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前启后的结构组原载《经济观察报》,2009年1月19日。写作本文采访了当时在结构组工作的张泽厚、朱嘉明先生。

事关“结构”,此前都用马克思再生产理论中两大部类的关系,生产资料优先增长规律,农、轻、重比例关系来分析阐述。提出经济结构,具有极大的创新性。


1979年4月,中共中央决定在三年内要贯彻“调整、改革、整顿、提高”八字方针。其中调整是关键。所谓调整,归根结底是调整经济结构。“调整什么呢?我们常常说调整就是调整比例关系,加强短线,缩短长线。但是,究竟这个比例是以什么为标准?你有你的标准,他有他的标准,都说自己是短线,于是大家都向国家计委要投资,争吵不休,长线照样长,短线照样短,总是不能解决问题。那么,我们所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比例,这个问题就和经济结构分不开。”摘引自马洪在1979年8月中共中央党校所做的报告。见马洪:《经济结构与经济管理》,北京,人民出版社,6页, 1982年3月。

1979年3月,中共中央决定成立国务院财政经济委员会,陈云挂帅,姚依林和张劲夫是专职成员。6月下旬,国务院财政经济委员会、党中央办公厅和中国社会科学院,成立四个调研组:经济管理体制组,由张劲夫负责;经济结构组,由马洪负责;技术引进和现有企业的现代化组,由汪道涵负责;经济理论与方法组,由于光远负责。6月27日,姚依林在调研组座谈会上提出,要在经济体制、经济结构和技术引进三个方面进行系统的调查研究:一是现状,二是历史,三是国外经验。外国的发展道路也是调研的一个方面,“既包括苏联、东欧,也包括资本主义国家”,要了解它们有什么经验教训,有什么可取之处。肖冬连:《历史的转轨——从拨乱反正到改革开放》,见香港中文大学当代中国文化研究中心:《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第十卷)1979—1981》,779页。姚依林:《同心协力做好经济改革的调查研究》,载《经济研究参考资料》,3页,1979(144)。

今天看,成立这四个组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选准了四个最基本的问题。

结构组的负责人是马洪,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兼国家机械委员会副主任和工业经济研究所所长。

马洪是山西人,1920年生。他这一生,与毛泽东有过几次有意思的交道。第一次是在延安马列学院学习时,被评为延安模范青年,毛泽东给他颁发奖章。第二次是1939年春,毛泽东去马列学院作报告,马洪请求毛泽东题词。听马洪说爱读报,毛泽东便挥毫写“看报有益毛泽东”;马洪还说喜欢读书,毛泽东又写“读书是好的毛泽东”。马洪接着说了对工作的感想后,毛泽东第三次提笔,写“工作着是美好的”。刘世锦、赵林如、梁仰椿:《马洪:自学成才的道路》,见《自学成才的经济学家》,北京,中国发展出版社,8页,2000。1948年6月,马洪被调往东北局政策研究室。他写的《东北经济的构成和方针》十分精彩,其中第一次把东北经济划分为五种经济成分:国营经济、合作社经济、私人资本主义经济、个体经济和“秋林经济”。毛泽东在1949年3月西柏坡开的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上采用了五种经济成分的说法,只有“秋林经济”,用的是它的本意“国家和私人合作的国家资本主义经济”。张明扬:《为市场经济正名者马洪逝世》,载《东方早报》,2007年10月31日。这五种经济成分也被写入政协的《共同纲领》。俗话说:三十而立。30岁的马洪担任东北局副秘书长,主持起草东北局重要的政策文件;1952年,进京任国家计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两年之后的1954年,马洪被认定为高岗的“五虎上将”“五虎上将”是指“高岗反党集团骨干分子”。1954年4月,时任中共中央东北局第二副书记张秀山,第三副书记张明远,组织部部长郭峰,曾任东北局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时任国家计划委员会秘书长马洪,时任东北局秘书长赵德尊,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之一,“犯了十分严重的错误”,撤销党内外职务,时年34岁。《毛泽东选集》中,还为此点了他的名。1956年,马洪被重新起用,进入新组建的国家经济委员会政策研究室。1961年,对北京第一机床厂调查后,马洪参与起草《国营工业企业工作条例(草案)》(即《工业七十条》)。条例实施后,收到很好的效果。邓小平曾对薄一波回忆,毛泽东直到临终,枕边都还摆着一本有些破损的《工业七十条》。吴志菲:《马洪:为中国国情开“良方”》,载《财经界》,2006(7)。“文革”后期,马洪担任北京石化总厂设计院副院长,兼30万吨乙烯工程副总指挥。

经济所的孙尚清辅助马洪抓结构组的日常调研组织工作,也从此开始了他们俩长达十几年的搭档合作。他们初识于20世纪60年代初撰写《中国国营工业企业管理》一书;1976年,又一同去大庆调查写作《对大庆经验的政治经济学考察》;1978年底,参加访日代表团,起草出国考察报告。马洪本姓牛,18岁到延安时名叫牛黄,陈云要他改名马洪。有人十分机巧地开玩笑,称马洪和孙尚清的合作是“牛黄上清(尚清)丸”。

