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出了山谷之时,天色大亮,天上几朵泛灰的浓云遮住天幕,山中云雾也格外浓厚,看着便是个阴天。
秀才吃了两口干粮,又在就近溪边装了一壶清水,骑上棕红马继续前行。这里山路虽然不如昨日早晨所见那样险峻,但不少地方仍是陡峭崎岖,这匹棕红马跑来却如履平地,毫无颠簸。
跑了半日功夫,转过一座山脚,秀才眼前忽现一座巍峨大山,这山不知多高,顶上云雾呈祥,云中垂下一道飞瀑到半山腰,瀑布蒸出的水汽绕缭,犹如仙境一般。秀才一带马缰,棕红马四蹄落地之时一顿,立即停了下来。
秀才下了马,看着眼前山势,回头拍了拍那匹棕红马,口中道,“多谢你了,你回去吧!”他见这座山山势又趋险峻,上山之路狭窄异常,已非能骑马之地,所以才让马匹自行回去。
那匹马极具灵性,它听了秀才这话,仰天一声长嘶,打了一个鼻响,果然转身沿着原路回去了。
秀才进山,山路虽险,但是山中奇花吐芳,异卉争艳,绿树浓荫,十分清幽。约莫一炷香功夫,秀才到了半山腰,他才站稳身形,陡觉一阵水汽扑面而来。
秀才放眼看去,只见山顶垂下的瀑布在山腰砸出一个三丈圆径的深潭,潭中水不溢出,恐怕同昨日所见那座深潭一样下有关窍,潭水从地下泄出,所以才造就了这般瀑布垂到半山腰而断绝的奇景。潭中立着几块被瀑布冲刷的浑圆的青石,潭边还有白色沙渚,水雾环绕中几只白鹤、黑颈鹤,还有两只秀才不识的五彩鸟儿自在沙渚上闲步,秀才来时,两只白鹤正腾出水雾冲天而起,当真像是天外仙禽破云飞翔一般。
秀才为美景所慑,站在原地看了半晌才向里走去。这瀑布深潭占据的不过是半山腰左前方一小块地方,再往里走,他穿过一片树林,爬了九级青石台阶,眼前忽见三棵遮天蔽日的大树。他左手边是一棵菩提,树干圆径一丈,离地面三尺左右的地方生着一大块树瘤,年深日久,树瘤边上圈出一道道圆痕蔓延到整个树干上。大树枝干顶上垂下古藤,从树干盘错而下到达树根处便深入地面,交织成一张巨网。
秀才正对面一颗古松,这一片地上都被树上所落的松针铺满,它主干粗有八九尺,其上老皮皴裂,凹出一道道错落的深槽。其枝干遒劲如书法家荡气回肠酣畅淋漓的狂草,既有力量又将力量隐藏在无穷意象之中。虬曲的树根冒出地面,起落叠织,又于远处潜回地底,不知蔓延几何。
秀才右手边却是一颗古杏,主干笔直冲天,枝繁叶茂,但是已经不再结果,只是用无限的浓荫为人勾出一片安宁寂静。
这三棵古树枝叶相叠,树根盘错,将这片天地勾画成一个清远幽静的小世界。
三棵古树前的旷地之上摆着一张石桌,三张石凳,秀才走近去看,才发现这张石桌桌面上刻划着一个棋盘,其上几颗零星石子乱放,间杂着松树上落下的松针。
秀才看着石桌石凳上皆是松针,心中正想此处恐怕并没有人,耳边却陡然听到三处响动,只见从那菩提、老松、古杏后分别掠出一个人影。左边是一个穿着藏灰色袍子的老者,年纪已过古稀,眼中蕴藏大智大慧。当中一个白发老者,穿一身泛白的灰袍,面容清癯,当真是仙风道骨。右边却是一个长袍老者,发束高冠,浑身透出一股儒雅刚正之气。
这三人悠然间已到眼前,身法快的不可思议。
秀才一见这三人风采便心生敬仰,当即抱拳道,“晚辈步可名,见过三位前辈。”
右边那长袍老者开口道,“不错,礼数周到。”他面上露出笑容,话语也十分温雅。
当中的白发老者一挥手拂去石凳上松针,坐下来道,“小子,你从哪里过来的?”
秀才正要回答时,又听左边老者道,“小施主骑的那匹马儿可是从卧眉山庄所出,彳余施主将它赠给了你,不错,不错。”秀才心想原来他还在山下的时候,就已被这三位老者所察觉。
秀才先对中间那老者道,“晚辈来自中原无名山,借路此地,打搅各位前辈清修”,又对左边那老者道,“那匹马正是彳余兄所赠。”
中间白发老者转头对右边长袍老者道,“无名山,有些意思,我说他是我后生,怎么样?”
