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倾等了两天,宫城没有任何消息给她。
她不安。
两天对于一个有担当的男人来说,已经能够做出考虑了,如果他还没做出考虑,要么他有拖延症,要么他不想明确给她答案,不想搭理她。显然宫城没有拖延症,他身上穿的用的、身材保持、用餐习惯……他的行事作风行为举止,都表明这个男人自律甚严。
虽然只短暂相处几次,但对宫城这样自律甚严又趋于刻板严谨的人来说,如果他说会考虑,那是一定会给出考虑的结果,不论是带她回国还是不带她回国。
那他不给她回复,打电话没人接,发消息不回,只有一个原因——
他不想搭理她了。
顾倾是行动派,推测到这里当然站不住,越想越觉得不妙。餐馆的工作时间一到点,还没容费娜多讲两句在路上遇见的搭讪帅哥,她就取下工作围裙丢在桌子上走了出去。
“Gretchen!我话还没说完呢!那帅哥让我带个女友一起去约会,他会带个更帅的朋友过来,喂,你去不去……”费娜在后面追着说。
顾倾推门而出,詹老爹从旁边过来,两人差点撞上,顾倾眼尖地闪身避过,也顾不及跟詹老爹打招呼,直接跑到马路上去招那辆正好开过来的出租车。
詹老爹镇定地走过来,看着顾倾上了出租车匆匆离去,询问追出来的费娜:“她这么急慌慌的是去哪里?从没见她这样。”
费娜看着远去的车子,靠在门上轻哼一声:“她傍上了英俊多金的贵公子,还是从中国来的。”
“当真?”詹老爹有些意外,尽管出租车已经没有踪影,他还是望着街那边的方向,思索的时候脸上的褶子越发明显。
费娜双手抱胸,眼珠子转着回忆当时场面道:“人家都找上门来啦,上次他们有过来吃晚餐,Gretchen招待的,点了很贵的酒,还给很多小费。我看她是不想在这儿待了,但她也不想想,她就那么确定她是中国人吗,见着中国来的就贴上去,人家说不定只是看她有几分漂亮,跟她玩玩罢了。”
“戴维!”詹老爹走进餐馆,朝厨房里喊一声。
戴维马上探了个脑袋出来:“老爹,有事?”
詹老爹吩咐他:“你有摩托车,跟着顾倾去看看,我听她报了地址,好像是爱德华酒店。”
爱德华酒店对面的广场,人来人往,顾倾在广场和广场周边逛了几圈,没找到偷宫城皮夹的家伙,她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些家伙,一个都不可靠,还笨得要命,她早该料到。
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
顾倾看了一眼天空,又顺着街道看向对面富丽堂皇的酒店建筑,她重新整理好情绪,往酒店走去。
前台是那夜见过一面的女客服,顾倾走过去敲敲台面用英文跟她说话:“你好,还认得我吗?我找VIP1609套房的宫城先生,前几天我来过。”
女客服认出了她:“您稍等。”拿过电话拨通了楼上套房的号码。
顾倾只看对方嗯嗯几声又点了点头就把电话挂上了,也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对她说了什么。
女客服挂了电话再看顾倾,眼里多了提防,直接招呼门口的保安:“把这位小姐请出去,并禁止她入内,她与小偷为伍,不要让她踏进这里一步。”
“What?”
