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作为曾经战场上的领袖,北国强大的统治者,皇帝当然不简单,虽然他老了,可那些几乎刻在灵魂里的东西是无法被遗忘的,他有了猜测,但却没有准备丝毫应对的手段。

“儿臣知道瞒不过父皇,但是儿臣也知道,父皇你并不打算反抗。”

顾长君从腰间的袋子中取出一瓶酒,那些随同他而来的士兵等候在外面并未进入,因此这硕大个御书房,只有父子二人在对峙。

“父皇一直没有立储,是为了观察这几个兄弟们,想从他们之中找到真正能够守护这个国家的人,但是你发现,无论是谁,都达不到你心中所想的那个标准。”顾长君言语之间并没有太强烈的情感波动,好像是在阐述一个事实一样,“当然最关键的一点是,你希望作为一生的帝王而死去,因为你为这个国家所付出太多,故将这个国家视作自己的所有物,哪怕只是想到有人会在你死后夺走它,你都会感觉到难受。”

当经历了这一切过后,顾长君好像突然就知道了这个人的所思所想。

这个人的心思其实很好猜,他是一个帝王,但又不是一个普通的帝王,他是真正从战场上活下来的领袖,经历过那样的混乱之后,他渴慕平静,却又矛盾的希望战乱。

国家安稳平静,但这在让他感觉到自豪的同时,也让他感觉到了无趣。于是他便放任孩子们的厮杀,放任后宫女子的争斗,自己站在高处,冷漠的做一个局外人。

这并不是什么冷血,归结到底,仅仅是因为他所爱的一直就只有他所统帅的这片土地而已。

“你真的很像朕。”皇帝闻言再次感叹道,“无论是胆识、智慧,还是这勇于前进和承担的内心,你都和曾经的朕一模一样。”

“你错了。”

顾长君平静的反驳他,“我并非像你。”

“哦?”

“我是在向拯救我的那个女人学习,学习我所能学习到的一切。”顾长君道,“她具有更加出众的智慧和胆识,勇于前进,敢于承担。我无法认同你与她可以相比,因为她拥有的东西比你更多。”

“朕拥有这片江山,拥有如此多的子民,她如何比得上我?”

“是吗?”顾长君笑了,“她拥有的,是一颗纯粹而坚毅的内心,慈悲,热烈,宛如朝阳。”

“这如何比得上帝王,儿啊,你过于愚钝。”

顾长君只是笑了笑,并不回答,他将手中的酒递给曾经仰慕的父皇,看着他。

“罢了,我也确实待在这个位置上太久了。”

皇帝突然大笑,嘴角流出黑色的血。

“儿啊,即便如此,朕终究还是舍不得这国家,也舍不得这国家下一任的君主染上骂名,尤其是,此人与我相似至此。朕不知你是为了做什么才冒此风险,但你太急躁了——朕虽一直在观望,不舍放手,但在最后,朕仍然做出了选择。”

顾长君瞪大眼睛,看着皇帝手中的玉玺。

“这个国家,我可以放心的交给你了。”他的言语中似乎有了一丝释然,“战胜那些企图染指这片土地的人,守护住这里,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这便是统治北国、使其安稳强盛几十年的帝皇,他踉跄着坐回椅子上,虚弱的笑着,将那酒倒入了银杯之中。

却不曾想,这酒却是无毒的。

“我也并不想做弑父之人,这仅仅是一杯酒罢了。”顾长君摇头,“那样做,师父会骂我。”

“教导出如此优秀的你,她是什么样的人?”

“身为高高在上的神仙,却能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孩子抛却一切,成为凡人的人。”

“听着真是愚蠢。”皇帝闭上眼睛,却又很怀念的笑道,“和你的母亲一样。”

顾长君声音有些冷,“你没资格提起她。”

“是啊,我没资格。”皇帝自嘲一声,声音渐渐轻下去,“说出来你也许不信,她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

这让他又想起了从前。

当年他落魄至衣衫破烂,连乞儿都嫌弃之时,只有那个女人于心不忍,给了他口粮,用那双充满了善良的眼睛看向他。

后来他被敌军寻找到,因身负重伤险些丧命之时,也只有那个女人站了出来,冒着生命危险将他护于身后。

他什么都拥有的时候,很多人都靠近他,然而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只有那个女人靠近了他。

真的愚蠢,为了毫不相干的人......

话虽如此,那个女人,却在那一刻,完全的停留在了他的心中。

所以他最终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为了自己的私心,选择将那个不该染上俗世尘埃的女子拉入了这充斥着肮脏与狡诈的地方,他清楚的知道最后可能会发生什么,可他却固执的选择无视,这一切,也不过是为了在他疲惫之时,能拥有那片净土。

这些女人啊......总是这样愚蠢......可是,又正是因为这样的愚蠢,而让她们展现出了与男子不同的力量,柔和,善良,包纳万物,以阴和阳。

这时候了,我终于可以承认,相比于这天下,她早已在我心的深处。

甚至到了那我不忍心去打扰的最深处。

我一直固执的守着这片江山,将其视为重中之重。

但现在,在将这一切交给我们的孩子赎罪之后,我,这个再次失去了一切、一无所有的男人,是否还能够得到你不计前嫌的......一个温柔的目光呢?是否还有资格能够得到你的宽恕呢?

我已一无所有,盼你一眼回眸。

呼吸停了。

这个一生荣耀辉煌的皇帝,被誉为冷血无情、只爱自己的龙椅的男人,临死之前终于暴露了他一直隐藏着的东西,他想的不是江山、不是战场,如此人物,最后记挂着的,是一个女人,千万过尽,留下真实。

皇帝闭上眼,最后所见,是那个女人站在那里,像以前他见到她时一样,对他笑了。

一代帝皇,微笑着离世。

顾长君站在那里,看着皇帝停止了呼吸,深吸了一口气。

爱?这个男人说,他爱过母亲?

或许吧。

因为他回到母亲坟前时发现,那块墓碑所在之处,一直整洁如初,甚至有花开放,而那周围,其实根本就没有埋葬过什么其他人。

能够为那名为赤灵萱的女子营造这样一片宁静之所的地方,也只有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