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柳州城三十里的官道边,一座小客栈的幌子在风中飘飘荡荡,招揽可能会到的客人。
三十里铺,一个可俗可雅的名字。
这座小客栈小,只有一层,前厅是饭堂,后面进去便在天井中支了半壁茅草做厨房,剩下三间客房,也只此三间。
客栈虽小,这条道上的过路人虽少,但因为此去前三十里后三十里都只此一家,所以即便是赶着进城的贵人达官纵使不愿在此歇宿,也不得不停下来缓解舟车劳顿。
似乎因着这层原因,这座小客栈一直能长存于此。但是过路人不知道这座客栈到底在这里存在了多久,因为他们只是个过路人,也许走了这一番,下一番便不会从这里过了。达官贵人进来歇歇脚,贫民百姓进来喝口茶,谁也不会去打听这座客栈摇摆于此的年头。
此时四月的天,天上的日头虽不致毒辣,但正当午后人们总有些疲倦。今日这小客栈的生意也并不多好,前厅里勉强排下的四张桌子只有三张桌子前坐了人,而且每张桌子前只有一个人。
这座小客栈的南边墙上有个不大不小的纸糊的窗子,窗子边那张桌子前坐着一个老人,须发皆白,躬腰驼背,即便是坐着,手里还扶着根看上去比他还老的拐杖,他将头枕放在手上,双手叠放在拐杖上,半眯缝着眼睛,仿佛不堪路途的劳顿要昏昏睡去。
左边墙边一张桌子前坐了个中年男人,他生得不高大,半边脸颊上还生着麻子,此刻翘着二郎腿,时不时抬起头用那一双小眼睛四处探看。
靠北墙的桌子前坐着一个小姑娘,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容颜俏丽天真,一双眼睛顾盼生彩,仿佛世间一切东西看在她眼里都别有一番新奇。她穿着一身漂亮的绸衫,那绸缎看上去不似寻常罗绢,更显华贵无比,但是这身衣服穿在她身上并不损其意态天然。
老与少、美与丑,这便是一进这客栈便由自内心的感觉。
本来若是这座客栈不那么小,或者这三位客人没有同时坐在这里,便不会出现如此强烈的对比,但是因这客栈确实小,而这三人好巧正同时坐在这里,于是老的更老,丑的更丑。
不过客栈的老板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眼前强烈的对比,也许是因为他既是老板又是跑堂还是厨师所以忙的没有时间注意到。
“老板,我的酒呢?”小姑娘大声喊道。
溅的满身油污的老板用搭在肩上的擦桌子的布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一手将锅中炖的牛肉起锅,然后便端着盘子飞快绕过狭窄的过道到了那中年男人面前。
老板皱着两道粗眉,一双满是油光的肥手将盘子摔到中年男人的面前,盘子一声响,溅起两滴油花出来。中年男子对于这样的上菜方式倒并不介意,一双小眼睛仍旧滴溜溜的四处瞄看。
一边小姑娘将筷子倒转过来,不耐烦的敲着桌子,老板也不管中年男子桌子上的油花,飞快一个转身,刚刚一副不耐烦的脸上马上摆上了笑容。
“小姑娘,我这小店里确实不卖酒。”老板似乎对着眼前这位小姑娘甚是谄媚,谁让小姑娘桌子上摆着两锭白花花的银子。
小姑娘看似刁蛮可是也不发脾气,她笑着说道:“老板你骗人,你外面明明挑着个幌子,难道不卖酒吗?我一进店便闻到了酒香,你还想骗我。”
老板心里叹气,没想到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竟不识字,不过他此刻也不争论他外面挂着的并不是个酒幌子,只因为小姑娘后半句话说对了,他这小店里确实有酒。只是他看着她是个小姑娘,便觉得将酒卖给她不太好,这道上前后都萧条,若是这小姑娘喝醉了半道出了什么事便不好了。
他虽爱财,但是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毕竟还是有份好心的。
