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两人携手而出,到店门一张,恰好蓝翁负着手转来。刚走到门首街心,只听后面一骑马泼剌剌闯来,厉声喝道:“老儿要死哩,还不闪开!”蓝翁赶忙一歪身,仰面望去,只见马上一人,生得恶眉暴眼,短衣缚裤,腰下皮带中隐插匕首,两目灼灼,凶光四射,鞭马跑来,忽然望见何娘子,嘴内“噫”了一声,便将辔头一松,慢慢走过数步之远,又回头狠看了看,方才撒马跑去。临街看的人,都觉诧异,邻店中却有两个香客暗暗咂嘴儿。
何娘子却不理会,那时天色已晚,便忙着掌上灯火,收拾客餐。蓝翁父女自入己室,少时何娘子端整停当,大家吃过,又烹进香茗,便去关了店门,道声安置,自去歇息不表。
且说蓝翁父女啜着茶谈了回途中风景,那时四月初旬,闽中天气便有些干燥热,当时熄了灯火,一钩新月微映窗际,稍觉清凉些,便各登榻和衣卧下,急切中却睡不去,只听得隔板壁邻店中,香客谈话,七拉八扯,十分喧杂,矜奇角异的谈些天妃灵迹,一客道:“这样威灵所在,那不清不白的负罪隐恶的人,判不敢来。
便是前年这时节,有中表姊弟两人,平日价有些不清楚,在家下张扬开来,想借着进香设誓遮掩丑声,以为不过起个牙痛咒儿罢了,那里来得神鉴。当时两人焚香跪倒,果然血淋淋起了重誓道:‘如有暖昧,必遭神谴。’却一面肚里暗笑,厮趁着走下山半,在一片茂林中休息休息,四顾无人,两个眉来眼去。登时故态复萌,便检了片葺葺草地,一搭儿抱定,阳施阴受起来,及至兴阑要去,却再也分拆不开,登时喧动远近,闹得佛号如雷,你道不可怕么。”
一客叹道:“这事情果然不虚,但是神道难测,我说句驳你的话,那负大恶的人,他又偏敢来,你不,见黄昏时那个驰马的男子么?那便是岱嵩聚隔溪井尾溪海盗渠目,看他大相,好不凶恶得紧。”
众客哄道:“且自由他,管这些隔壁账作甚。”蓝翁听得分明,也甚诧异,不由想起吴亲家那里,终非善地,听听沅华也还未睡去,便道:“明日一旱登山,须早些睡罢。”说着心头一闷倦。反沉沉睡去。
沅华却惦念着何娘子谈的那性姑姑,好奇心胜,两眼皮几却如棍支的似的,听听他父业已睡熟,索性一骨碌爬起,跳下榻来,到院中望望。只见静悄悄一片空地,月光儿照着两头驴子,长长的两条黑影晃来晃去。(写景入微。)侧耳听听,万籁无声,不由走至院心,兔起鹘落的闹了一路拳脚,惟恐惊醒蓝翁,只提着气儿轻翻徐转,微尘不起,便如猫儿一般。打得高兴,一路纵跳,已到后院门首。
忽见草室上,一股黑烟似的扑落院内,赶忙将身儿缩在墙角,就闻得何娘子“呵唷”一声,随着“喀嚓”一响,仿佛案裂之声。沅华心下纳罕,便随手拾几枚石子揣在怀内,一跃登墙,恰好墙下一株海棠树枝叶丛茂,将她倩影儿遮得严严的。因这时何娘子方要洗浴,刚端正了浴盆,赤着白馥馥上身儿,窗儿还未暇落下。
沅华望去十分明了,就见她战抖抖掩着眼睛伏在榻上,身边一个健男将手来牵拉他,那案角上还明晃晃插着把匕首,颤微微余势犹劲。仔细一看,那健男正是那驰马男子。沅华大悟,登时怒起,真是初生犊儿不怕虎,一回手陶出个石子,觑准健儿凶睛“飕”的声打去,正中左目,睛珠瞎掉。只痛得那健男跳得三尺高,打了个磨旋儿,情知遇敌,拔起匕首,闯出室,向竹林中便跑。那知沅华机警绝伦,早一个燕子掠水势,由旁边院墙跳落墙外,脚下一紧,如驽箭一般,早绕到后墙下伏定。
那健男恰好跃出,一纵身向野地便跑,沅华紧跟将来。行了里余路,忽的得过计较,便装作男子声音,尽力的一声大喝。健男大惊,忙回身用一目望去,却是个伶俐小孩儿,风也似赶来,不由老大一怔。说时迟,那时快,沅华石子又到,“噗”的声打入右目,竟生生占了眼珠的位置,痛的健男一头栽倒,满地翻滚。
沅华且不理他,忙赶回何娘子室内,只见何娘子还惊得痴痴迷迷,赤着上身儿。呆坐榻上,浴盆被那健男踏翻,泼的满地是水。沅华倒觉好笑,忙拍着何娘子肩儿厮唤。少时,何娘子清苏过来,见是沅华,越法怔住。
