“嗯,是真的哦。茂子想要什么,神都会给哦,不过爸爸想要的,就不一定了。”

我甚至连神明都惧怕。我不相信神爱世人,只相信神的惩罚。在我看来,所谓信仰,不过是为了接受神灵的鞭笞而在审判台前低头。我相信地狱的存在,却决不相信有天堂。

“为什么不一定呢?”

“因为爸爸不听父母的话。”

“真的?可大家都说,爸爸是个好人呢。”

那是因为,我骗了所有的人。我知道这公寓里的人都对我印象不错。可我愈是恐惧他们,他们就愈喜欢我;而我愈是被人喜欢,就愈觉惶恐,然后不得不想方设法逃离他们。要想让茂子明白我这不幸的怪癖,恐怕太难了。

“茂子会向神明祈求些什么呢?”我若无其事地转换了话题。

“我想要一个真的爸爸。”

我顿时愕然,感到头晕目眩。敌人!究竟我是茂子的敌人,还是茂子是我的敌人?总之在那一瞬,透过茂子的脸我看见,那里也有一个威胁着我的可怕的大人,一个陌生人,不可理解的陌生人,神秘的陌生人。

我以为茂子是我唯一的安慰,却未承想到这个孩子身上也隐藏着“冷不防拍死牛虻的牛尾巴”。那之后,我在茂子面前也会提心吊胆。

“色魔!在吗?”

堀木又来看我了。我出逃那天,他是那样的冷眼相待,可我依然无法把他拒之门外,而是用微笑迎接他。

“你小子的漫画挺受欢迎嘛!像你这种业余爱好者,倒是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不过,可别大意哦。你的素描可是烂得不成样子。”

堀木甚至摆出一副老师的架势。惯常的焦躁情绪折磨着我,我想,若是能把那“妖怪”的自画像给这家伙开开眼就好了,口上却说:“别再说了,再说我就要大叫了。”

堀木越发得意起来:“仅凭圆滑处世的才能,迟早有一天你会露馅的哦。”

圆滑处世的才能?我简直哭笑不得。我有什么圆滑处世的才能!不过,像我这种恐惧人类、逃避人世、总是敷衍了事的人,是否无意间契合了那些奉行“明哲保身”之道的精明狡猾之徒的处世论呢?人啊,明明一点也不了解对方,错看对方,却视彼此为独一无二的挚友,一生不解对方的真性情,待一方撒手西去,还要为其哭泣,念诵悼词。

堀木是我离家出走事件的善后人之一(他一定是在静子的殷勤邀请下才勉强同意的),所以他总以我的救命恩人自居,摆出一副月下老人的派头,常常像煞有介事地教训我,或是深夜喝得酩酊大醉来我这儿住下,向我借五日元后(每次都是五日元),扬长而去。

“不过,你这玩弄女人的放荡生活也差不多该收场了。再这样下去,世人可不会饶恕你。”

所谓“世人”,到底是什么?是人的复数吗?世人的实体究竟在哪里?一直以来,我茫然不知,只觉得世人应是强大、严厉又可怕的东西。但经堀木一说,“所谓的世人,不就是你吗?”这句话我呼之欲出,终归还是怕惹恼堀木,欲言又止。

(世人可不会饶恕你。)

(什么世人啊。是你不会饶恕我吧?)

(做这种事情,世人一定会要你好看。)

(什么世人啊。是你会要我好看吧?)

(世人迟早会葬送你!)

(不是世人,是你要葬送我吧?)

“看看你有多么恐怖、古怪、心狠手辣、老奸巨猾、阴森狡诈!”这些话语在我心中翻滚,而我只是用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汗,笑道:

“呵呵,冷汗、冷汗。”

不过,自那时起,我有了一种想法:“所谓世人,不就是个人吗?”

认清世人无非是个人之后,我多少能够依照自己的意志行动了。借用静子的话,便是我变得有些任性,不再战战兢兢了。若是借用堀木的话,便是我成了一个小气鬼。用茂子的话说,便是我不那么疼她了。

我终日不苟言笑,边照看茂子,边应各杂志社的邀请(除静子所在的杂志社,陆续有其他杂志社向我约稿。但那些杂志社更为低俗,都是些所谓的三流出版社),画《金太郎与大田的冒险》、明显模仿《逍遥老爸》的《逍遥和尚》、还有连自己都不知所云的《急性子的小宾》等一些恶搞漫画。在阴郁的心情下,我慢吞吞地涂鸦(我的运笔本来就很慢),仅为赚些酒钱。静子下班回家后,我便和她换班,急匆匆地赶到高圆寺车站附近的小摊或是小酒吧喝些廉价烈酒,待心里舒坦一些,便打道回府。

“越看越觉得你长相怪异。其实‘逍遥和尚’的长相就是看了你的睡脸得到的灵感。”

“你的睡脸也很苍老。活像四十多岁的男人。”

“那还不都怪你。我都被你榨干啦。人生无常,世事难料,何苦忧愁自扰……”

“别瞎嚷嚷了,快睡吧。要不要吃点东西?”静子心平气和,完全不吃我这套。

“要是有酒我就喝点。人生无常,世事难料,世事无常……啊不,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啊!”

我一边胡乱唱着,一边让静子帮我脱衣,然后把额头抵在静子胸前沉沉睡去。这就是我的生活。

同样的事日日反复,

只需遵循与昨日相同的惯例。

倘若避免大喜大悲,

彻骨的悲伤便不会到来。

前方路遇挡路之石,

蟾蜍都会绕路而行。

这是上田敏【15】翻译的一首查尔·柯娄【16】的诗。读后,我羞赧万分,满脸发烫。

蟾蜍。

(那便是我。世人对我根本不存在原谅或宽恕、葬送或不葬送之问题。我比猫狗还要低级。我是蟾蜍,只配在地上活动的蟾蜍。)

酒愈喝愈多,我不光在高圆寺车站附近喝,还去新宿、银座,有时甚至彻夜不归。我已不想再遵循“惯例”。在酒吧,我一副无赖相,不断亲吻女服务生。换言之,我又回到了殉情前的日子——不,我比那时酗酒更凶、更无耻下流。钱用尽,我甚至拿着静子的衣服去典当。

望着那破旧的风筝苦笑的日子持续了一年之多。樱花树又抱嫩芽之时,我再次偷偷拿着静子的和服腰带和衬衫去典当,用得来的钱去银座喝酒,连续两晚夜不归宿。第三晚,我终觉做得有些过分,下意识地蹑手蹑脚回到住处,却听到静子与茂子的对话:

“为什么爸爸要喝酒?”

“爸爸啊,并不是真的喜欢喝酒。因为他人太好了,所以才……”

“好人都要喝酒吗?”

“也不是……”

“爸爸一定会吓一跳!”