顾倾还来不及吃惊,两个牛高马大的保安已经朝她走过来,一左一右地摁着她把她丢出了酒店大堂,她险些没站稳。
顾倾用英文朝女客服喊:“你告诉他,我会在广场等他,直到他肯见我。”
女客服听见了她的喊话,犹豫了片刻还是拿起电话拨通。
套房这边,宫城语气冷淡低沉地对电话那头说:“随她的便,她愿意等就让她等。”
陆景炎半躺在沙发上,手中握着半杯威士忌摇来晃去,听到宫城那么说,他微微蹙起眉头,站起来走到客厅窗边拉开侧边的帘子。
套房窗户正对广场,从这里可以把广场看得清清楚楚,他果然看到顾倾坐在广场上的一张椅子上,他无奈地笑:“她还真等着呢。”
宫城没有理会,走到桌前继续用笔记本电脑办公。
陆景炎见他脸色不好,知道顾倾这次是真得罪宫城了,也不敢多说什么,觉得有能力把宫城气成这样的顾倾,也是十分厉害。听着窗外的雷声,他只是有意无意地叹一声:“好像要下雨了,下雨了她就会回去了吧。”
过了片刻,雨果然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套房中隔音好,没听见雨声也不觉得雨有多大,宫城在桌子那头办公一言不发,陆景炎也无聊,就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见雨势有些大,他贴近窗口一点看,惊讶顾倾不但没走,还一直坐在那张长椅上等着,广场上除了撑伞匆匆走过的行人就剩她独坐在那里,特别显眼。
“还在广场上等着呢,淋着雨……”陆景炎扭头和宫城说话。
宫城在键盘上敲字的手停顿了一下,不为所动:“故意的,想用苦肉计让人同情她,她有多狡猾你根本想象不到,不要搭理她。”
陆景炎走回沙发这儿坐下:“你就那么讨厌她,不听她解释一下?”
“没什么好解释的,她就是骗子。”宫城冷冷地回道。
陆景炎玩味着他的表情,低低轻笑一声:“你在意了,在意,才会这么生气。”
宫城敲字的修长手指停滞了一下,被陆景炎这么一说不知为何更烦,抬头看过去,眼神冷冷的:“你是不是该走了?”
一股寒意袭来,陆景炎再不走就要被冰封了。
视频电话响起,宫城看到来电名字显示“奶奶”,略微皱了下眉头。
陆景炎磨磨蹭蹭,一边穿着外套一边侧头去看,看到是宫家奶奶,又见宫城迟迟不接,他手快地拿过电话接通,宫奶奶戴着老花镜的慈祥面孔出现在那头。
“景炎?怎么是你啊,阿城呢?”宫奶奶笑眯眯地在镜头那边问,左顾右看。
陆景炎先跟宫奶奶热情招手:“奶奶,阿城在我旁边呢。”说着转换手机摄像头,对着正在沉着脸坐在办公桌边的宫城。
宫城略有些不悦地站起来,瞪了陆景炎一眼,伸手从陆景炎手中把手机拿了过来,对着视频那头的奶奶语气温和下来:“奶奶。”
“阿城啊,你下个星期的飞机回来,记得把那姑娘也带回家来我看看。”奶奶说道。
宫城即刻皱了眉:“什么姑娘?”
宫奶奶在镜头里笑得欢:“景炎说的啊,说你准备带个姑娘回国,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人,你怎么可能随便带回来?”宫家奶奶老精明了。
“陆景炎说的?他什么时候说的?”宫城不满地扭头去看陆景炎,那厮正蹑手蹑脚地准备逃跑,被抓现行后回头对宫城嘿嘿傻笑。
宫奶奶说道:“昨天跟他通话他说的,我问他,你在那边有没有遇到什么姑娘,他说你们遇到一个很有个性的姑娘,你对那姑娘还有点意思,是不是啊?”
宫城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宫奶奶又说:“有个性好,你这个人太安静死板,找个有个性的互补一下,就像我跟你爷爷,要不是你爷爷去得早……”
在听奶奶第N次准备开始讲述她和爷爷的前半生故事时,宫城纠正她接收到的信息:“没有的事,陆景炎胡说,你知道他最爱胡说八道,根本没有什么姑娘。我到时间出门见客户了,下周回去再说吧,保重身体,少吃甜食。”
挂了电话,门口同时传来关门声,陆景炎走了。
宫城摇摇头,走到窗边拉开帘子,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广场上没有人影,他怀疑刚才陆景炎是故意那么说,顾倾不会笨到在雨中等人。
酒店大堂,陆景炎下来之后在门口张望了一下,顾倾已经不在广场那儿淋雨了,他往旁边看,看到她在隔壁的咖啡店,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喝着咖啡翻一本杂志,悠闲等人的姿态。
她穿的是防水外套,没被淋湿多少,淋湿的头发全部束起来扎了个丸子在头顶,化的淡妆几乎看不出来,嘴唇略显苍白,倒显得清爽利落,眉目越发秀丽英气。
陆景炎走过去坐到顾倾面前,身子斜斜地靠在座椅上,吊儿郎当的,跟英国那些绅士们的体态不同:“不演苦情戏了?”
