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命中注定

人们在物质相对贫乏的时候,总是会找出另类的成就感,沈梦昔就亲眼看到,搭乘汽车或者拖拉机的知青和村民,在汽车行驶中一跃而下,或者扒住车厢板一跃而上,脸上神情异常得意。

他们仿佛不知畏惧,一辆拖拉机站满了人,在田埂上行驶,人在车上晃来晃去,看的惊心动魄,车上的人却谈笑自若。

也见过骑自行车的知青,在公路上撒开车把,还有人站在自行车后座上,张开两手大喊大叫。让人不由得想起阿三国的阅兵表演。

沈梦昔在读高中的时候,同学中也有骑车玩大撒把的。

人在年少时总有一个时期无所畏惧。

沈梦昔现在已经过了冒险和攀比的年龄,但是也会不由自主做个对比,比如,临江农场与嘉阳农场的横向对比,她在临江也有不愉快,但是一直很投入地热爱那个地方,到了嘉阳,却要顾及很多,一直下意识设防。

只有在出诊完毕,骑马回程的时候,才是最放松的时刻。

夏天的时候,沈梦昔下班了就去南河刷马、游泳。

南河,是农场南边一条向东汇入界江的河流,雨季河面有百米多宽,河的南岸是六连的范围,像临江农场一样,广修水利,种植水稻。

河岸边拴着两条小船,需要过河的时候可以划船过去,不急的话,就沿着公路向西多走三五里,那里的南河有一处狭窄又湍急的地方,兵团成立以后,修了一座桥,汽车拖拉机都可以通过。

兵团女知青会游泳的很多,女生大多凑到一起,在上游有棵大柳树的拐弯处游泳,那里水浅,又比较方便换衣。

男知青则在不远的下游,互不干扰。

七八月,热得流火,上了一天的工,一身的汗,到了傍晚,大家都三五成群到河边洗澡,会游泳的就往深处游,男知青还经常游到对岸,六连也经常有人游过来抽棵烟再回去。女知青则多是走到深水处,横着向岸边游。因为顺水游下去就到了男知青的区域,回来还得在岸上走回来。

这天傍晚沈梦昔和郝静换好了泳衣,一人挎着一个脸盆,朝大柳树走去。

刚到树下,就听到岸边一阵喧哗,原来是有个叫魏永桂的女知青游泳时腿抽筋了,已经顺水浮浮沉沉飘了一段距离。沈梦昔扔下盆,朝下游跑去,河里几个女生也朝下游游去,下游听到呼救的男知青也向上游迎上来。

魏永桂慌得厉害,乌鲁乌鲁的喊着,很快沉了下去。

一个男知青扎了两个猛子下去,最后薅着她的头发把她救了上来。

吐了几口水,魏永桂又怕又羞地哭了,她穿着背心裤衩,四周围着一群人,还有那么多男知青。沈梦昔连忙让人群散了。

这个魏永桂是伊市人,十八岁,还有个姐姐在十三连,叫魏永香。魏永桂今年才学会游泳,正是上瘾的时候,几乎天天傍晚都来游上一个小时。平时都好好的,今天下水没多大一会儿,小腿就抽筋了,一心慌,就乱扑腾,越扑腾离岸边越远,越往下沉。

那个男知青潜下去,一把搂住她的腰,她迷迷糊糊中,死命抓住他,最后那知青一把薅住她的头发,将她拖了上去。

沈梦昔让她坐在大柳树下,“下回游泳时候,多做点拉伸动作,另外不要单独出来游泳啊。”

“我再也不想游泳了。”魏永桂用一块石头,一下一下挖着沙滩。

“呵呵,不至于,该游还得游。”

一个夏天,沈梦昔晒得黢黑,她也浑不在意,照样每天游泳,骑马。

张万钧非常不理解,“孟繁西,你说你怎么想的!卫生所有自行车,咱们团部也有汽车拖拉机,你八辈子没骑过马啊,走哪儿都骑着马?”

沈梦昔认真地点点头,气得张万钧直翻白眼。

沈梦昔摸摸她的头发:“不气不气,给你糖吃。”

“你们听说了吗,魏永桂要回城了?”郝静忽然说了一句。

“回城?哪个魏永桂?哪的人?”一听回城俩字,张海霞马上坐起来,一连串的问。

“就是前一阵儿游泳抽筋那个,伊市的。她家仨孩子,她和她姐都到咱农场下乡了,她妈今年得了重病,需要人照顾,她弟弟又太小,人家街道照顾她家,给她家一个指标,她妈让她姐回去,到鞋厂上班。她姐让给她了。”

“哎,真是好命啊,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城啊!”张海霞一下子扑到炕上,沮丧地嘟囔着。

“各有天命,也别羡慕嫉妒恨,你们啊,以后肯定有比她更好的机会!”

“行!我就信你一回!”张万钧一拍炕沿。

“不过,这心还是难受,每回有人去上大学、去当兵,特别是回城,我就得难受好几天。”

“三天,准许你难受三天,然后就轻装上阵,好好工作!”沈梦昔用手点着她们三个:“我掐指一算,你们仨啊,以后的路,宽广无比!”