“也许会不喜欢它呢。你看,它又从箱子里跳出来了。”

“像急性子的小宾一样。”

“是啊。”

我听见静子低声笑着,那是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声。

我将门打开一条细缝向内窥视,原来是一只小白兔。它一蹦一跳地在屋里转圈,母女俩追着它跑。

(真是幸福的母女俩。我这种浑蛋夹在她们中间,只会把她们的生活弄得更糟。质朴的幸福。一对好母女。啊,若有神明愿意听我祈祷,请赐予我幸福吧,哪怕平生只有一次。请赐予我一次幸福吧。)

我多想就这样双手合十,蹲身祈祷。但我悄悄掩上门,转身去了银座,从此再也没回过那间公寓。

我再次过上了小白脸的生活,借住在京桥附近一家小酒吧的二楼。

世人——我似乎也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何谓世人。世人就是人与人的争斗,而且是现场之争,人活着仅是为了在争斗中取胜。人们互不屈服,即使奴隶也有其卑微的报复。所以,除了当场决出胜负,人们没有其他生存方式。他们冠冕堂皇,以个人为斗争目标,战胜一人再去迎战下一人。世人的困惑便是个人的困惑。大海指的不是世人,而是个人。如此一来,我对人世间这片亦真亦幻之海的恐惧大为减弱,不再如以往那样劳心费神,永无穷尽,即是说,我开始只考虑眼前需求,变得厚颜无耻。

我逃离高圆寺公寓,对京桥小酒吧的老板娘说:“我和她分手了。”这一句胜过一切。从那晚起,我便堂而皇之地住进了酒吧二楼。可怕的“世人”并未伤我分毫,我也未对“世人”作出任何解释。只要老板娘乐意,一切都不是问题。

我像是客人,又像是老板,像是店小二,又像是店家亲戚。我理应是个来路不明之人,但“世人”却并不觉奇怪,店里的几位常客还“小叶、小叶”地称呼我,待我甚为友善,还常常请我喝酒。

我逐渐对这个世界放下戒心,慢慢地发现它其实并没那么可怕。迄今为止,我对这个世界的恐惧,更类似于对“科学迷信”类的恐惧。例如春风里夹杂着数十万百日咳细菌;澡堂里成千上万的细菌会致人失明;理发店里隐藏着数以万计的秃头病病菌;省线电车的吊环上有疥癣虫攒动;生鱼片和生烤猪牛肉里潜伏着绦虫的幼虫、肝蛭和各种虫卵;赤脚走路玻璃碎片划破脚心时,碎片会在体内游走,刺破眼珠,致人失明。兴许从科学角度来看,的确有数以十万计的细菌在空气中游曳蠢动。但我知道,如果我无视它们的存在,它们便与我毫无干系,只是转瞬即逝的“科学幽灵”罢了。还曾听说,若每人饭盒里剩三粒米,千万人如此,每日则会浪费掉几袋米。或是每人每天少用一张纸巾来擤鼻涕,千万人一同行动可以省出一池纸浆。类似的“科学统计”,曾令我苦不堪言。即使我只剩了一粒米饭,或是擤一次鼻涕,都会让我误以为自己浪费的米粒和纸浆已然堆积如山,我顿时心情沉重,恍如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不过,这仅是“科学的谎言”、“统计的谎言”、“数字的谎言”,吃剩的三粒米不可能被汇集一处,即使作为加减乘除的应用题,它们也不过是最为粗浅且低能的题目。如同去计算熄灯后昏暗的卫生间里,会有多少人单脚踩入粪坑;或是计算有多少乘客会跌入省线电车的入站口与月台外缘间的缝隙,考虑这种概率问题着实太过愚笨。即使它们有可能发生,但我却从未听闻有人因没跨好粪坑而受伤。然而,一直以来,我却深信这些所谓的“科学事实”,就在昨日,还把它们当做事实照单全收,并为此惶惶不可终日,想来简直幼稚得可笑。由此,我开始渐渐领会这个世界的真相。

即便如此,我面对世人仍心有余悸。与店里的客人照面时,我总要先饮下一杯浊酒,如同要去见的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尽管如此,我仍旧每晚都出现,就像小孩子见到可怕的小动物,反而会用力把它握紧,我甚至可以借着酒兴向客人们吹嘘不入流的艺术论。

唉,可惜我是一个无大喜大悲、籍籍无名的漫画家。我急切地盼望着可以经历一场放纵的快乐,纵使巨大的悲哀将接踵而至,我也在所不惜。但是,我眼下却只得与酒客们聊些无用之事,喝客人请我喝的酒,以此作乐。

我在京桥百无聊赖的日子已持续了一年之久,我的漫画已不再局限于以儿童为阅读对象的杂志,车站上出售的那些粗俗而猥亵的杂志也开始刊登我的作品。我以“上司几太”(与“情死未遂”一词同音)这个戏谑的笔名,画些龌龊的裸体画,并常在其中插入《鲁拜集》【17】中的诗句:

别再做徒劳的祈祷,

抛却那引人落泪之物。

干杯吧,只想那美好之物,忘却多余的忧愁。

以不安和恐惧威胁他人之徒,终将畏怯自己的滔天罪行。日日防备死者的复仇,机关算尽,不得安卧。

昨夜,美酒入喉,我心欢畅。今朝,酒冷香落,徒留荒凉。

怪哉,仅一夜之隔,

我心竟判若两人!

抛却诅咒,

就像听见远方战鼓喧嚣。

莫名不安袭来,

一一问责琐碎之事,终究无路可走。正义是人生指南?

且看那血流成河的疆场,且看那刺客的刀尖,

正义又在何方?

哪里有真理为我们指路?

睿智之光又在何方?

在美丽与恐惧并存的浮世,

软弱之人被迫背负难当的重荷。

只管在人世播撒无能为力的情欲种子,只管让世人接受善恶罪罚的诅咒,

只管让世人彷徨失措、束手无策,

却不赋予他们相当的意志和力量。

你在何处彷徨张望?

何为批判、反省、再次思量?

嘿,净是空虚的梦、虚妄的幻象。

哎嘿,忘了饮酒,一切都是虚无的思量!广阔苍穹的无际无边,

乱世浮生不过沧海一粟。谁知这地球为何自转?

随它自转、公转还是翻转!无上的力量无处不在,所有国家,所有民族,无不拥有同样的人性。只我一人异端邪流?

世人皆将圣训【18】误读,

否则亦是缺乏常识与智慧。

禁止肉身之乐,又戒除美酒入喉,

好吧,穆斯塔法【19】,我就是不愿随波逐流!

但在那时,却有一位处女劝我不要喝酒。

“这样可不行啊,你从早到晚都醉醺醺的。”

她是酒吧对面一间小香烟铺的女儿,十七八岁,叫祝子,皮肤白皙,还长着一对小虎牙。我到铺子里买烟时,她总是笑着这样劝我。

“哪里不行了,喝酒有什么不好?有多少就要喝多少。‘人子啊,用酒来消除你们的憎恨吧!’古代的波斯人都这么说。他们还说:‘能给沉浸在悲伤之中的心灵带来希望的,只有那微醺的玉杯。’你懂吗?”