1984年,孙尚清留影。(尹淑琴提供)

他们从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业经济研究所和经济研究所,抽调了一些人加入结构组。工经所1978级的第一届研究生也被吸收进各个调研组。朱嘉明、郑新立、陈佳贵、郑海航等参加结构组,丁敬平参加技术引进组。经济所的张泽厚担任办公室负责人。办公地点设在月坛北小街2号院3号楼对面的计委楼上。也有的人参加两个组。像吴敬琏即既参加结构组,也参加理论方法组。理论方法组的成员主要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列所和经济研究所。

事关“结构”,此前都用马克思再生产理论中两大部类的关系,生产资料优先增长规律,农、轻、重比例关系来分析阐述。提出经济结构,具有极大的创新性。是谁先提出来的尚无从考证。1979年8月,马洪在中共中央党校所做的关于“中国式的社会主义现代化与经济结构的调整问题”的报告中讲道,“经济结构是一个新的名词、新的概念,大家比较生疏。最近经过几次讨论,有了一点看法。所谓经济结构,是指国民经济各个部门、各个地区、各种成分、各个组织和社会再生产各个方面的构成,以及它们的相互联系、相互制约的关系”。不过国门既开,发达国家的发展道路和经验蜂拥而来,可以看到日本和美国都有很多关于经济结构的研究。为了快,来不及出版,有时采用摘译的办法。工经所的钱家骏、朱嘉明、王元等人翻译了一本写于1939—1940年的书——《美国的经济结构》。书有两编,一是《结构的基本特征》,是美国国家资源委员会工业部写给罗斯福的报告;二是《向充分利用资源前进》,是经济专家关于经济结构的文章。1980年、1981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翻译出版了《外国经济结构文集》经济研究参考资料丛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和《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结构》经济结构组办公室、经济研究参考资料编辑部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还有一个思想来源是关于三个产业的研究。中国过去只讲农轻重,没有了服务业。

结构组开始全面听取汇报。每周至少听取三位以上各工业部综合计划司司长带着处长来做的汇报。一个一个部,完整地听下来,形成一个总体概念。

此时,马洪对于经济结构问题已经有了一些理解。1979年7月下旬,在财经委经济体制改革研究小组开的座谈会上,他第一次系统地谈经济结构问题。

首先提出问题:从1950年到1978年,中国同世界各国相比,发展速度都是相当高的,为什么别的国家富裕起来了,中国却很穷?为什么生产增长,生活困难?他的回答是,国民经济结构有严重缺陷是一个重要原因。举“以钢为纲”的方针为例,马洪追问:这是哪儿来的?是上帝决定的,还是长官想当然、拍脑袋、天才意志决定的?还是由经济发展的客观需要决定的?钢只有成为最终产品时,才能供人们消费。应该由农业、工业发展的需要决定钢铁生产,而不是由钢来决定其他。1958年“大跃进”时决定钢产量翻一番,难道对钢的需要量一下子就翻了一番啦?他语重心长地提醒大家:“‘以钢为纲’究竟是成功的经验,还是失败的经验?在党内是可以讨论而且应该讨论的。”当时中国的钢产量超过3000万吨。马洪以美国、苏联、西德、日本钢产量3000万吨时的经济结构与中国比较得出,我国虽然用了很多钢铁,并没有做出相应的事情来,是一种“以钢为纲”的、重轻农的、闭关锁国的不合理经济结构。参见1979年7月24日,马洪在国务院财经委经济体制改革研究小组召开的“经济体制改革的总体设想”座谈会上的发言。房维中:《在风浪中前进——中国发展与改革编年纪事1977—1989》第2分册,1979年卷,87—132页,2004年11月初稿(电子版)。

此时,结构组的工作目标和内容已十分明确:弄清楚我国经济结构的历史、现状和问题,找到解决办法。更深层的目的是,总结30年的历史经验教训。同时,研究一些主要国家,探索其经济结构发展的规律性,找到适合我国情况的经济结构。

酝酿了好多次,结构组决定从10个方面开展调查研究:一,产业结构;二,技术结构;三,经济组织结构,包括专业化组织、联合化组织及其相互关系,以及大、中、小型企业的关系;四,所有制结构,包括全民所有制、集体所有制、个体劳动的相互关系;五,产品结构和进出口产品结构;六,就业结构;七,投资结构;八,地区结构和城乡结构;九,价格结构;十,积累和消费的结构。结构组还打算研究20世纪末,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总目标,比较理想的经济结构是什么样子;研究三年调整时期和今后比较合理的经济结构,以及相应的产业政策,提出逐步向合理的经济结构过渡的办法和步骤,为编制近期和长远的规划提供依据。