沅华便如此这般述说一番,何娘子如梦方觉,扑簌簌两泪遽落,只搀着沅华手儿,又是感激,又是惊爱,道:“小姐这点年纪,怎的有这样本领,莫非是天人下界么?”沅华笑得格格的道:“不过玩两个石子儿罢了。且让那厮瞎爬去,你便安睡罢,我父醒来,不是耍处。”说着便跑,何娘子忙追出室,到院门前,沅华忽一回眸,大笑道:“何嫂儿真个吓昏了,怎的还精着上身儿。”何娘子猛然悟过道:“明早见罢。”忙飞跑进去。
不想沅华一阵笑,忽惊醒蓝翁,吃了一惊,忙起身点上灯火,却不见沅华,方在一怔,只见她悄手蹑脚,推门儿蹭将进来,笑吟吟扑到蓝翁跟前,竟指手划脚的将方才事儿说了一遍。在他想,只如儿戏,(写小儿女,如画。)
那知将蓝翁几乎吓坏,便正色呵问,将此中利害讲与他听,她方将舌儿一吐,瞅着水澄澄小眼儿,默默坐下。蓝翁又恐他发闷,转哄慰了几句,等着她一头卧下,沉沉睡去,这里蓝翁凭空思潮起落,直至无天明;看那沅华,方睡得好不甜酣,侧着脸儿,两点梨涡,还时时微笑;便自己起来,忙着检点登山物具。
少时,何娘子早结束得光头利脚的,送进茗盥等物。向蓝翁问讯过,一眼望见沅华,一支臂儿伸出被外,忙走去与他搬好,一面端相她面庞,不知怎样亲亲他方好。蓝翁已知就里,不由叹息,低声道:“主人家却夜来受惊了。但不知那厮……”二何娘子忍不住,扑的跪倒。蓝翁方说得“快起”两字,忽听店门前一阵喧闹,如有数百人奔走。
蓝翁大惊,忙跑出一张,只见三四个店夥模样的搀定一人,浑身泥沙污秽,乱草黏了一头,面白如蜡,血痕一条条下被颐颔,鼻梁两旁两个血窟窿,便如魔鬼似的,一步一哼撞将来,后面拥了许多观望的人。店夥一面走,一面报怨道:“幸亏寻着你,送你到井尾溪,不过搭些辛苦。若寻不著,我们这人命关天的,挂误官司,算吃定了。”说着一直拥过,蓝翁暗捏一把汗,忙转回室内。
何娘子已服事沅华梳洗停当,蓝翁便悄悄将方才所见说了一遍,何娘子只是念佛,沅华却没事人儿似的。当时忙忙用过早餐,山兜已到,何娘子便将店事暂托邻家,随他父女出来,随路雇一乘山兜儿,循着曲曲前进。竟向道林山进发。
一路上,香客接踵,远远望去,一层层磴道萦回,林木掩映,簇簇行行的人儿,都如蚁儿盘旋,甚是有趣。日未及午,已抵山门,结构伟丽,自不必说。蓝翁等便整衣而入,穿过二门,便是正殿,甬道宽敞,净无纤尘。
两旁奇松古柏,森森翼昌,直接白石月台。这当儿殿前铁炉旃檀喷溢,庙祝执事人等鸣钟伐鼓,忙成一片。蓝翁等好容易挤到殿前,只见九楹龙柱雕镂如生,其中帏幕幡幢之类,都用一色黄绫,灿灿耀目。殿中仙官武卫,冠带戈甲,并案前捧剑印的宫装女童,各塑得来弈奕如生。
正中龛幔高揭,便是天妃圣像,其余殿壁上所画天妃圣迹并神怪水族之属,更奇诡曼衍,惊心悚魄。蓝翁并何娘子见此光景,不由肃然,便拉沅华蓻香叩拜而起,复向各处随喜一番,便转出山门,欲寻归路。惟有沅华只惦记着何娘子说的性姑姑,只管悄悄拉何娘子问来问去,何娘子也便东张西望。
这当儿三人走了两箭远,刚转到几株楸树根前,忽听树后有人笑道:“挖掉人家眼的却来这里烧自在香儿。”
三人大惊,那人已飘然转出。何娘子急向沅华道:“突的不是性师来也。”蓝翁摸头不着,只见这女尼身似寒松,神如满月,眼光到处,冷森森彻人心骨,不由悚然呆立,方要致问,那何娘子已同沅华趋到女尼跟前道:“性师快悄没声的,却怎的知此事儿?”
女尼合掌道:“若要不知,且先息念,何况已因念成事哩。”沅华瞪瞪的望定他面孔,诧异非常。女尼便抚着他髻儿道:“因缘生法,贫衲也辞不得,却是时机尚早,且去休罢。”说罢太息一声,趋向山门而去。蓝翁在闷葫芦里装了半晌,再也忍不得了。何娘子看出情状,忙草草将自己与沅华一番闲话述说出来,蓝翁方晓得是没要紧一大堆,当时那里在意。只有沅华却有所失。三人便乘兜下山。
这夜何娘子勤动款待,与沅华谈至夜深方睡。那随来长工是个笨汉,只知喂得驴儿饱,钻入草房,纳头便睡,所以许多事全然不知。次早蓝翁父女临要起程,将出店资,何娘子眼圈儿红红的。拉着沅华,那里肯受。只强笑说道:“我早晚得工夫,还要望望小姐去哩。”(伏线。)说着含泪送出,直望的他主仆三人影儿不见,方怏怏转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