“不懂。”

“你这丫头。小心我亲你哦!”

“那你亲啊。”

她毫不羞怯地撅起下嘴唇。

“你这傻丫头,一点贞操观念都没有……”

话虽如此,祝子的脸上明显散发着尚未被玷污的处女气息。

新年伊始的一个寒冷冬夜,我醉醺醺地出来买烟,不小心掉到香烟铺前的下水道里。我大喊:“祝子!快来救我。”祝子将我拉了上来,并为我处理右手的伤口。那一次,祝子没有笑,只是若有所思地说道:“你酒喝太多了。”

我毫不在乎死亡,但若是受伤流血沦为残废,却觉得实在对不住祝子。我一面让祝子为我包扎伤口,一面想自己也许真的该戒酒了。

“我不喝酒了。从明天起,滴酒不沾。”

“真的?”

“说到做到。若我戒了酒,祝子愿意和我结婚吗?”我是真心想戒酒,但结婚的事却是戏言。

“当然。”

所谓“当然”,是“当然可以”的省略语。当时流行各种各样的省略语,比如“时男”(时尚男子)、“时女”(时尚女子)等。

“好。我们拉钩。我一定会戒。”

第二天,我依然是一早便酒不离口。

傍晚,我摇摇晃晃地走到祝子的店前,对她说:

“祝子,对不起呀,我又喝酒了。”

“哎呀,你好讨厌,故意装成醉酒的样子。”

我愣了,醉意清醒了大半。

“不,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喝了,不是装醉。”

“别逗我了,你好坏哦。”祝子丝毫不怀疑我。

“你看我这副样子就知道啦。今天我从早喝到晚。你要原谅我哦。”

“你演技可真好。”

“傻丫头,我不是在演戏。当心我亲你哦。”

“那你亲呀。”

“不,我没资格。我不能娶你为妻了。你看我的脸,我的脸很红吧?因为我喝酒了啊。”

“脸红是因为夕阳的缘故。你不要骗我了。我们昨天不是说好了吗?你怎么可能还去喝酒。我们都拉过钩啦。你说什么喝了酒,都是骗人、骗人、骗人!”

祝子坐在昏暗的店铺中微微一笑,白皙的脸上闪现的是不曾见过丑恶的童贞,它在我眼中尊贵无比。迄今为止,我还未和年轻的处女上过床。那一刻我决定了:我要与祝子结婚。即使巨大的悲哀接踵而至,只要此生能够经历一场放纵的快乐,我便无怨无悔。过去我总以为,所谓的处女之美不过是愚昧的诗人天真哀伤的幻想,没想到它真的存在于世。我对祝子说:“结婚后,春暖花开之时,我们骑单车去看青叶瀑布吧。”这便是所谓的“一锤定音”,我毫不犹豫地窃取了这朵鲜花。

不久,我们结婚了。从中得到的快乐并没我想象的那么大,接踵而至的悲哀却绝非“凄惨”所能形容,远远超过我的想象。于我而言,“世人”终究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恐怖洞穴,它绝非那么简单,所谓的“一锤定音”并不能决定一切。

堀木与我。

若世上所谓的“交友”是指彼此轻蔑又相互来往,并使双方越发无趣,那么我与堀木一定是最好的朋友。

多亏京桥那间小酒吧的老板娘侠义相助(用“侠义”来形容女人,多少有些怪异。但依我的经验,至少在都市男女中,女人比男人更具有仁厚的侠义心肠。男人们做事大都畏首畏尾,只重门面,还很吝啬),我与香烟铺的祝子顺利完婚。我们在筑地【20】和隅田川一带租了一间屋子,屋子位于一栋木质小二楼的底层。两人开始一起生活。我不再喝酒,渐渐专心于已成为自己固定职业的漫画创作之中,晚饭后两人去看看电影,回家的路上去咖啡店小坐,或是买盆花。不,比这些更为快乐的是听对我深信不疑的小小新娘讲话,端详她的一颦一笑。我胸中泛起点点温暖,以为自己已慢慢成为一个普通人,不必再以悲惨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堀木又出现在我眼前。

“嘿!色魔!咦?变聪明不少啊。其实,我今天是替那位高圆寺的女士来传话的。”

堀木说到一半急忙收声,朝着在厨房泡茶的祝子扬了扬下巴,低声问我祝子是否会介意。

“没关系,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心平气和地答道。

老实说,祝子真是个信赖他人的天才。我和京桥酒吧的老板娘之间的关系自不必说,连我向祝子坦白镰仓事件时,她也毫不起疑。这并非由于我高超的撒谎技巧,有时我甚至说得再直白不过,祝子却似乎只当那些是玩笑话。

“你还是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不过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只是让我转告你,有空去高圆寺那边玩。”

即将忘却的时候,却飞来一只怪鸟,用喙啄破我记忆的伤口。过往的可耻和罪恶的记忆转瞬间在眼前浮现,我坐立不安,恐惧到想要大吼大叫。

“去喝一杯吧。”我说。

“好。”堀木答道。

我与堀木,外形上本就相似,有时会让人误以为是同一人。当然,这只会发生在我们四处去喝廉价酒的时候。总之,只要我们两人一碰头,顷刻间就变成两只大小和毛色都相同的狗,在飘着雪的小巷中四处奔走。

那天之后,我与堀木重修旧好。我们去了京桥的那间小酒吧,最后两只烂醉如泥的狗还造访了静子在高圆寺的公寓,在那过了一晚后才回家。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闷热的夏日夜晚。傍晚时分,堀木穿一件皱巴巴的和服单衣,来到我在筑地的公寓。他说今天因某种必要原因,把夏服拿去当铺典当了,若被老母亲发现则太不成体统,因此想尽快把衣服赎回。总之,他叫我借他一些钱。不巧的是那天我身上也没钱,便照老样子吩咐祝子拿衣服去当铺换些钱来借给堀木,剩下的一点钱则让她买了烧酒。我和堀木两人坐在公寓的屋顶,隅田川飘来的风里隐约夹杂着一股泥腥味,我们即将开始一顿些微肮脏的纳凉晚宴。

那时,我和堀木玩一种猜喜剧名词或悲剧名词的游戏。这游戏是我自己发明的,名词既然可以分为阳性、阴性、中性,那也理应有喜剧与悲剧之分。例如,轮船和火车都是悲剧名词,市内电车和公交车则都是喜剧名词。不懂其中缘由的人不配谈论艺术。若有剧作家在喜剧剧本中混入一个悲剧名词,就不配再以剧作家自居。换成悲剧剧本亦是如此。

“准备好了吗?香烟是什么词?”我问道。

“是悲(悲剧的省略语)。”堀木立刻回答。

“药呢?”