这小姑娘鼻子太好使,他自己都没闻到酒香却不想这小姑娘闻到了。此刻被点破了,老板仍旧笑眯眯的想劝一劝:“小姑娘,我这店里的酒一小杯便醉死了人,你还要赶路便不要喝了。”
小姑娘皱了皱弯弯的眉道,“老板,老板你又在骗人,哪有一杯酒醉死人的,你如果藏着酒不卖我便也不吃饭了。”
她脸上仍是一派天真的笑容,老板无奈的看了看桌上的两锭白银,觉得还是不再劝的好,作为有份好心的老板,用那些酸腐儒的话来讲他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
老板嘿嘿笑了两声,这个词还是他前两天从在这儿歇脚的一位老爷口中听到的,也不知用的对不对。
“老板,我也不要一杯酒,我要一坛子酒。”小姑娘从袖中掏出一颗龙眼般大的珠子放在桌子上,那颗珠子泛着莹莹的光,同小姑娘的绸衫一样不是寻常官贵人家所有。
老板脸上的笑容更盛,他喜滋滋的道,“姑娘稍等片刻。”
小姑娘很是满意的点点头,她带着这通身毫不收敛的财气敢一个人出来走动本也属十分罕见,不过店中的那位老者和那个中年男人倒似没看见一般,老者仍旧睡觉,中年男人仍旧吃肉,而且他那一双小眼睛这时候片刻不离眼前这盘肉,仿佛这是色香味俱佳的至臻美味。
哎,这世上不慕财的人真是少之又少,难得难得。
老板从后堂的厨房里捧出酒来,果真是一大坛子,小姑娘面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老板,来一碟盐酥豆,一壶酒。”
老板的酒还未放到小姑娘桌子上,客栈门口便又进来一个人。这人穿着一袭干净的布衣,只是有许多处是打了补丁的,他年纪二十岁上下,英俊的眉眼间沾着一股子书卷之气,原来是个破落秀才。
只是这个秀才并不觉得自己潦倒,他面上带着笑容,未冠住的散发垂了些在眉眼之间,倒有些说不出的潇洒豪脱。
客栈老板端端正正的将一坛子酒放到小姑娘桌子上,转身对着进来的秀才道,“白米饭本店有,盐酥豆本店没有,酒本店本来倒有,刚才也没有了。”
老板的意态轻蔑,也没有几分招呼的意思。他这座小客栈确实没有盐酥豆,酒倒是有的,只不过这个老板在人世摸爬滚打了许多年,渐渐的便悟出了许多经验,比如说这眼前的落魄秀才,进店只能要盐酥豆便必然喝不起酒,若是喝得起酒便必然不止要一碟子盐酥豆。
为了不做亏本的生意,老板将刚才对小姑娘的一番好心全都收了。
秀才微叹了一口气,他似乎没有想到这寒碜小店的老板也长着一双富贵眼。不过他这叹气之时脸上的笑容并没改变,他接着老板的话道,“小客栈,小客栈,小客栈便该卖小菜,怎么一碟子盐酥豆也没有。”
“店是我开的,你到底吃是不吃?”老板丝毫不客气,他知道这穷秀才的口袋还没有旁边那中年男人的重。
秀才不以为忤,他自顾自的审视了一番,这有些小的大厅中有三张桌子在西,此刻全坐了人,因小店老板在这显挤的大厅右边摆了个柜台占了半个地方,于是东边便只摆得下一张桌子。秀才也不顾老板不耐烦的神色,斟酌了半晌,似乎不愿意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东边,于是便走到小姑娘的那张桌子坐下。
秀才边坐下边道,“白米饭,小客栈,小客栈只卖白米饭。”
老板一看这个穷酸秀才竟如此随便的坐到小姑娘旁,心里想着要教训他几句,无奈此时那小姑娘并不生气,她好奇的盯着那秀才,似乎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酸秀才。
既然人家小姑娘不介意,老板也只得作罢。他也不再同秀才理论,自顾自的便进了后厨房,临到后厨门口的时候还低声骂了两句“酸秀才,酸秀才”。
秀才并没有听到这两声骂,他坐的位置正是小姑娘正对面,小姑娘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秀才看这姑娘天真可爱,便也笑着问道,“你笑什么?”
小姑娘念道,“酸秀才,酸秀才,你笑什么?”