那长袍老者答道,“非也,我断定他是我辈中人。”
左边老者接话道,“且问一问小施主便知道?”
两人听了这话,都停下来,白发老者开口问道,“你是否出自道家?”长袍老者也开口道,“你是否出自儒家?”
秀才这时才算明白,原来右边这位长袍老者乃是儒家,中间白发老者乃是道家,而左边这位口中称呼“施主”,则是出自佛家。
秀才恭敬道,“晚辈不敢妄称出自儒家,亦不敢妄称出自道家,家中虽是世代书香,但晚辈自幼跟随先师习武,修行无名山,先师酷爱黄老之学。”
道家老者听完道,“哦,那你出自哪门哪派?”
秀才答道,“晚辈出自剑潇门。”
道家老者口中道,“剑潇门,剑潇门,哈哈哈,原来如此,那确然既不是道家也不是儒家。”
秀才听他语气,倒似熟知剑潇门,这时又听儒家老者道,“我们谁也不输,好极。小后生,你若想从此处借路,必先过得去我们三人才行。我们也不为难你,每人同你切磋一门武艺,你若能打成平手,你自过去。”
这三人常年修行于此,无论是在武功还是心境上都达至臻境界,他们口中说秀才能打成平手便让他过去,实在是对秀才青眼有加。
秀才心知三位老者武功深不可测,当即拱手答道,“晚辈不敢,请三位前辈手下留情。”
“我们分别同你比试内力,剑法,拳法,比试之时也各有规矩。比内力时便无招式,只拼比内功修为,而比试剑法拳法之时却只看招式,不准使用内力,你可要记住了。”中间那道家老者对着秀才叮嘱道。
秀才答道,“是,晚辈记住了。”他说完退到左侧一大片空地之上,神色不失恭敬也不失洒脱。
“我来同小檀越比比内力。”佛家老者边说边走出来到空地之上。他并不出手,秀才知他因自己是晚辈,有意让自己先出手,于是口中道声“得罪”,调动内息,双手成掌打过去。
因是比拼内力,没什么花巧,秀才双掌打过去之时,佛家老者不慌不忙,双手成掌相接。两人手掌刚一相碰,秀才心中惊诧非常,只觉自己掌力如触一片虚空,似乎并未打到实处。秀才为表敬意一开始并未尽全力,此时又调动几分内力,却仍是如先前一般,所倾注掌力似乎化到了虚空之中。
秀才内力,本也是随机而变,既能刚硬坚强,也能以柔克刚,这正是他师父从小教他所修的道家心法。如他昨日对付高老大时所用虽是拳法,但其中内息调动正是以柔克刚。但此刻这位佛家老者的内力却是秀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这股内息之怪,怪在让人觉得它似乎不存在,却又觉得它似乎无穷之大,仿佛自然万物都可以成为它的来源,从而生生不息。
在佛家老者的内力笼罩之中,秀才的内力便成了天地间一颗小小尘埃,秀才觉得自己也瞬间变得十分渺小。他似见一片汪洋大海,又似睹一座无际高山,似见到一滴水,又似只看到一朵花,但是这便是整个自然的代表。他的内息源源不断的流逝,但是在这流逝转化中他并未察觉到恶意,就像是流水自归大海一般自然而又通畅,这本是最自然的事情,不存在争夺比较,也没有输赢。
佛家老者眉目间蕴藏着安详的笑意,秀才脸上忽然也露出笑容,他轻轻收回双掌,躬身道,“前辈修为晚辈望尘莫及,还请前辈赐教。”高手比拼内力之时,如此撤掌就算不危及性命也会受极重内伤,而且是两败俱伤,但是秀才这一掌收回来,他同佛家老者却都无事,仿佛两人刚才只是经过了一番安静长谈。
佛家老者点点头,口中道,“我花了四十年时间才悟透这撤掌之法,你不过片刻间便已明白,小施主天资聪颖,前途不可限量,我便再赠小施主八个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秀才念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默了一会儿似有所悟,对老者称谢道,“多谢前辈教导”。
佛家老者下场坐下,儒家长袍老者面上含着温和笑容走过来说道,“那我便同你比剑法。”他手中拿着一把乌青长剑,剑柄上缠着白色粗布。这把长剑看着朴实无华,既无慑人心神的利刃寒光,也无耀人眼球的花哨装饰,但是它一出现,就让人再也无法忽视它。
秀才只觉这位儒家老者携剑往那儿一站,便隐隐有一股飘逸豪脱从他手中长剑,从他身上,从他眼中,从他心中奔出。
秀才拱手恭敬道,“请前辈赐教”,也取下身后长剑。他知道还是自己先出手,微顿了一下,手中长剑一个起势向着儒家老者而去。
儒家老者身形不动,待秀才长剑到了身前,手中乌青长剑向上一挑,化开秀才一招。秀才这一招乃是比武常用之起势,乃是晚辈同长辈比武时为表敬意而出,本也无多大实用。所以秀才紧接着招式一变,长剑忽然焕发出无数道剑光向着儒家老者而去。
秀才的剑快,但是儒家老者脸上仍自悠闲,他手中乌青长剑挥出,每一道剑光都被他化去,每一招后招都被他的新招所阻挡。他仿佛是书案前闲画山水的文士,一支笔随性挥出,每一笔都由人看得清清楚楚;他仿佛是竹林中抚琴的高士,每一指都悠缓雅致。他在缓慢的节奏中将所有的快都变成宣纸上的留白,将所有的快都变成了辅助之弦。最终人们眼前只剩下他笔下的草木虫鱼,人们耳中只剩下铮然的高山流水之音,没有人再去关注空白,也没有人再去关注琴弦。
在儒家老者的剑招中,秀才的剑招似乎也开始变得缓慢,十招,二十招,三十招,到第三十六招,秀才的剑招已经变得和老者的一样慢了。
杀人之剑,亦可以没有杀意。剑招亦可以不成为剑招。
他们的剑一同落下,一同收回。
儒家老者眼中露出赞赏之意,口中称道,“孺子可教也,你可悟得其中意旨吗?”