顾倾看的是一本男模杂志,眼睛盯着杂志上的男模肌肉,端起咖啡喝一口:“目的达到就收,还继续卖什么惨,在哪里不是等?”
陆景炎忍不住笑:“你倒是善变,上次说要给你工作的事情,你没忘吧?”
顾倾把杂志合上,啪地丢到桌上,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往前倾身,双目透出锋利的光来:“我就等你开口呢,以为你早忘了,毕竟你这样的大忙人,没准是随口说说,你记着呢,就算你还有点良心。”
陆景炎也往前靠了靠:“我当然有良心,就你没心没肺,为了回国,连宫城都敢骗,你知不知道他最恨别人骗他,他最讨厌人说谎。”
顾倾一脸的满不在乎,靠回椅背上,目光清冷地注视着陆景炎:“反正他一开始就对我没好感,我爱说谎、爱骗人,这是我的本性,改不了了。”
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你不欺人人欺你,只要能自保,说几句谎话算什么。
“好了,我不是言而无信的人,说回那个工作的事。”陆景炎说,“你已经知道,宫城有深度梦游症,几年前从日本回来后就开始了,这件事除了他自己,就只有我和他奶奶知道,当然,还有他见过的几个心理医生,国内知名的心理医生他都看过了,没用。”
顾倾想想,觉得她和宫城也算是有些同病相怜的地方,她这两年受失眠折磨,整夜整夜无法入睡,看遍了英国的心理医生,没用。
心病难医,堪比绝症。
陆景炎说:“那晚你看到他梦游的情况,算是比较正常的,有时候他会……”说到这里他沉默下去,深吸了口气才继续,“有时候他会做出一些伤害自己的事情,无意识的,像是他意识深处的处刑人,在对他自己处刑。”
意识深处的处刑人……
茶有些凉了,顾倾喝了口茶:“我说了,把我弄回中国,我什么都可以答应。”
陆景炎叹口气:“宫城不点头,这个事,我还真不敢办。”
“那你跟我谈什么工作?下周他回杭州,这事就算完了。”顾倾从不自困,喜欢把问题抛给别人去解决。
陆景炎看了看周围,交叉着手指又往前靠一点,对顾倾眨了下眼睛:“所以说,我帮你。”
顾倾被他那个做作的眨眼眨得心里不适:“怎么帮?”