“是药粉还是药丸?”

“针剂。”

“悲。”

“是吗?也有荷尔蒙注射剂哦。”

“不,肯定是悲。你不觉得只要有针都是悲剧吗?针本身就是一个大悲剧。”

“好吧,算你对。不过你听着,‘药’和‘医生’是个例外,它们都是喜(喜剧的省略语)。那‘死’呢?”

“喜剧。‘牧师’和‘和尚’也是。”

“厉害。这么说来,‘生’是悲剧啦。”

“不,一样是喜剧。”

“不是吧,这样的话什么都成喜剧了。那我再问你一个,‘漫画家’是什么词?你不会也说它是喜剧名词吧?”

“悲剧,悲剧。这是个分量很重的悲剧名词!”

“哈哈,原来你是个大悲剧呀!”

闲聊渐渐变成低俗的玩笑话。这种游戏虽然无聊,但我和堀木却觉得这比世上所有沙龙游戏都来得巧妙,为此还扬扬自得。

当时,我还发明了一个类似的游戏,是猜反义词。比如黑的反义词是白,但白的反义词却要是红,红的反义词则是黑。

“花的反义词是?”

“呃……有一间名叫花月的料理店。所以应该是月。”堀木歪着嘴思考着我的问题。

“错,花与月不是反义词,说是同义词还差不多。星星和紫罗兰不就是同义词吗?不是反义词。”

“我知道了,花的反义词是蜜蜂。”

“蜜蜂?”

“经常出现在牡丹画上的……或者是蚂蚁?”

“搞什么啦……那是绘画题材。别想蒙混过关!”“有了!有句话说‘花遇丛云……’”

“那是月遇丛云吧?”

“哦,对。花遇和风。风!花的反义词是风。”

“瞎扯,那是浪花调【21】里的句子吧?这下你可泄底啦!”

“那就是琵琶。”

“这也不对。花的反义词……啊,你应该在这世界上最不像花的东西里去找啊。”

“那是什么……等一下,哎呀,原来是女人啊!”

“那顺便问你,女人的近义词是什么?”

“内脏。”

“你啊,真是对诗一窍不通。那内脏的反义词是什么?”

“牛奶。”

“这个答案还有点意思。就按这个思路来,耻的反义词是什么?”

“是无耻嘛!就是流行漫画家上司几太。”

“那堀木正雄的反义词呢?”

说到这里,我们两个渐渐笑不出来,心情变得极度阴郁,如同脑壳塞满玻璃碎片,那是烧酒醉后特有的感觉。

“别得意忘形了。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受过被绳子捆绑的耻辱。”

我大为震惊。原来堀木并没有把我当做一个真正的人。在他眼里,我仅是一个连死都不配、恬不知耻的蠢笨怪物,即所谓的“行尸走肉”。他无非是利用我达到自己快活的目的罢了。原来这就是我们所谓的“交情”。思及此,我心情极为低落。但转念一想,堀木如此看我,也无可厚非。我从小就是一个不配为人的孩子。堀木会对我投以轻蔑的目光,也合情合理。于是,我装出无关痛痒的样子,将话题继续下去:

“罪。你说说罪的反义词是什么?这个很难哦。”

“当然是法律。”堀木平静地答道。

我不禁抬头望向他。附近高楼的霓虹灯忽明忽暗,红色灯光映得堀木的脸犹如鬼差般严肃。我怔住了。

“你在说些什么啊?罪的反义词……怎么成了法律了呢?”

他竟然说罪的反义词是法律!也许这世上的人们想得就是如此简单,他们过着安分守己的生活,认为没有警察的地方才会产生罪恶。

“不然是什么,是神?你身上什么时候有股基督教徒的味道了?倒人胃口啊!”

“哎,你别随便给人下定论。我们再好好想想吧,这个题目挺有趣的啊,我们可以通过答案来了解一个人的全部!”

“这样啊……那罪的反义词是善。善良的市民,也就是我这样的人。”

“别开玩笑了。善是恶的反义词,却不是罪的反义词。”

“恶和罪有区别吗?”

“我觉得有区别。善恶的观念是人定的,‘恶’是人随意创造的道德词语。”

“真是啰唆。即是如此,那就是‘神’吧。神啊神,把什么都推到神的身上准没错。啊,肚子饿了。”

“祝子正在下面煮蚕豆呢。”

“那太好了,我爱吃蚕豆。”堀木将两手放在脑后,仰躺在地。

“你对罪这类东西,像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可不是嘛。我和你这个罪人不一样,我虽然是个浪子,却没弄死过女人,没骗过女人的钱。”

我没弄死过女人,也没骗过女人的钱——心里某个地方发出微弱却又坚决的反驳声,但我旋即转念,确实是我的不对。我就是有这种癖性。

我终究无法与堀木当面争辩。那因烧酒生出的阴郁醉意让我的心情越发紧绷,我竭力克制,几乎是自言自语般说道:“不过,唯独被关进牢房这件事不算有罪。若知道了罪的反义词,也许就能抓住罪的实体了……神……救赎……爱……光明……可是,神的反义词是撒旦,救赎的反义词是苦恼,爱的反义词是恨,光明的反义词是黑暗,善的反义词是恶。罪与祈祷、罪与忏悔、罪与坦白、罪与……啊,这些都是同义词,罪的反义词到底是什么!”

“罪的反义词是蜜【22】,像蜜一样甜。肚子好饿,拿点吃的来吧。”

“你自己怎么不去拿?”这几乎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用暴怒的声音对人说话。

“好啊,那我就到下面去和祝子一起犯罪好了。理论不如实践。罪的反义词是蜜豆,不,是蚕豆!”堀木已经醉得口齿不清。

“随你!快离我远点!”

“罪与饿,饿与蚕豆!不对,这些也是同义词。”他说着胡话起身离开。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有那么一瞬,这两个词在我脑海的角落掠过。说不定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并不把罪与罚看做同义词,而是看做反义词并列在一起?罪与罚,两个毫无共通之处的词语,水火不容的词语。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水藻、腐臭的池塘、纷乱如麻的人物内心……啊,我懂了,不,又好像没完全明白……正当各种念头走马灯似的在我脑中盘旋时,耳边传来堀木的声音:

“喂!蚕豆,不好了!快来!”

