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奇怪的梦,梦见了月亮。
一开始,月亮只是像宜家卖的带诺拉西餐盘那般大小,皎白到让人觉到狡猾,不动声色地挂在张牙舞爪的干枯枣树尖上,诚如鲁迅的《秋夜》所述。梦里的我直愣愣地望着她,自顾不得,想转头不看也不成。紧接着,她快速膨胀,一开始只是让人无法察觉出的扩大,犹如雨夜的春笋,后来便不客气开来,肆无忌惮地膨胀,身上的坑坑洼洼毕露无遗。搞不清是我朝她飞去的缘故,还是她冲地球砸了过来。
总之,那种即刻要撞击上的慌张,是确定无疑的,甚至能感受到天体剧烈的轰鸣与颤抖。紧要关头,有个女人抓住了我的脚踝,让我得以从梦中惊醒。
静谧的夜,我只盖了一条白色绒毯。尽职运作的空调,在漆黑的角落闪着诡异的绿光,吹出的凉风拂动白色的窗纱,有橘黄色的光亮从窗外照进,穿过窗帘,洒在毯子上。不太热,我关了空调,打开窗,抬手看表,刚过零点。
正对这我的窗子,对面五楼的一户人家孤零零地亮着灯。一个年轻的男子穿着背心坐在阳台抽烟,正是他家的灯光照进了我的窗。我抬头看去,天上繁星点点,深蓝色的天空不见一片云。
手机突然铃声大作,在寂静的房间里造成了不亚于鞭炮般的炸响。我打开灯,拾起手机,是妻发来视频。
“果然没睡?”晃动的手机屏幕,妻在里面问。
“醒了。”我揉了揉眼睛。
“被我吵醒的?”
“不是,作了恶梦。”
“说来听听。”
我把如何盯着月亮、如何朝月亮飞去的经过告诉了妻。
“回想起来,做这梦已是第三天了。”
妻听完沉默许久。她穿着一件白色睡袍,坐在一张棕色的布沙发里。她不在职工宿舍,而是在一间酒店里,他们公司有专门签约的商务酒店,供客户与职工入住。一旁的茶几上放着指甲修护套件。看起来刚洗完澡,并修剪好了指甲。
“每次都有女人抓住你的脚?”
“无一例外。”
“是我吗?”
我摇摇头。“我想知道她是谁,可每一次都来不及看清脸。”
“你最近做怪梦的频率有点高啊。”
“诚然。但做梦这种事,怕是谁也控制不住的。”
她用右手食指轻磕下巴,眼睛漫无目的地斜望天花,这是她思考问题时一贯的模样。
“你觉得有问题吗?”她问。
“什么?”
“连着三天做同样的梦,怎么想都不太正常。况且之前你还梦见了湿漉漉的笙承君?不会是要发生什么事吧?”
“咳,不至于。和那个叫秋芥的家伙相比,我这点梦实在太正常了。”我把与JUNNY的见面,以及秋芥成立“预知梦之团”的事告诉妻。她吐了吐舌头。
“不可思议。”
我举着手机走到餐厅,倒了杯红酒,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边喝,一边整理思绪。
我问妻:“你们公司怎样?‘老鼠’捉住了吗?”
“锁定的范围越来越小了,高层几乎已经能够确认是谁,但仍需要走调查程序。至于我,已基本排除在外,于是第一时间申请搬出宿舍,毕竟酒店里舒服些嘛。剩下的,也就是等回来的通知了。”
我打开电视,开了静音,调到记录频道,正在播放《舌尖上的中国》。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谈新电影,谈房价,谈家长里短,直到两个人都不停打哈欠。
“睡吧?”
“睡吧。”
挂断视频之际,我问她:“对了,你那能看到月亮吗?”
“有啊,”她挪动手机,把镜头对准窗子。虽然手机成像效果很差,但还是能在窗外看到一颗银碗豆般的月亮。“你那没有?”
我点点头。“三天下来,均是如此。”
“怪天气。怪梦。晚安。”
她一边说着,一边挂断了视频。
我放下手机,看了会电视。两个穿藏青色麻布衣服的农民,趁着夜色在小溪里摸着什么。月色如瀑,映在水面,被几只满是淤泥的腿搅动,打出一圈圈银白色的水晕。解说词说,他们正在打捞一种叫“青蛳”的贝类。这种贝类味道鲜美,只有在浙西高海拔的野外水域才能存活。打捞的方式很方便,也很奇特——人们提前三天把折断的松枝浸入溪水,青蛳会抢着吸附在上,届时再根据记忆提起松枝,一网打尽。
作为抢着吸附松枝的青蛳们,到底是什么心态呢?
清澈见底的世界里,不愁温饱的青蛳们过着自给自足、无人打扰的生活,身边的面孔也都很熟悉(假如他们有面孔),世界本身没什么值得抱怨的。忽然有一日,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入水底,原本固有的、业已习惯的生态被活生生地破坏了。幸而他们的族人都有贝壳,足以抵挡住那一瞬间的冲击,即便有被压在淤泥里的,也很快打了洞逃之夭夭。
总是有不安分的年轻青蛳率先爬上了那根黑色的神秘树杈,大家都幸灾乐祸地瞧着,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如何遭殃。那里莫不是藏着什么可怕的天敌?或者擦满了毒液亦未可知。总之,天外的东西大多来者不善,你看那些被搅浑的水草就知道了。
时间长了(莫约不过半天),年轻的青蛳非但没有中毒身亡,没有遭到恐怖怪兽的突袭,反而有滋有味地品尝起树枝上新鲜附着的微生物,吃饱了就地掩上贝壳大睡特睡。于是青蛳们淡定不得了——是谁允许那只乳臭未干的青蛳率先上去享受的?肥硕的青蛳酋长(假如有的话)气乎乎地一跃而上,直冲酣睡的青年青蛳而去,凭借无与伦比的蛮力,将那小子从树枝上挤开。受了惊吓的青年青蛳不知所以然,条件反射地合起套膜,从而忘了抓紧树枝,直直地摔落至淤泥的底部。
青蛳群里发出一阵喝彩,大家为酋长的英勇和强壮叫好。雄赳赳的青蛳酋长站在树枝的至高处颁布法令:天降大陆于我族人,其体表之微生物肥美,其树叶之汁水甘甜,均为神赐之福,大家不要客气,速来分享!
于是,众班青蛳磨拳擦掌,一哄而上。连原本蛰伏在岩石缝隙间打算残喘余生的老弱病残也按捺不住,跟着举家迁徙。原本那只被酋长一脚踹下的青年青蛳,也默不作声,识趣地混进迁徙大军内,入驻神秘的树枝大陆。一切状况显得符合逻辑,青蛳们无不喜气洋洋,就这样过上了美好的新生活,大家甚至还为伟大的神明设立了神龛。
久而久之,树枝已然成了青蛳自然世界中熟悉至亲切的一环,连强壮聪慧的酋长都已忘却了树枝真实的身份。
就在这一天,伟大的神明从天而至,不留余地地回收了那根树枝。那一刹不亚于史前大地震,无数不及反应的青蛳就在睡梦中被带至天上,被惊醒的青蛳重落水间,哭嚎着奔走相告。令他们感到痛苦的,不光是包括酋长在内的青蛳们的失踪,更有那美好树枝大陆的不辞而别。
从此以后,他们的世界失去了意外的狂欢,多出一份对那美味微生物的回忆。
我重重打了一记瞌睡,手里的酒杯险些落地。《舌尖上的中国》早已播放完毕,正放着华为手机的广告。于是关了电视,到洗手间漱了口,回屋继续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