秀才躬身道,“晚辈愚钝,恐有不对。”
儒家老者笑道,“你且说一说你心中所想。”
秀才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不知是否符合前辈剑意所指。”方才比剑之时,儒家老者无论招式神态确然只有“恬淡”二字可形容,但秀才所答这句话乃是出自道家之理,而这位老者是儒家,是以一开始未敢随口说出。
没想儒家老者听完这话之后,大笑道,“很好很好。”他说完转身将手中长剑一掷,那柄长剑呼的一声横放到杏树两根粗大枝干之上。
儒家老者退下场去,道家老者从石凳上站起,走过来道,“小子,我来同你比试拳法。”
秀才拱手道,“请前辈赐教。”他见道家老者站定,自己随即摆开架势,仍是先出手。
秀才左手伸出在空中画了半圈,右手半开,也向内画圈,用的正是大人山下打败高老大所用的那套拳法,只是此番不能以内力相辅,只比招式而已。
道家老者此时也右手成掌,在身前画了一圈,秀才看他招式,竟同自己所使这套拳法似出一脉。他这时已到道家老者身前,他双掌打出去,虽无内力辅助,但是刚柔之意不变,若是道家老者强他便强,若是道家老者柔他便柔。
道家老者右手在秀才双掌上一绕,仍是他的起势动作,划开秀才这一招。秀才紧接着变掌成拳,打向道家老者肩胛处,没想到道家老者仍是用同一招化解。秀才心中诧异,又变换招式,他这套拳法本已炼至上成境界,此时变换自如,招式行云流水般不断转换,虽然看似平淡,但其法自然之理,实则蕴含无限奥妙。
但老者仍是用同样一招,就是这样看似不起眼的一招又将秀才所有的招式化解干净。所有招式在这一招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所有巧妙在这一招面前都趋于平凡,而这一招本身也是那样平凡。这一招始出之时,人们并不会觉得它有多大威力,但是这一招结束之时,人们又不得不承认它所具有的威力。它的威力并不喧哗强硬,它只是使一切招式皆成空枉,又似使一切招式都返璞归真。
秀才一套拳法已到最后一招,老者本可以打败他,但是没有。秀才忽的又从头将一套拳法使来,一次,两次,等到第三次使完一套拳法,秀才忽然也只剩下一招。就在此时,道家老者本来的那一招也消失不见,秀才也随即撤招。老者无招,乃是因为他将所有招式都化于无形之间,秀才撤招却是因为不见老者之招,终究还是差了一层。
道家老者痩削清癯脸面上也露出几分赞赏之意,口中道,“不错,剑潇门倒不同于中原那些乌七八糟的门派,一味固守死理,不知变通。你能将招式归一,果真颇有根骨。”
秀才虽悟透了前面一层,但是最后老者一招却并未参透,于是问道,“晚辈驽钝,于最后一招仍未参透。”
老者脸色又趋肃穆,“你若还见招式,一辈子也别想悟出这道理。”
秀才脑海中如同划下一道闪电,无招而胜有招,当然便没有招式。只是这番道理虽通,但是真正做到却也是难上加难。
道家老者见他神色,又道,“将一切看空了,自然就能无招。”他说完也不管秀才反应,退下场去。
不在乎输赢,不在乎生死,身无所顾忌,心无所顾忌。
秀才心中似有所悟,却又不甚明晰,他知这是老者有意点拨他,当即称谢道,“多谢前辈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