堀木的声音和神色都大变。他刚摇摇晃晃地下楼,片刻就又返回。

“怎么了?”气氛突然变得异常紧张,我们两个从屋顶下到二层,又从二层往我一层的房间走。堀木在半路停了下来:

“你看!”他指着下面,低声说道。

我房间上的小天窗开着,可以见到房中情景。房内亮着电灯,里面有两只动物。

我顿觉天旋地转,呼吸急促,心中不停念道:“这不过是人类的一种姿态,不过是人类的一种姿态,没什么好怕的。”伫立在楼梯上,我甚至忘了要去解救祝子。

堀木大声咳了几下。我逃也般地又跑回屋顶,一股脑躺倒在地,仰视饱含水汽的夏日夜空。此刻,我没有愤怒、没有厌恶或悲伤,只感到骇人的恐惧之感袭遍全身。那不是在墓地撞到幽灵等鬼怪的恐惧,而是在神社的杉树林中遇见身穿白衣的神明时,心中升起的古老、强烈而又不容分说的恐惧。一夜之间,少年华发。渐渐地,我对所有事情失去了自信,对人类生出无止尽的怀疑,世间生活再也无法引起我一丝期待、一丝快乐和一丝共鸣。这件事在我的人生中,着实是一起决定性事件。我被人迎头砍中眉心。那之后,每当与人接近,伤口便会隐隐作痛。

“虽然我很同情你,不过,你应该也能从这件事中有所领悟。我不会再到这里来了,这里简直就是地狱……不过,你还是原谅祝子吧,毕竟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告辞了。”

堀木从不糊涂,断不会在气氛尴尬的地方久留。

我起身,独自一人喝着烧酒,接着号啕大哭,没有停歇地痛哭不止。

不知何时,祝子端着一盘盛得满满的蚕豆,怔怔地站在我身后。

“如果我说我什么都没有做……”

“没事,什么都别说了。你啊,就是不懂得怀疑别人。坐下来,吃蚕豆吧。”

我们并肩而坐,吃着蚕豆。啊,信赖何罪之有?玷污祝子的男人不过是个没文化的矮个子商人,三十岁上下,每次来请我画漫画,都会像煞有介事地留些钱,然后扬长而去。

那商人终究没有再来。不知为何,我对商人并不怎么憎恨,我愤恨恼怒的是堀木。他没有在最初发现时便大声咳嗽或做些什么来阻止二人,却跑回屋顶通知我。在每个不眠之夜,愤怒之情总是不期而至,令我呻吟不止。

对于祝子,我认为不存在原谅与否的问题。她本就是个信赖他人的天才,不懂得对人起疑,但这恰恰是悲剧的罪魁祸首。

我向神明发问:“信赖何罪之有?”

比起祝子的身体被人玷污,祝子的信赖被人玷污这件事更令我难过。我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痛不欲生。我这样一个人,惹人厌烦、畏畏缩缩、只顾看人脸色行事、对人的信赖之心早已破裂。于我而言,祝子那信赖他人的纯真心灵宛如青叶的瀑布,清新怡人。但这份纯真在一夜间化为黄色污水。看吧,那晚之后,祝子对我的一颦一笑都十分敏感。

“喂!”

每当我喊祝子,她便浑身一震,似乎不知该看哪里。我努力让她欢笑,故意搞笑,她仍旧战战兢兢,不停地用敬语和我说话。

纯真的信赖之心,果然是罪恶的源泉。

我找来许多妻子被人侵犯的书,通读之后,却还是觉得没有哪个遭受侵犯的女人比祝子更悲惨。发生在祝子身上也完全无法成为故事情节。哪怕矮个子商人与祝子之间有一丝类似爱情的东西,我也会好受些。但在那个夏夜,祝子轻信于他,他们之间仅限于此。我却因此被人迎头砍中眉心,声嘶力竭,一夜白头。祝子也自此一生不得安宁。大多数书都把丈夫能否谅解妻子的“行为”作为解决问题的关键,但我以为,这并非是难以解决的痛苦问题。有权选择是否原谅妻子的丈夫算是幸运的。若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大可不必闹得沸沸扬扬,直接和妻子离婚,再娶一房便可。若做不到便只得忍下,即所谓的“原谅”。无论如何,丈夫凭自己便可平息所有纷纷扰扰之事。虽说,这类事情的确会让丈夫很受打击,但这种“打击”并不是无休无止冲击着海岸的波涛,有权利的丈夫只要凭借愤怒便可解决一切问题,而我没有任何权利。思及此,我便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连一句责备的话语也无法说出口,更遑论愤怒之情。妻子只因自己与生俱来的可贵品质才遭人侵犯,更何况,她的丈夫也曾被这惹人怜爱的可贵品质深深吸引。那是对人纯真无邪的信任。

纯真无邪的信任,何罪之有?

我对唯一能救赎自己的品质产生了疑惑。我越发难以理解世间的一切,终于回到只有酒精的日子。我的样子越发寒酸,从早到晚喝着烧酒,牙齿脱落得残缺不全,漫画的内容也猥亵不堪。不,准确地说,我偷偷做起了临摹春宫图的买卖,只为赚到买烧酒的钱。每当我看到祝子不敢和我对视、惊慌失措的样子,便猜想:“这女人对人没有任何戒心,莫非与那商人已不是第一次?难道她和堀木也做过?不,或者是和我不认识的人?”疑窦丛生,但我始终没有正视这一切的勇气。我在不安与恐惧中翻滚,唯有喝过烧酒醉倒之后,才敢小心翼翼地尝试那卑屈的诱导性审讯。我的心笨拙地随着审讯忽喜忽悲,表面上却做出滑稽的表演,随后对祝子进行地狱般可憎的爱抚,再像烂泥一样酣然睡去。

那年岁末,烂醉如泥的我深夜到家,想喝杯糖水。祝子好像已经睡了,于是我径自去厨房找来糖罐,打开盖子发现里面根本没有糖,却有一只黑色的细长纸袋。我无意中拿起袋子,贴在上面的标签令我错愕。标签已被人用指甲刮去大半,只留下外文部分,清清楚楚地写着:DIAL。

DIAL。尽管我那时嗜烧酒如命,却还没到服安眠药的地步,但我本就长期失眠,对常见的安眠药很是熟悉。单凭这纸袋里的剂量已足够置人于死地。虽然袋子还未开封,但祝子把它藏在这里肯定有所打算,而且故意撕掉标签,一定是想对我隐瞒。可惜她不懂标签上的外文,只用指尖把标签刮去一半,以为这样便可万无一失了(祝子啊,你并没有错)。

我悄悄在杯子里倒满水,尽量不发出声音,然后慢慢撕掉纸袋封口,一口气将药片全部倒入嘴中,用杯中的水缓缓送服,之后关上灯回房睡觉。

据说,我死人一般地整整睡了三天。医生认为是过失,一直犹豫着是否要报警。听说我醒来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我要回家”。当时,就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要回的“家”究竟是何处。我只是喃喃着,不停地落泪。

眼前的雾气渐渐散去,我看到比目鱼坐在床头,满脸不耐烦。

“上次也是在岁末吧。这种时候谁都忙得焦头烂额,你要还是瞅准岁末做这种事,我这条老命可要搭进去了。”