400多人的队伍,200多人搞理论,100多人作为综合调研直属队,分别到十多个省市,包括广东、海南、江浙、东北,等等,进行经济结构调查,这是建国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全国经济调研活动。调研进行了10个月,到1980年5月基本结束。马洪、孙尚清:《中国经济结构问题研究》后记,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调研成果陆续上报国务院,提出在调整经济中必须着重加强农业和轻工业,重工业要讲究质量而不是数量。1979年,计划会上讨论“六五规划”草案时,吸取了一些调研成果。

马洪和孙尚清要在这个基础上形成专著,在报刊上发表文章。他俩主编的《中国经济结构问题研究》一书在1980年秋天完成,参加撰写的阵容十分庞大,有周叔莲、张卓元、杨坚白、李学曾、刘中一、戎文左、孙尚清、邱靖基、于祖尧、杨圣明、汪海波、陈吉元、张曙光、吴敬琏等数十人,共26章,分部门讨论中国经济结构现状、问题,提出调整和改革的建议。开篇第一章《30年来我国经济结构的回顾》,由周叔莲撰稿。最后一章,是吴敬琏所写的《经济体制改革和经济结构调整的关系》。他指出,结构和体制互为因果。集中计划体制来源于优先发展重工业的路线,反过来又加强这一路线,造成结构失衡。长期以来,限制、排斥市场的作用,导致生产和需要脱节,国民经济比例失调;经济发展的决策权几乎完全集中在党政领导机关,个别领导人的目标和意志处于支配地位,加上各种违背客观规律的决策失误等,使得既没有人民生活的日益提高,也没有生产的高速增长。

《中国经济结构问题研究》书影。

《中国经济结构问题研究》1981年一上市就脱销。有评论称它是中国第一部用数字说话的经济类著作。它确实是中国进入改革开放时期后,关于中国经济问题研究的一本影响很大的书,并有俄文版、英文版。当时的苏联国际政治经济研究所所长、后为俄罗斯总理的普里马科夫来华访问时,曾专门就经济结构问题拜访马洪,他认为当时苏联经济结构问题比中国更严重,而这种情况是传统社会主义经济体制所必然导致的。《自学出来的中国经济学大师——记我院前院长马洪》, http://www.cass.net.cn/y_09/y_09_04/y_09_04_14.htm。

结构组的调研,对之后较长一段时间的经济结构研究有重要影响。江小涓:《建国以来产业结构与产业组织理论研究的回顾》,载《管理世界》,2004(1)。1982年,马洪出版了《中国经济调整、改革与发展》。以研究生身份参加结构组的朱嘉明,1980年在《百科知识》上发表《经济结构和经济结构学》和《国民经济基础结构》两篇文章,然后撰写《国民经济结构学浅说》,被纳入上海知识出版社的“现代化知识文库”丛书出版。朱嘉明:《国民经济结构学浅说》,上海,知识出版社,1984年1月。当时正在考虑科学革命、技术革命、产业革命和社会革命的钱学森,还就这本书给朱嘉明写了一封信,讨论产业革命和经济结构的问题。可见,那时,经济结构问题不只局限在经济界,它被当作一个新概念新知识来普及,启发了很多人的思想。一度非常流行的“使用投入产出法”也与经济结构研究相关。结构组的历史使命完成了,但是以结构组人员为主体的结构研究一直继续。由马洪、孙尚清任主编,周叔莲、张卓元任副主编的“中国社会主义经济结构研究丛书”⑴陈文辉:《中国经济结构概论》,1994。 ⑵俞恒:《中国工业部门结构研究》,1990。 ⑶刘中一、刘尧传:《中国农业结构研究》,1986。 ⑷张朴编:《中国轻纺工业结构研究》,1986。 ⑸梁中堂、张广柱:《中国交通运输结构研究》,1989。 ⑹孙尚清、翟立功:《中国能源结构研究》,1986。 ⑺谭承栋、汤扶霄:《中国钢铁工业结构研究》,1986。 ⑻李京文:《中国建筑材料工业结构研究》,1986。 ⑼魏瑞朗、成少非:《中国化学工业结构研究》,1986。 ⑽李茂生:《中国金融结构研究》,1986。 ⑾《中国流通结构研究》。 ⑿杨圣明:《中国消费结构研究》,1986。 ⒀陈玉光、张泽厚:《中国人口结构研究》,1986。 ⒁刘厚成、张泽厚:《中国教育结构研究》,1989。 ⒂姜渔、党晓捷、姜洪编著:《中国就业结构研究》,1986。 ⒃《中国所有制结构研究》。 ⒄陈栋生、陈吉元:《中国地区结构研究》,1986。 ⒅《中国企业组织与企业管理结构研究》。 ⒆张卓元、李小西、边勇壮、石小抗:《中国价格结构研究》,1988。 此套丛书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联合出版。陆续出版。孙尚清则以经济结构研究作为自己带博士生的方向,他组织结构组原班人马撰写的《论经济结构对策》孙尚清:《论经济结构对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3月。一书获首届孙冶方经济学专著奖。相关的产业结构和产业政策的研究也逐渐兴起。

从经济结构的视角看,计划经济的问题彻底显现了,这对否定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