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连续一周,我独自度过。
没错,妻说是出差一段日子,但没想到要那么久。晚上微信视频时,她告诉我单位里发生了什么影响恶劣的事件,几乎所有人都被要求留在总部,不得离开。
“据说是什么老鼠仓事件。”
“老鼠仓?”
“股市操纵案啦,公司某个高管做内鬼,与证券公司合伙,瞅准时机买进卖出,赚了大钱。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被证监会盯上了,现在在排查。不论从公司还是法律层面讲,任何人不许外露消息,直到确定的‘老鼠’被查出来。”
“不是很懂,简而言之,就像用箱子牢牢扣住一个鼠窝,然后慢慢揪出老鼠?”
“说得很对。”
“哪要何时回来?”
“不知道,兴许一周,最快也得熬到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我和‘老鼠’没关系。对了,WINEBOX的老板找你了吗?”
“聊过了,留了电子邮箱,让我帮忙写文章来着。”
“能行吗?”
“不成问题,报酬丰厚。”
“你看着办。”
视频那头,妻独自在单位总部的职工宿舍内卸妆,透过窗户,能看到远方有人在放烟花。
“嘿!”我冲她说。
“干嘛?”
“想你来着。”
她脸一红,瞥了屏幕一眼,转过头继续忙手里的活。
“接着想。”
“你不想我?”
“忙得要死,哪有空?”
最后,她笑着关了视频。
我每天清晨起床去河边跑步,下班后去游一个小时的泳,有时间尽量在家自己做饭吃,实在懒得动手,就在小区的食堂草草解决。晚上或者看书,或者看黑泽明的老电影,搭配红酒和榛子。日子平淡无奇,却也安分守己。
单位方面,暂时没有给我出差的打算,倒是安排小王出了趟远差。新来了一名姓庄的同事,大学刚毕业,平面设计专业出身,勤快而阳光,上手很快。
七月初的某个傍晚,我接到了JUNNY的电话。
“易生吗?”
“是我。”
“现在方便吗?”
“刚收工,准备下班。”
“我也刚忙完,加了你微信,可以的话,顺便一起聊聊?”
她用微信发来位置,在西溪时代广场,约在“茹拉小镇”餐厅等我,开车不过十五分钟。那是一家软装搞得极为精致的小餐馆,融合了地中海与八十年代美国的特色风情,大量运用了铁艺和琉璃,墙上看似不经意地贴满了流行乐歌手的海报。
用餐的人很多,而我却一眼就认出了JUNNY。苦亚麻色波鳞状大波浪卷长发,GUCCI超大褐色墨镜,酒红色的唇彩,白皙的皮肤,蓝色印花连衣裙,紫色平底凉鞋,苗条紧致的身材。除了这么精致的装扮和电话中想象的一致外,大概也是因为她特意选在靠窗最显眼的位置等我的缘故。
她也一眼认出了我,摘去墨镜,抬手冲我打招呼。她的指尖抹了和唇彩一样颜色的指甲油。入座时,我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甜甜的柠檬果香,似乎还夹杂了咸咸的海风味。
她上下打量我。我穿着两年前买的蓝色休闲衬衫,破了好几个洞的牛仔裤,以及一双随时用于跑步的白色耐克跑鞋,由于洗得太多,已经泛白,连商标都掉了一个。和她相比,我这身穿着可算是寒酸得要命。
“突然冒冒失失地约你,不好意思。”
“客气,也正好下班。”
“不会打乱你的安排?”
“今天时间有的是……你怎么认得我?”
“微信头像。”
她摇了摇手里的苹果手机,手机壳上镶满了粉色水晶。
一名穿白色衬衫、打领结的男服务员来帮我们点菜。我翻着菜单,无从下手。
“我推荐菲力牛排,还有油爆虾,他们家做得不错。”JUNNY说。她的眼睛很大,睫毛精心画过,显得很长。
“听你的,你呢?”
“鸡肉与蔬菜沙拉。”
“喝什么?”
“白葡萄酒。”
“我要柠檬水即可。”我合上菜单递还给服务员。
“你不喝酒?”
“平时在家喝些红酒,在外大部分时间要开车,不太喝。”
餐厅放着Louis Armstrong的《Summertime》,吃饭的人大多低声言语,只在西北角有一桌貌似大家族的聚餐,时不时传来响亮的笑声。
“你是模特?”我问她,她有些惊讶。
“你怎么知道?”
“不是周末,下班时间,怎么看也不像是专门为了约我而精心打扮,而且对于一般应酬而言,化妆过于专业了。想来想去,也只能往那个方向猜。”
她笑了,声音还是像TVB的女主角。
“聪明得很。再猜猜,我是哪方面的模特?”
“服装?”
“偶而会给淘宝商家拍一些平面,但不算是。”
“珠宝?”
“不是。”
我摇摇头。本身对模特了解得就不多。
“为难你了,用一般人的视角看,我不是模特,而是所谓的‘网红’。”
我脑海迅速闪过手机里随处可见的直播平台弹窗广告,以及一张张锥子脸。她的脸固然消瘦,但不像整过容,从“网红”的“标准”看,她的下颌支不算完美,嘴型也不是特别翘。
服务员端上餐前点心,有苹果、葡萄、香蕉、松饼、布丁。
“注意。”
她拾起一块松饼,送进嘴里。接着,我听到了一阵不可思议的咀嚼声。一开始是细细簌簌的摩挲,很快变成轰轰烈烈的撞击,清晰悦耳,婉转动听,不知为何,我联想到了孔雀开屏——假如孔雀开屏有声音。
“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看见我吃惊的样子,像恶作剧成功了的小女孩一般地笑了。我拾起同样的松饼,送进嘴里,但不论怎么咬,颌骨传来的只是闷闷的响声(莫不如说不闻声响,就算有也是食物挤压口腔内的空气所致),毫无美感可言。
“从小吃东西就给人特别香的印象,长大以后,对自己的下颌怎么也不满意来着——太大了嘛。于是要去做手术,整形医生是我的姑父,他用尺子量了一通,说我的口腔结构很特殊,不论是骨骼、牙齿还是肌肉,对进食来说都很完美,建议我先不要草率行事。
“整形计划就此作罢,虽然烦恼,倒也不是特别在意自己的长相。大学的时候就出了名,再普通的食物放在嘴里总是很好吃的样子,同学们争着要和我一起进餐,说是看我吃东西食欲大增,前两任男友也是在食堂里注意到我的。第二任男友认识一个电视台的,上节目直播吃苹果,很快就因为‘放大食物的美味’的理由红了。紧接着做了各种美食的代言,什么华夫饼、牛排、汉堡、海鲜之类的。”
“哈,因祸得福。”
“诚然。毕业之后,因为‘吃货’的名声继续代言、上电视,无休止地吃着,不小心把身材吃走样了,男友不经意间提了分手,我这才反应过来: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于是减肥、健身,从毫无计划的代言,转向签约一家不错的网络直播台,还雇了专业的经纪人,有选择、有目的地播出用餐的视频。”
她的沙拉上桌了,她朝我挥了挥叉子,吃了起来。动作优雅得好像什么国王的加冕仪式,咀嚼肌不失节奏地高低起伏,发出的韵律很难用语言形容,如同舒伯特的交响曲。当她用红唇含住一颗樱桃时,风情万种,堪比埃及艳后。我一边出神地望着她,一边想:到底是胖成了什么样,才会让男友放弃这样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