京桥酒吧的老板娘也在一旁听比目鱼说话。

“老板娘。”我叫她。

“在呢,怎么样,你醒了?”老板娘说着,一张笑脸出现在我上方。

“请让我和祝子离婚吧。”我泪流满面,说出的话连自己也吃了一惊。

老板娘站起身来,幽幽地叹息。

接下来,我再度开口,说出任谁也想不到的话,简直不知该用滑稽还是用愚蠢来形容:

“我要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

“哈哈!”比目鱼第一个放声大笑,老板娘也跟着“扑哧”一笑,我流着泪,满面通红,也苦涩地笑了。

“嗯,这想法很好。”比目鱼露出他那一贯的懒散笑容,“你还是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吧。只要有女人,你就无法振作。找个没有女人的地方,倒是个好主意。”

没有女人的地方。殊不知,我这句傻气十足的呓语,到最后竟以极为惨烈的方式成真。

祝子似乎坚持认为我是替她服毒,因此待我比从前更加惶恐不安。我说什么她都不笑,并且轻易不开口说话。如此一来,我待在公寓中也嫌烦闷,于是走到外面,和从前一样找些廉价酒痛饮一番。不过,自从服药事件之后,我的身体明显消瘦,手脚乏力,对画漫画也日益倦怠。我一咬牙,用比目鱼到医院探病时带来的钱(比目鱼说,这笔钱是他的一点心意。他递给我时,像是在自掏腰包。可那似乎还是老家的哥哥们给我的钱。比起从比目鱼家出逃时,我已有了长进:虽然依旧糊涂,却也能识破他装模作样的把戏。我狡猾地装作毫不知情,神色微妙地接过慰问金,向比目鱼施礼。至于比目鱼为何要耍弄那样复杂的把戏,我至今似懂非懂,但至少并未感到奇怪),独自去了一趟南伊豆温泉,但却丝毫没能悠闲地享受温泉风光。每每思及祝子,我就寂寞不已,没有一丝眺望旅店窗外群山的宁静心态。我既没换上棉袍,也没有泡汤,而是跑到旅馆外,冲进一家脏兮兮的茶馆,拿起烧酒猛灌下去,把身体搞得更糟后回到东京。

某个夜晚,东京飘着大雪。我醉醺醺地走出银座,一面用微弱的声音反复哼唱着“这儿离家乡几百里、这儿离家乡几百里”,一面用靴子踢散堆积在地的积雪。然后我咯血了。那是我第一次咯血,雪上出现了一面大大的太阳旗。我斜着眼,盯了一会旗帜,便蹲下身,用两手捧起旁边干净的雪,一边洗脸,一边落泪不止。

这是哪里的小路?

这是哪里的小路?

仿佛幻听一般,远处依稀传来女童哀婉的歌声。不幸。这世上不幸的人各式各样——不,毫不夸张地说,这世上尽是不幸的人。但这群人能够堂堂正正地向这个世界抗议自己所承受的不幸,“世人”也大度地给予他们理解和同情。可我的不幸源于自身的罪恶,无法向任何人抗议,若我吞吞吐吐地说出一句类似抗议的言辞,恐怕不只比目鱼,这世上所有的人都会大吃一惊,他们认为我哪有资格提出抗议。我究竟是俗话说的“任性狂妄”,还是与之相反,是个懦弱的胆小鬼呢?我自己也十分费解。总之我可谓是罪恶的聚集体,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陷入不幸,全无防范之策。

我站在路边,思索着先找点药治病再说,便走进附近的药店。与老板娘相视的瞬间,她像是受到闪光灯照射般,瞪大双眼,呆呆地站立。她睁大的眼里,透出的并非是惊愕或是厌恶,而是一种寻求某种救赎的倾慕之情。这位老板娘一定也是不幸之人,不幸之人自能敏感地觉察他人的不幸。我正这样想着,突然注意到老板娘竟是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着。我克制住想跑到她面前的冲动,却还是在与她面面相觑时落了泪。紧接着,老板娘也簌簌落泪。

仅此而已。我一言不发地走出药店,踉踉跄跄地回到公寓,让祝子为我倒了盐水,喝罢默默躺下。翌日,我谎称自己有点感冒,在屋里躺了一整天,半夜却还是无法忍受那不为人所知的咯血引发的不安,起身去了那家药店。这次我面带微笑,如实告知老板娘自己一直以来的身体状况,和她商量治疗方案。

“你一定不能再喝酒了。”老板娘犹如我的亲人一样关心我。

“可能是酒精中毒,我现在还想喝酒。”

“不行。我丈夫以前也是这样,明明有肺结核,却说喝酒能杀死病菌,嗜酒如命,自己折了寿。”

“我现在担心得很。简直是怕得要命。”

“我给你开些药。记住千万不能再喝酒了。”

老板娘(她是位寡妇,有一个男孩,在千叶或是什么地方的医科大学读书,不久患了和父亲同样的病,现在休学在医院调养,家里还躺着一位中风的公公。女老板五岁的时候患上小儿麻痹,一只脚完全不能走路)拄着拐,翻箱倒柜地为我配药。拐杖杵在地上,发出“嗵嗵”的声音。

“这是造血剂。”

“这是维生素注射剂,注射器在这里。”

“这是钙片。肠胃不好时,吃这个淀粉酶。”

“这个是……那个是……”女老板善意地向我说明了五六种药品的用法。于我而言,这位不幸的老板娘给予我的善意却太过厚重。最后,她将一种药迅速用纸包好,叮嘱我实在忍不住想喝酒时才能用。

吗啡的注射剂。

老板娘说,吗啡对人的伤害比酒要小,我也相信她说的。加之我已感到醉酒是件很不光彩之事,如能摆脱酒精这一魔鬼的长期纠缠,我万分喜悦,因此毫不犹豫地在胳膊上注射了吗啡。不安、焦躁、羞怯一扫而空,我甚至变成一位阳刚上进的雄辩家。每次注射后,我忘记了身体的衰弱,埋首于漫画创作之中,画笔所到之处妙趣横生。

起初,我每日只注射一支,逐渐增加到两支、四支,渐渐地,没了吗啡我已无法工作。

“这样不行,中毒了怎么办?”

经她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已然有了毒瘾(我是很容易接受他人暗示的人。若有人对我说,“虽然这笔钱不能花,但至于花不花是你的事”,我反而觉得不花不行,不花会辜负他人的期待,于是必定会马上把这笔钱花光),中毒的不安反而让我对吗啡的欲求日益膨胀。

“求你了!再给我一盒。月底我一定把账付清。”

“账什么时候付都可以,但若被警察知道就麻烦了。”

唉,不知为何,我周遭总是充斥着一些阴森污浊、形迹可疑之人。

“警察那里就拜托您了。老板娘,我吻您一下吧!”

