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昔不爱运动,她最喜欢的体育项目就是打麻将。
如果冥想和腹式呼吸也可以算运动的话,那么倒可以和打麻将一争高下,但现在,沈梦昔被冥想难住了。
好像心里有团烈火,越想安静越抓狂,想喊叫想捶胸顿足。
沈梦昔一直惦记那颗大白兔糖的来历,一有机会就要试着冥想一下,没什么效果,倒是焦躁了起来,连小东小南去粮店买粮都没有跟去看热闹。
孟庆仁去送奶奶回老家,按理送到了就应该马上回来,可这都五天了,还没有回来。
关秀琴上班时间突然跑回家,带回一封电报:母病危西速归。
这是要见小西最后一面的意思了。
关秀琴飞快地收拾行李,一边问小东:“今天买到粮了吗?副食店年底的供应来了吗?有的话带上一半咱们都去看你奶奶。”
她的手是抖的,明明心里是恨这个婆婆的,但是一听到她病危,心里还是很难过。
“还傻看着嘎哈?”她冲着小西吼,“还不赶紧收拾,你奶要死了!”
沈梦昔跑回北屋,爬上炕,扯下被子,打开箱子,把两个包裹都拽出来。
关秀琴跟过来:“带那么多嘎哈?一身衣服就行了!”
沈梦昔找了一件蓝棉袄,把身上的红色棉袄换掉了,又带了一些吃的穿的,想想又带了大半的钱和粮票,包了一个包裹。晚饭的时候,关秀琴把剩下的六个鸡蛋都煮了准备带到火车上吃,做了一锅小米粥,就着一点齁咸的咸黄瓜,大家沉默地吃了。
关秀琴吃完了,看看座钟,晚上九点多的车,现在六点,她又检查了一下所有的东西,把厨房水缸里的水也都舀出来,门窗都检查好,戴上围巾去郭大夫家,准备把钥匙给她,请她帮忙照应一下。
半小时后她才回来,是郭大夫带着一个小女孩给她送回来的。
“你妈妈怀孕了,刚才在我家晕倒了,她有些营养不良。”郭大夫对小南说,“你妈妈不适合这个时候回老家。”
沈梦昔明白了,这样一个孕妇,每天吃不饱,连续工作,现在大冬天的赶火车,而且很有可能要经历一场葬礼,她随时可能流产。
“那怎么办啊!”小南带着哭腔,一把抱住关秀琴的胳膊,“妈!”
“我和小东回去,你们都留下,我来跟奶奶解释。奶奶也不会有事的!”沈梦昔开口了。
郭大夫没想到拿主意的是家里的老三。她点点头,“这样也好,小南你辛苦一些留下照顾妈妈和弟弟,不要让你妈妈挑水提煤,尽量给她补充营养。小东你带着小西回老家跟他们解释清楚家里的情况,路上好好照顾妹妹,不要睡得太死知道吗?”
关秀琴坐在凳子上一脸呆滞,她这几天是有些觉得不舒服,只当是饿得难受,没太当回事,刚才一进郭大夫家,闻到她身上的消毒水味道,忽然恶心想吐,赶紧往外跑,一转身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醒来,躺在人家的炕上,郭大夫面色复杂的告诉她,怀了孩子。
关秀琴心中苦涩,这个时候,吃都吃不饱,偏偏又怀了孩子。
小北不懂母亲的心情,开心地蹦蹦跳跳,趴在母亲腿上:“妈,我要一个妹妹!”
“妈,我想去看我奶奶。”小南嗫嚅了半天,一开口带着哭腔,“我怕再也见不着我奶了。”
关秀琴闭着眼睛点点头,“去吧去吧,都去吧。”
沈梦昔和小东小南乘坐的是晚上九点二十五分的火车,铁路家属有优待,每年上下半年各有一次免费往返不限里程的乘车机会,三人拿着家属行车证换了票,拎着三个包袱就上了火车。
火车并不算挤,小东先上去占了三个座位,沈梦昔指挥小东把两个包袱放到对面的行李架上,只要一偏头就可以看到。剩下的包袱里是随身物品和食物及水壶,钱票早都密密的缝在棉袄里了。
火车在哈市要停三十分钟,车门开了,一股股的白色冷气涌进车厢,如白浪翻涌。沈梦昔醒了,看到小东正看着窗外,小南还趴在小桌上睡着。
“你睡一会儿吧。”
“我不困,你睡吧。”
沈梦昔站起来伸伸胳膊腿,旁边的人仰着头张着嘴睡得正香,沈梦昔放弃了要下车看看的想法,沈梦昔从车窗里看到出站的人群,嘈杂而有序,朝着出口急急行去。
又坐了十个小时,直坐得屁股都扁了,终于到了伊市,下了火车,三人背着包袱赶去汽车站,买了中午去双河公社的车票。
沈梦昔站在写满站点的牌子前,一个一个地仔细看,来回看了两遍也没有看到嘉阳县的站名。在一条线路上她看到几个熟悉的站名,但是那条线的终点是佛山,并不是嘉阳。沈梦昔惊呆了,难道这世界变了?已经不是她原来的世界了?是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她都变成小孩儿了!她都可以拿到六十年后的大白兔了!