陆景炎朝她招手示意她靠近一些,她将信将疑地靠过去,他倾身过来贴近她耳朵边说了些话,完了,对顾倾说:“到时我来安排,你准备好演技,像那晚在游艇上一样。”
顾倾把双手垫在下巴上:“除了美貌和演技,我还真没什么拿得出手。”
“……”陆景炎像被鸡蛋噎着的表情,连续摇头,他从没见过哪个女人像她这样丝毫不懂收敛自信,不过,她确实有那么些自信的资本。
他收起嬉皮笑脸,严肃地提醒她:“不管什么时候,宫城母亲的事,绝对不许提,不管你知道多少,那是他的心病。”
顾倾漫不经心地说:“是吗?没准,我是他的心药。”
陆景炎又被噎了一口:“呵,心药?你真够自命不凡的,我想的还只是以毒攻毒。”
“以毒攻毒?你说我是毒?”顾倾剜了他一眼,眼神犀利。
“你和宫城都是毒。”陆景炎在心中加上一句。宫城啊宫城,你这个磨人的毒物,我被你毒害了好些年,该换人毒毒你、磨磨你了。
想到这儿,陆景炎脑中就构思了一副副宫城被顾倾惹得气急败坏的模样,越想就越觉得有意思,忍不住发出笑声。
顾倾被陆景炎那怪异的笑容恶心了一下:“原来你早有打算。”
陆景炎被看穿也不心虚:“我们半斤八两,你不也是带着目的吗?你这人,没点好处不会白白做事的。”
半斤八两?谁想跟他半斤八两。
“为什么帮我?”顾倾问。
陆景炎沉默,思绪被拉入某个黑洞,换了副正经得让人不适的面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在你身上看到我自己的影子,我曾经也这么死缠烂打地对一个人,帮你像是在帮我自己,我当年没有成功,不想看到你也失败。”
顾倾盯着陆景炎看几秒,浅浅地勾了下嘴角:“我跟你可不一样,你的死缠烂打是为了得到对方的心,而我,对宫城的人和心都不感兴趣,只要他肯带我回中国。你瞪什么,我哪里说错了吗……你摇头眨眼做什么……”
陆景炎的表情突然变得奇怪,看着顾倾的后方示意她不要再说。
一瞬间,顾倾明白到了他的意思,只觉得背后寒意袭来,直达脊骨的冷。
陆景炎一手捂脸,埋下头。
顾倾慢慢地扭头回去,就看到宫城那张脸,冷得如一月曼城的海水,苍白的、淡漠的、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地看着她,语气冷淡地对陆景炎道:“还不走?见客户要迟了。”
声音也是又深又冷,仿佛从海底传来。
“嗨……”顾倾扯开一个明媚的笑靥,若无其事地打招呼。
宫城看也没看她,拎起陆景炎直接走出咖啡店。
他忽略她,像忽略空气和尘埃。
出了咖啡店,雨已经停了,天灰灰的,像哭累了的女人在酝酿下一场眼泪。顾倾看到戴维从远处骑着摩托车过来,车子猛然停在脚边。
顾倾无奈:“老爹派你来的吧?”她对这事已习惯了。
戴维给她递过来头盔:“老爹也是担心你,跟我回去吧,以后少跟那些人接触。”花花公子,有钱的公子哥,那些人跟他们这种身份不明的孤儿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到的?”顾倾问。
戴维说:“从你在广场淋雨开始。”他叹口气,“顾倾姐,你何必呢?去倒贴他们那种不把你放在眼里的人,想回中国也不能这样……”
“怎样,作践自己吗?”顾倾调整头盔,满不在意地接话。
戴维不敢看她,声音仿佛溺入水里般含糊:“我不是这个意思,顾倾姐你在我心中是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值得别人认真对待……”
顾倾跨上摩托车,伸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背:“走吧,真是啰唆。”
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驶过来,开过去时碾过顾倾他们身边的水洼,溅起高高的水花扑到顾倾和戴维身上,戴维用英文骂了一句,顾倾看到自己好不容易干了些的鞋子和裤子又湿了,也气不打一处来,赶紧让戴维追上去,直追到第二个路口,高级轿车在红灯前停下来。
摩托车贴着轿车停下,戴维愤愤地用手敲黑色的车窗。
顾倾想要骂人时,车窗缓缓拉下,宫城那张冰冷的脸出现在视线里,冷漠地看着她时,她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
随后,陆景炎的脸也出现在视线里,他堆着笑脸说:“不好意思啊,刚才没注意。”
哪里是没注意?根本是开车的宫城的意思,好好的大路不开,偏偏要往水洼中开……
他知道宫城记仇,但没想到他这么记仇。
顾倾也盯着宫城那张冷冰冰的脸,嘴角慢慢地扬起一个轻蔑的笑容,很不屑地吐出两个字:“幼稚。”说着拍拍戴维的后背,示意走人。
绿灯亮起,摩托车潇洒地拐个弯,很快消失在前方,轿车驾驶座上的宫城,满脑子是顾倾轻蔑的表情,以及她说的那两个字,幼稚……
幼稚?