老板娘涨红了脸。

我趁机央求:“没有药,我的工作就一筹莫展。于我而言,它就像是壮阳药。”

“这样的话,你干脆用荷尔蒙注射剂好了。”

“请您不要戏弄我。要么酒,要么就是那种药。缺了它们我就无法工作。”

“酒是绝对不行的。”

“对吧?自从用了那种药,我滴酒未沾。多亏了它,我的身体状况也一直很好。我也不想一直画质量粗糙的漫画,我打算把酒戒掉,养好身体,多多学习,一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画家给您看。现在正是关键时刻,所以,拜托您了。我吻您一下吧!”

老板娘笑了起来:“你可真是让我为难。中毒了我可不管哦。”她“嗵嗵”地拄着拐杖,从柜子里拿出药,“不能给你一整盒,你很快会用光的。给你一半吧。”

“真小气啊……唉,没办法啦!”回到家,我立刻注射了一支。

“不疼吗?”祝子战战兢兢地问我。

“疼是疼,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最近精神一直都很好吧?好啦,工作啦!开工,开工!”我嚷着。

我还曾深夜敲开药店的门。老板娘睡眼惺忪地拄着拐杖“嗵嗵”地走来为我开门,我猛地抱住她,亲吻她,做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样子。

而老板娘则会默默递给我一盒药。

当我渐渐得知吗啡和烧酒一样,甚至比烧酒更危险、肮脏时,我早已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瘾君子。我可谓是无耻至极。为了得到吗啡,我又开始仿制春宫图,并与药店残疾老板娘发生了肮脏关系。

我想死,越发想死。一切已无法挽回,无论做什么都以失败告终,平添一笔耻辱而已。骑自行车去青叶看瀑布的愿望,于我而言已遥不可及。一切都只是肮脏罪孽的不断累积,苦恼的不断叠加而已。我想死,必须死,活着只会成为罪恶之源。类似的想法不断闪现,我仍旧近乎疯狂地往返于公寓和药店之间。

我越发拼命工作,吗啡的用量也随之增加,欠下的药费已高得离谱,老板娘见到我便哭,我也跟着流泪。

地狱。

还有逃离地狱的最后一招。若再失败,除了自杀我已别无选择。我把赌注全下在最后一张王牌上。我给家乡的父亲写了一封长信,将自己的实际状况和盘托出(我终究没有写和女人有关的事)。

没承想,结果更加糟糕。我焦急等待,家乡却杳无音讯。焦躁不安的情绪反而令我再次增大吗啡剂量。

那天,我决定在当晚一次性注射十支吗啡后投河。下午,比目鱼恶魔般的直觉仿佛嗅出点什么,他带着堀木出现在我面前。

“听说你咯血了?”

堀木大摇大摆地坐在我面前问话,脸上带着我未曾见过的温柔笑容。那笑容让我既感激,又高兴,我禁不住扭头哭泣。堀木的温柔微笑,彻底将我打败,将我葬送。

他们把我送上汽车。比目鱼平心静气地劝导我(他语气缓和,甚至可以用慈悲来形容),让我一定要住院治疗,剩下的事情尽管交给他们。我如同一个无行事能力的傻瓜,嘤嘤哭泣,唯唯诺诺地听从两人的安排。连同祝子,我们一行四人在车上颠簸多时,暮色降临,才终于到达森林深处的一家大医院门口。

我一直以为那是一所疗养院。

我接受了一位年轻医生极为温柔且细致的检查,检查结束,医生有些腼腆地笑着说道:

“那么,就先在这里静养一段时间吧。”

然后,比目鱼、堀木和祝子便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医院。祝子走前将装有更换衣物的包裹递给我,接着又默默地从腰间掏出针管和我未用完的药物。原来她果真以为那是壮阳药。

“不,这个不要了。”

真难得!我生平首次主动拒绝别人递来的东西,竟是在这种时候。我的不幸,恰恰在于我缺乏拒绝的能力。我害怕一旦拒绝别人,便会在彼此心里留下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痕。但那一刻,我竟无比自然地拒绝了曾让我几近疯狂的吗啡。或许是被祝子那“神圣的无知”打动了吧。哪怕只是一瞬,我也算是摆脱过毒瘾吧?

但随即,我就被那位带着腼腆笑容的年轻医生带到一栋病房中,“咔嚓”一声,大门紧锁。这是一家精神病院。

我当初服下安眠药被救醒后曾说“要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这句愚蠢的呓语竟以如此奇妙的方式成真。住在这栋病房的精神病患者全是男性,连护士也是男性,没有一个女人。

如今的我连罪人都称不上,我是一个疯子。不,我绝没有疯。哪怕是一瞬间,我也没有疯过。可是,唉,哪个疯子会说自己是疯子的?可以说,被关进这座医院的人都是疯子,在医院外的,则都是正常人。

我向神发问:“不反抗何罪之有?”

望着堀木那美得不可思议的微笑,我泫然泪下。我忘记思考,忘记反抗,坐进汽车被带来这里,成了一名精神病患者。即使现在离开,我的额头上也已刻上疯子的印记,不,该是废人的印记。

我丧失了做人的资格。

不如说,我已不能被称之为人了。

来这里时,正值初夏时节,透过铁格子窗,能看到院里的小池塘中开着红色睡莲。三个月过去,波斯菊在院里绽开,意想不到的是,故乡的大哥带着比目鱼来看我,他依然是印象中那副认真而谨慎的样子,用略带紧张的口气对我说:“父亲已于上月因胃溃疡过世,至于你的事情,大家已不计前嫌,今后你不必再为生计发愁,可以什么都不做。或许你对东京还有留恋,但你必须马上离开东京,到乡下疗养。你的胡作非为,涩田先生已差不多摆平了,不必记挂在心。”

故乡的山水浮现在眼前,于是我轻轻点头。

我完全成了一个废人。

父亲的死讯,让我越发窝囊。父亲已然不在。那份曾占据我心,眷恋般的恐惧已然消逝,我的心变得空空荡荡。这甚至让我怀疑,那盛载苦恼的器皿曾经之所以那么沉重,是因为父亲的缘故。父亲走后,我顿时泄气,连苦恼的能力也随之失去了。

大哥果真履行了他的承诺。从家乡乘汽车南下,四五个小时车程的地方,有一处东北地区罕有的温暖的海边温泉。村边有五间陈旧的茅屋,茅屋墙壁剥落,柱子已被虫蛀,几乎没有修葺过的痕迹。大哥为我买下这五间屋子,又为我请了一名年近六旬的女佣。女佣一头红发,长相丑陋。

三年期间,我数次被这位名唤阿铁的老女佣残忍侵犯,有时我们也像夫妇一样吵架。我的肺病时好时坏,人时胖时瘦,有时咳出血痰。昨天,我叫阿铁去买一盒卡尔莫钦,她在村里的药店买的卡尔莫钦却与以往的包装不同。我没太在意,谁知睡觉前吞了十颗药却无法像往常一样入睡,正觉蹊跷,肚里突然翻江倒海。我急忙跑进厕所,结果狂泻不止,之后又跑了三趟厕所。我心生疑窦,忍不住仔细看了看药盒,上面写着“海诺莫钦”,是种泻药。

我平躺下来,在肚子上放了热水袋,琢磨着该如何责怪阿铁。

“你给我看好了,这不是卡尔莫钦,这叫海诺莫钦!”