原来这小姑娘不仅鼻子好使,耳朵也好使,刚刚老板的两声“酸秀才”一字不差的全落进了她的耳朵。
秀才听了小姑娘的话丝毫不生气,他看着小姑娘面上一派纯真全无恶意便接着道,“酸秀才在笑酸秀才。”
小姑娘更加忍不住笑的捧腹,秀才看着小姑娘笑的开心,便随着小姑娘放声笑起来。
老板端了碗白米饭出来,像先时摔那盘子牛肉一般将那碗冷饭摔到秀才面前。老板神态倨傲的摔完冷饭便转过头对着小姑娘笑着道,“姑娘,我去给姑娘拿喝酒的杯子。”
小姑娘刚止住笑也不答话只是点点头,老板跑去柜台上拿了个杯子过来帮着姑娘倒酒,只是他这酒坛子大酒杯却小,如此倒出来必定洒的到处都是。
老板毕竟是做了多年的老板兼厨师兼伙计,所以果真有两下子,他将酒倒满杯子,却一点也没洒出来。
不过小姑娘并没有看着老板倒酒,她的眼光正在对面的秀才身上,秀才正盯着面前那碗冷饭却不吃,她觉得很有意思。
因为这碗白米饭,秀才也许又要变成酸秀才。
老板正将酒杯放到桌上,秀才的目光便从米饭上移到酒杯上,他笑赞道,“好酒好酒”。老板的手还在半空中未收回来只觉得一晃眼,那杯酒便已被秀才握在手中。
“好你个秀才,敢抢姑娘的酒,真是好大的胆子。”老板气愤极了,便伸手在桌子上一拍,桌子上碗碟一震,老板生怕自己吓到了小姑娘,便回头对着她笑了笑,没想到小姑娘此时正笑眯眯的盯着秀才,一点也不生气,也没有被吓到的意思。
“秀才喝酒并不用抢,小姑娘你说是不是。”秀才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也不管黑着脸看过来的老板
小姑娘丝毫不领老板替自己出头的情,反而对着秀才笑着点头道,“对,酸秀才喝酒不用抢,我请酸秀才喝。”
秀才笑道,“小姑娘好客,我再喝一杯。”
秀才说完便要去拿酒坛,一旁的老板脸上渐渐被怒火烧的通红,他一把将酒坛子抱在自己手里,对着秀才骂道,“酸秀才,我的酒也是你喝得起的?”
秀才听到这话先是一愕接着抚桌笑道:“这明明是小姑娘的酒怎么成了你的,我秀才不嫌你的酒酸,你怎么觉得秀才酸。”
小姑娘从未遇到过这般说话的人,听了秀才的话更觉得这面前的秀才有趣。
可是那老板此时再也忍不得这酸儒秀才,他将两道粗眉一竖也不同秀才讲理,“酸秀才,乘早滚出去,本店今天不收穷鬼。”
秀才听完这话似乎起身便要出去,老板轻哼一声,不料那酸秀才经过老板身边时却突然一伸手将老板手中的酒坛抢了过来。
老板怀中酒被夺走,两道粗眉还未舒缓便露出一副凶相,大喝道,“好你个秀才,碍了爷爷的事,自己找死。”
老板话音未落便伸出一双油手向着秀才抓去,这一下去势甚毒,这么个文弱秀才如何受得了。可是那秀才对老板突然露出的凶相一点也不惊惶,他仍旧抱着抢过来的酒坛子,认真道,“秀才的爷爷早死了,阿弥陀佛。君子动口不动手,阿弥陀佛。”
秀才这不僧不儒的口气听了让人忍俊不禁,一旁的小姑娘边笑边拍着桌子,脸上还带出几分红晕,当真可爱烂漫的紧。
秀才边说边将空出的一只手伸出来,仿佛害怕老板的手抓住自己。但就是这么看似随意的一伸手,将老板那双油手的去势全都挡尽了,老板不得已只好双手一收。
老板没有想到穷酸秀才竟化解了自己这一抓,要知道这可是他练了十年的得意功夫,只要不出手,出手便绝对不饶人。他心中暗自冷笑,这一次便当这秀才运气好,他的手收回到半路,便猛然一变去势,向着秀才那伸出的手抓去。
老板本来恼恨这秀才,此时这一抓比之刚才便下足了力道,这一抓若是落实,秀才的这只手恐怕便要筋骨错乱,好好的拿笔的手便废了,连个秀才也做不成了。
秀才似乎也急着收回那只手,边收嘴中还边念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不就是一坛酒嘛!”言语中似乎对着这种“秀才遇到兵”的情形有几分无奈。
一旁的小姑娘此刻拍掌笑道,“秀才同老板抢酒,有趣。”这娇滴滴的小姑娘对着老板突然露出的凶恶态度一点不害怕,反而还看戏一般喝彩,着实出人意料。
若说这小客栈的气氛此时早已不像个普通的客栈,那另外两张桌子上坐着的客人却还是仿若未闻未见一般。那眯缝着眼的老者仍安安稳稳的坐在椅子上养神,那吃肉的中年男人也仍盯着那盘牛肉。
客栈不是个普通的客栈,客人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客人,小姑娘是个出人意料的小姑娘。
此时场上秀才已将那只手收了回去,只是这一来,老板伸出去的手便不免要抓到他肩上,结果便不止废一只手了。
“秀才不要这坛子酸酒了,老板,把酒还给你。”如此情况下,秀才也还不忘说上两句话。
他这几句话说的徐缓,手上的动作却是分毫不慢,老板的这一招本去势凌厉迅捷,秀才将怀中的酒坛向外一推,不早不晚,老板那双手正抓在酒坛之上,顿时一声响,老板的一双手洞穿酒坛而过,却没抓到秀才分毫。
秀才也果真是个不一般的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