他用力地握住方向盘。
回到公寓,顾倾换下还有些潮湿的衣物,扎进浴室洗个热水澡。这个世界若还有什么能慰藉人心,也抵不过淋了一场冷雨后的热水澡。
从浴室洗漱出来后,费娜来敲房门。
门开了之后,费娜不进来,抱着胸靠在门框上和顾倾说话:“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去赴约?我都跟对方说好了,他们两个男的,我们两个女的,正好可以来一场四人约会。你放心,他们一个在银行工作,一个是酒店经理,都是精英,我不会坑你。”
“我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
顾倾用毛巾擦头发,洗过的头发带着些自然卷,戴维他们常拿她的头发和鼻梁来推测她的出身,怀疑她有点欧美血统,不是纯正的黄种人,因为她的头发不但卷,还天生是深棕色,鼻梁也是又高又挺。
其实她也不太喜欢自己的鼻子,看起来有些男孩子气,一点都不柔和。
无论性格还是长相,她就不是个柔和的人。
费娜也不生气,她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去跟顾倾说话能得到应得的回应,她说:“你要是跟我去赴约,我可以帮你顶一天的班,随便哪一天。”
顾倾擦头发的动作停下,慢慢转头看过去:“三天。”
费娜睁大她那双本来就又大又圆的眼睛:“三天?你……你是狮子吗?”
顾倾知道费娜想说的是“狮子大开口”,但有时费娜想不起来,就会简化了说。
她丢下擦头发的毛巾朝费娜走过去,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费娜说:“我跟你算一笔账,对方两个男人又是精英又是帅哥,他们当然希望你带过去的女人质量好一些,你身边除了我,找不到第二个比我更聪明漂亮的女人。你也知道我是讲条件办事的人,等价交换,我自然会认真地去做这件事,明确自己的主要任务是帮你促成好事。你来问我之前,就应该考虑清楚怎么跟我开口。”
费娜目瞪口呆:“你……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这么……”费娜绞尽脑汁也想不起那个成语,想起老爹让他们努力学好中文,而她总不那么上心,此刻突然后悔起来,又气又急。
“你想说的是得寸进尺?贪得无厌?还是咄咄逼人?”
顾倾从容补充,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只要她乐意,她可以帮费娜数出几十个想说的成语。
中文博大精深,她真的热爱中文。
费娜瞪红了眼,像头被逼到无路可退的红毛猩猩:“两天,最多帮你顶两天的班。”
“可以,明天先帮我顶一天。”顾倾爽快地答应。
她应得太过爽快,费娜又愣住了:“明天?明天你要去哪里?”