这么说着,我不由呵呵笑了起来。看来,“废人”大约是喜剧名词了。为求安眠反而服下泻药,而且这泻药的名字叫海诺莫钦。

如今的我,谈不上幸福,也谈不上不幸。

一切都会过去的。

在所谓“人世间”摸爬滚打至今,我唯一愿意视为真理的,就只有这一句话。

一切都会过去的。

今年,我将满二十七岁。白发骤添的我,在大部分人眼中,恍如年过四旬。

后记

我并不认识写下这三篇手札的疯子。不过,一位和我有些交情的人,倒是与手札中提到的京桥酒吧的老板娘很是神似。她个头不高,面色苍白,细长的眼睛向上挑,鼻梁高挺,与其说是个美人,不如说是位俊美的青年,给人一种硬朗的感觉。手札里描写的东京是昭和五、六、七年间的风貌,而我被朋友带着去过几次那间酒吧,喝着冰威士忌。但那已经是昭和十年前后的事了,当时日本的“军部”已经开始胡作非为。因此,我不可能见过写下这三篇手札的男人。

然而今年二月,我拜访了一位在千叶县船桥市躲避空难的朋友。他是我大学时代的所谓“学友”,现在在某女子大学任讲师一职。我此前曾托他为我的亲戚说媒,因此此次前去拜访,一则是去看望他,二则是想为家人购置一些新鲜海产,为此特地背着旅行包去了船桥市。

船桥是一个临海大城镇。朋友刚刚搬来,当地人大都不清楚他家的位置。天气寒冷,我背着旅行包的双肩疼痛不已。恰在那时,我被唱片传来的提琴声所吸引,推开了一家咖啡店的门。

咖啡店的老板娘十分面熟,一问才知道,她与十年前京桥那间小酒吧的老板娘是同一人。她似乎立刻想起了我,彼此都惊讶万分,相视而笑。我们并未依照当时的惯例询问对方遭到空袭的经历,而是颇为自豪地聊着:

“你还是老样子。”

“不,已经是个老太婆啦。身子骨不行啦。你还是那么年轻。”

“怎么可能,我都有三个孩子啦。今天也是为了孩子们出来买东西。”

我们像所有久未见面的朋友一样寒暄,继而打听彼此都熟识之人的近况。突然老板娘话锋一转,问我是否认识小叶这个人。我回答不认识。接着,老板娘便从屋里取来三本笔记和三张照片递给我。

“这些或许能作为你写作的素材。”

我并不习惯用别人硬塞给我的材料来写东西,本想当面拒绝,却被照片震撼(那三张照片的奇怪之处我已在序言中提过),于是决定代为保管这些物件,回去时再来这里坐坐。我问老板娘是否认识一位住在某街某号女子大学的某位老师。果然两人都是新搬来的,互相认识。据说我的朋友,就住在这附近,偶尔还会来咖啡店小坐。

那晚,我与朋友小酌后,在他家留宿。我一夜未睡,读完那三本笔记。

手札里写的故事虽时隔久远,但现在读来也颇有趣。与其用我拙劣的文笔改写,不如保持原样,把它们发表在杂志上。我以为,这种做法更有意义。

我带给孩子们的海产,净是一些干货。我背起旅行包向朋友辞行后,又走进那间咖啡店。

“昨天承蒙您的关照。今天我有个请求……”我开门见山道。

“这些笔记能不能借给我一段时间?”

“好啊,拿去吧。”

“写下这些的人,还活着吗?”

“嗯,这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十年前,这些笔记和照片被放在包裹里一起寄到了京桥的酒吧,寄件人肯定就是小叶,但包裹上没有他的住址,甚至连寄件人都没有。空袭时,这包裹和其他东西混在一起,不可思议地保留了下来。里面的内容,我也是最近才一口气读完……”

“您哭了吗?”

“没有。与其说哭……一个人要是成了那样,也就不行了。”

“那之后已过了十年,他或许已经不在了。这些东西应该是他送给您的礼物吧。虽然有的地方写得夸张了些,但您应该也吃了不少苦头吧。如果这些都是事实,换了我是这个人的朋友,我或许也会把他送到精神病院。”

“这都是他父亲的不是啊。”老板娘不知为何,说了这么一句。

“我们认识的小叶,个性率真、幽默风趣。只要不喝酒,不,就算喝了酒……也是个像神一样的好孩子。”

注释

【1】铅笔:日本从前的铅笔笔芯,在前段裹蜡。要蘸水后才比较好写。

【2】乱七八糟博士、这个那个博士为日本杂志《少年俱乐部》(已停刊)连载的专栏《滑稽大学》中的角色名。

【3】联络本:学校方便与学生家人沟通的笔记本。

【4】钟声:在日本,学校在开始一天的学习前,需全员集合互相致礼。

【5】圣德太子:日本飞鸟时代的政治家,推古天皇时期的改革推行者。飞鸟时代的礼服采用垂领设计,袖口很大。

【6】耳漏:耳道排出的异常分泌物的总称,见于中耳炎、外耳炎等。

【7】伽蓝:梵文略语。有僧院、精舍之意。

【8】卷头插画:书籍、杂志中的扉页或正文前刊登的图画或照片。

【9】千代色纸工艺:用千代色纸做偶人,具有日本传统工艺美术特点。

【10】楠木正成:日本南北朝时代的武将。

【11】电白兰地:仿白兰地的杂牌酒,始于明治初年。

【12】卡尔莫钦:英文为Calmotin,一种安眠药的药名。

【13】短歌:“和歌”,是由五、七、五、七、七音节构成的日本格律诗。

【14】《神曲》:意大利诗人但丁的著名长诗作品。通过作者与地狱、炼狱及天国中各种神话人物的对话,反映中古文化领域的成就和一些重大问题。

【15】上田敏:1874-1916年,日本文学家、评论家、启蒙家、翻译家。其诗歌译作在日本广为流传。

【16】查尔·柯娄:1842-1888年,Guy-Charles Cros,法国诗人。

【17】《鲁拜集》:波斯古典诗人欧玛尔·海亚姆(1048-1122年)的四行诗集。

【18】《圣训》: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传教、立教的言行记录,地位仅次于《古兰经》。

【19】穆斯塔法:阿拉伯语人名,此处借指圣人。

【20】筑地:东京都中央区隅田川河口西岸地区。

【21】浪花调:日本民间说唱故事的一种形式,江户时代末期兴起于大阪。

【22】日文中“罪”的读音为“tsumi”,“蜜”的读音为“mitsu”,二者读音正好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