“哈哈哈哈!”几个女生笑做一团。“那你呢!你的路呢!”

“我的路啊,当然也是宽广无比,一路风景无限!”

“然后你就骑着你的大马,驾!跑起一溜灰尘!”张万钧接口。

哈哈哈哈,一间小宿舍充满了笑声。

第二天,沈梦昔看到了魏永桂,只是,她永远不能再回城了。

魏永桂仰面躺在地上,身下全是鲜血,头部变形,一双眼睛惊恐地睁大,望着天空。不远处是一辆压路机,大轮子上沾满了红红白白和泥土的混合物。司机抱着头蹲在路边。

沈梦昔把手伸到她的颈部,慢慢收回,合上了她的双眼。

魏永桂明天就要回伊市,今天收拾好行李,办好手续,最后去十三连和姐姐告别,又和几个同乡一块庆祝了一番,吃了好吃的,喝了一点点酒。

傍晚搭道班的压路机回来,车到宿舍附近,也许是心情愉快,她也没跟拖拉机司机打招呼,一跃而下,也不知道是怎么就摔了一跤,仰面倒下,被压路机压了个正着。司机感觉到车颠簸了一下,下车一看,吓得要死,喊着救命,眼睁睁看着她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团部领导匆匆赶来,看到现场惨状,先是看了一眼沈梦昔,沈梦昔慢慢摇摇头。

团长叹口气,命令人把魏永桂抬走,同时也带走了司机。

有经验的人在旁边讨论:她肯定是跳车时候背对着车了,应该反过来下车跟着跑几步。她这么猛一跳,肯定往后倒啊!

沈梦昔心说:难道不应该是先停稳,才下车吗?

众人唏嘘着,有人打来水冲洗了压路机,将车开走。

团部重申行车安全,一时间,足有月余无人敢搭车。

魏永桂被安葬在南河边的一个向阳的坡上,最后还是她的姐姐回了伊市。

“命中注定要留在农场啊!”郝静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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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后,知青们又在谈论今年推荐参军的事情,团长又把沈梦昔叫去,问她的意见,她还是摇头。

回到卫生所,就见铁京生怒气冲冲的样子。

沈梦昔也没多理他,继续看书。

一上午都没有人来看病,也没有电话。沈梦昔把手里的书放到军挎里,准备去食堂吃饭。

“孟繁西!你为什么要来嘉阳,你为什么不在临江老实待着!”铁京生忽然大声质问。

沈梦昔站住了,冷冷回道:“和你有关系吗?”

“怎么没关系!你一来,就占了我们的指标!我今年一定要当兵,我要从部队去工农兵大学,我等了好几年,我要上个大学怎么就这么难!”一付即将崩溃的样子。

“你听好了!我没有占你们的指标,那张表格本来就跟嘉阳农场无关。至于当兵,我也没有兴趣。铁京生,我奉劝你,说话要过脑子,不然无论部队还是大学,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为什么!为什么别人不稀罕的,我想得都得不到!”铁京生趴在桌上嚎啕大哭。

他下乡七年多了,没有一天不想着回到京城,一次次的落空,一次次的失望,沈梦昔成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不顾形象、不计后果的爆发了。

全国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焦虑的知青,但也有很多安然活在当下,努力过好每一天。

“你想说不公平是吗?”沈梦昔坐回桌边,“铁京生,你多大了?你觉得这世界上,有绝对公平吗?有绝对真相吗?”

铁京生抬起头,看着沈梦昔。

“我最好的岁月,就耗在了这里......”

“这个农场里,人人如此,不是只有你!你眼里心里只有你自己,卫生员已经比别人轻松很多,你因为不能回城而大哭,那么放羊的种地的都要去死一死了!”沈梦昔白了他一眼,“你!完全破坏了我对京城人的印象,差评!”

沈梦昔咣的一声关门走了。

冬天,第一场大雪落下的时候,铁京生终于如愿以偿去参军了,26岁的高龄,沈梦昔无话可说。不知道铁京生走了什么门路,反正他这些日子很开心,一个劲儿地说,到了部队好好表现,争取明年就被推荐去大学。

读大学,应该是他的执念。

沈梦昔真想告诉他,同志,你安心再等上两年,肯定可以名正言顺地读大学。

但也只是想想。

“祝贺你!得偿所愿!”还能说什么呢。

“孟繁西,我跟你道歉,不该说那些话。另外也要跟你解释,你的表格丢失和我无关,真的和我无关。”

“我知道。”

“当时我拉开抽屉看了一眼表格,我羡慕死了你,那天你走进来,手里拿着表格,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但是我没有拿你的表格!”铁京生非常激动,有些语无伦次。

“我理解。”

“不,你不理解!”铁京生双眼发红,“你怎么会理解呢。”

“理解你的骄傲。”

铁京生忽然无声地哭了。

“铁京生,祝你前程似锦!“沈梦昔伸出手,真诚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