“你用不着知道。”顾倾捡起毛巾,抬脚勾过门,把愤懑不甘的费娜关在外头。
她把毛巾搭在肩上,走到桌前拉开抽屉,两张心理医生的名片静静地躺在里面,一张是詹老爹给的,一张是陆景炎给的,她拿起陆景炎给的那张,医生叫凯特·柯林斯,在曼城很有名,很难预约,她拨通名片上的号码,报了陆景炎的名字,顺利预约到会面时间。
之后,她把两张名片都丢入了垃圾桶。
回去中国之后,这些就不需要了。
又是一夜无眠,顾倾睁着眼睛到天亮才有睡意,有费娜给顶班,她不慌不忙,一觉睡到十二点多,起床,不紧不慢地收拾,出门吃点东西,去到医生办公室刚好是昨天预约的时间,不早不晚,她喜欢把时间用得刚刚好。
凯特医生是个挺年轻的女人,说她年轻,是因为她眼角的鱼尾纹还没有那么多,约莫三十来岁,短发,穿着米色香奈儿套装,皮肤苍白,脸上有些化妆品盖不掉的雀斑。
不知道什么原因,女人的年纪在三十岁之后会有明显的改观,尤其是英国女人,再也看不到十来岁的少女气息,仿佛在三十岁的某一天,稍不注意,一觉醒来被上帝收掉了纯真。
顾倾自己呢,大概更早之前就被上帝收掉了纯真,在她十来岁的时候,别人已经开始说她很老成。她不知道自己具体的年纪,詹老爹说捡到她时,她大概四五岁的样子,到底是四岁还是五岁,他也不清楚。
她登记的出生日期是12月24日,平安夜,是詹老爹捡到她的日子,他说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冰天雪地,她差点被冻死。
“我的病在英国没法治,等去到中国,这失眠症会自然好的。”
心理医生最厉害的地方在于,总是让人忍不住倾诉,顾倾对着别人说不出来也不想说的话,对着心理医生就忍不住吐了很多出来。
凯特医生像每个顾倾看过的心理医生那样,给她开了些助眠的褪黑素,嘴角挂着如远山淡影般的笑容:“你既然知道问题所在,那么你比我更知道治疗办法。”
顾倾没有拿那些药,她公寓抽屉里的助眠药物已经放到过期了,除非药效强烈的安眠药,这些轻度助眠药物对她如隔靴搔痒,反而倾诉过后让她轻松一些,尽管她看起来总是很轻松。
开门,迎头撞上那张熟悉又让人不适的面孔,宫城。
两人一人站在门内,一人站在门外,你看着我,我望着你,像是要展开一场旷日持久的凝视竞赛,谁先移开目光谁就输了,直到凯特医生在后面招呼:“请进,宫先生。”
顾倾眼睛微微眯起来,不怀好意地轻笑道:“看个精神病都能遇到你,宫先生,这是命中注定吧?我是你的真命天女呢。”
真命天女?宫城的眉心慢慢沉下去,她总能那么轻易地找到激怒他的词。
真想命老天收走的女人。
可她为什么也来看心理医生?
走廊那儿传来一阵嘈杂声,刚才在前台那儿看到的两个穿职业套装的工作人员,追着一个身材消瘦的青年男子往走廊这边过来,青年男子一边快步地往顾倾和宫城的方向走,一边神色不安地喊着:“凯特医生,我要见她,我一定要见她!”
工作人员来不及阻拦,青年男子已走到凯特医生办公室门口,顾倾和宫城不约而同地让开一段距离,免得被冲撞到,两人立在边上,看着青年冲进了凯特医生的办公室。
青年一看到凯特医生,情绪十分激动,哭得撕心裂肺,冲凯特医生喊:“为什么不回我的信息?为什么不理我?”
到底是个心理医生,凯特医生冷静地站起来劝慰:“请冷静,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现在你已经见到我了,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当面问我,我会认真回答你的问题。”
顾倾和宫城相视一眼,此刻两人都不知道什么状况,只见那青年冷静了些,但情绪仍是有些激动地说:“你不理我,我能感觉到你讨厌我,像其他人一样讨厌我,只是装着不讨厌,你说的话全是谎话,你是个骗子。”
“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冷静。”凯特医生耐心地劝说。
青年虽带着些病态的消瘦,但顾倾猜他的年龄不会超过二十岁,只是看起来憔悴了些,眼底布满阴翳,像全世界都欠他。
两个工作人员已经冲进来,冲着青年走过去,青年的情绪涨到最高度,手脚不协调地比画,同时从袖口里抽出一把瑞士军刀打开,大声号叫:“不要过来!”
顾倾惊了下,看到宫城面色不动,她也不露声色,想退开,青年举刀冲她喊道:“谁都不许走!也不能阻止我……”他转向凯特医生,“告诉他们,你爱我,你的心属于我。”
凯特医生神色凝结着,苍白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只是不断安慰青年:“你是我的患者,我是你的医生,我会治好你,现在的你不是真正的你,在你冷静下来之前,我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请把刀给我……”
“骗子!”青年挥着手中的刀,冲凯特医生大喊,“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话,我打电话你不接,发信息你不回,你根本没有用心对我,你就是个骗子!”
刀挥过去时,离凯特医生只有几厘米的距离,看得顾倾心惊胆战。
其中一个工作人员趁青年不注意,扑了上去,试图夺过他手中的刀,他反应迅速地避开,挥刀朝那工作人员刺过去,工作人员急忙躲开。
青年被他们这一举动惹怒,龇牙瞪目,挥着瑞士军刀就朝他们冲过去,两个工作人员急忙往门口这边躲避,青年面目狰狞地追上来,顾倾下意识地往旁边躲,青年把刀对准了正准备离开的宫城:“你是她什么人?”
刀尖几乎要抵到他身上,他面不改色,语气从容:“我不是她什么人。”
青年冷笑起来:“不可能,你一定也是她的患者,她是怎么对你的,你说,她是怎么对你的?”
宫城没有回答。
凯特医生看着青年用刀尖指着宫城,紧张起来,宫城是陆景炎推荐过来的,而陆景炎跟她则是多年的交情,她不愿意看到任何人受伤,对青年说道:“艾迪,你先把刀收起来,你想说什么话,我都听着。”
顾倾突然想起陆景炎说要“安排”的事,不知道眼前的情况是不是……
可这青年未免演得太好了,自然得不像演。
这种时候不“出手”,还等什么时候呢?
顾倾伸出手做友好的姿态,对青年说:“你来是找凯特医生的,有什么话都可以好好说,先把刀给我好吗?我帮你保管。”说着,顾倾还对青年眨了下眼睛。
宫城本就对顾倾突然说话有些意外,看到顾倾诡异地眨着眼睛,更是疑惑地皱了下眉。
她要做什么?
一个工作人员往走廊外看着,看见一个身着警服的警察突然喊起来:“这儿,警察先生,持刀行凶的人在这儿。”
警察都招来了?
顾倾想着陆景炎是不是把事情搞得太过复杂,正准备撤,那青年的情绪突然高涨到一个极点,面红耳赤地举着刀见人就刺,门口几人纷纷躲闪,推搡中那刀正向着顾倾来。
当下她有一秒的犹豫,怀疑这根本不是什么陆景炎“安排”的事,而是真实发生的,就因为那一秒钟的疑惑,青年已经举刀刺来,身子一侧,她被人猛地拽到了一边护在怀里。
抬头,对上宫城那双冷漠而严肃的双眼,她的心不知怎么忽然用力跳动了一下。
顾倾觉得是错觉。
再下一秒,没人看清是怎么回事,宫城已伸手扣住青年握刀的手腕,随着青年的一声惨叫,手腕呈一种骨折般的畸形,触目惊心,刀应声落地,两个工作人员和赶来的警察及时地扑过去一起制住了青年。
慌乱中顾倾只看到青年被几个人压在地上痛苦而扭曲到抽象的脸,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后知后觉的巨大疼痛,从自己的右脚掌面传来。
“疼……”
她从喉咙中挤出一个字,宫城与她几乎是同时低头去看,落下的刀正垂直地插在她的脚上,锋利的刀刃穿过了她那双天鹅绒布面的靴子,直达她的骨肉。
早知要遭如此大劫,她下午出门时,应该穿那双牛皮靴。
没人能预测现实世界的奇幻走向。
鲜血浸出那双米色的天鹅绒靴子,变成一种脏兮兮的猪肝红,顾倾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有人喊一声:“这位小姐受伤了,叫救护车。”
宫城深深地拧着眉头蹲下去查看顾倾的伤势,毫无防备地,顾倾被他整个人打横抱起来。
被抱着的那种感觉,像坐过山车,顾倾都忘了整个过程她有没有呼吸,只感觉到疼痛和宫城健硕如磐石的有力手臂。
他是怎么做到抱着她疾步快走几百米而不喘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