沈梦昔沮丧地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她还想趁着机会去嘉阳呢,这个时候,奶奶应该就在嘉阳。她暗下决心,无论如何,找机会一定要去佛山看看。
小东用军用水壶在车站的大水壶里打了热水,三人胡乱吃了些干粮,就在候车室里等着乘车。车站里的乘客个个面黄肌瘦,穿戴着深色的棉袄和帽子,他们兄妹吃干粮的时候,引来许多人如饿狼一样的目光,沈梦昔在这样的目光下,吃了几口干粮就塞回包袱了。
坐了三个半小时的客车,到了双河公社,下了客车,小南带着哭腔喊了声:“爸。”
沈梦昔顺着小南视线看去,一个穿着半旧军大衣带着大棉帽子的男人,正朝他们走来,“你妈呢,你妈咋没来?”
“妈怀孕了,晕倒了,郭姨说她营养不良,不能出门。小北也没带来。”
孟庆仁哦了一声,一手一个包袱,朝一个马爬犁走去,枣红色的马打着响鼻,嘴里呼出大片的白气,嘴巴周围挂着白霜,滴着水滴,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四点多钟,天已经黑了,这里的纬度比齐市高,天黑得更早,天气也更冷。
沈梦昔裹着狼皮褥子反坐在爬犁上,牙齿打战,肚子里空空的,包袱里的吃食都冻得当当硬。她看看天上升起的圆月,没敢问孟庆仁要多久才能到家。刚才她从口袋里掏出四颗大白兔,分了一下,孟庆仁只斜瞥了一眼,继续赶车,小南接了,小东摆手表示不要,沈梦昔剥了糖纸硬塞进他的嘴里。
想想孟庆仁那斜瞥的一眼,里面似乎有“你就知道个吃!”的意味。
沈梦昔耸耸肩,含着糖,裹了裹身上的狼皮褥子。
月下的山林神秘莫测,两边高山是白的,树是黑的,形成一幅黑白的水墨画,小小一驾马爬犁在这黑白世界里渺小无比,马儿身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山林快速地倒退着,沈梦昔眼中的水墨画活了起来,她有预感,自己又要进入那玄妙的冥想状态了。
她又来到了锦芙商城,沈梦昔这次从咖啡厅走出去,来到地下超市,超市里空无一人,货品摆满了货架,熟食区的猪头肉上方甚至还有几缕热气,细看那热气居然一动不动似乎凝固。说实话,沈梦昔平时是从来不买这些的,但此刻她觉得自己口水四溢,她朝着猪头肉伸出手,她几乎感受到肉皮的油腻和温度,但是理智让她缩手了,她担心拿到手里,万一带出了梦境,这热腾腾香喷喷的肉要怎么跟同车的那爷仨解释。
小东拍拍沈梦昔,叫她不要睡,会冻病的。
沈梦昔回过神来,她对于自己不能控制地进入冥想很是忧虑,一种不能掌控自己的焦虑感浮上心头。沈梦昔摘下手套把手指放到鼻尖,使劲嗅了嗅,什么味儿也没有。
剩下的路程沈梦昔一直保持清醒,月下驰马的浪漫仅限于最初半个小时,寒冷冻结了一切,间或远远的有狼嚎声起,马儿脚步有些慌乱,孟庆仁出声安抚马儿,继续前行。
沈梦昔渐渐觉得不安,一种说不清是近乡情怯的感觉还是什么,她想跳下爬犁逃开,又觉得隔着风雪有个声音在呼唤自己。
终于到了双河村,村里非常安静,漆黑的一片,只有孟家还亮着灯,两个堂兄在大门外迎接,过来拉马缰绳、拿行李,饮马喂马,大娘在二门口招呼着快进屋快进屋。
沈梦昔一下爬犁就趴到了雪地上,小腿以下针刺一般又痛又麻,第一反应是哇的一声哭了,第二声没哭出来就憋了回去。大堂哥孟繁松过来把她拎起来,沈梦昔扶着腿弯着腰,缓了好一阵才能走路,还没进屋就听见小南的哭声,心头一紧,莫非老太太已经去世了?
踉踉跄跄跑进去,只见一大家子都在老太太的房间,老太太倚着被垛半躺在炕边,小南正趴在奶奶的腿上嚎啕大哭。
“你奶没白伺候你啊!这孩子是真孝顺。”大娘进来招呼他们去喝点热汤祛祛寒气,看着小南哭得伤心,忍不住感慨。
沈梦昔双手背在身后使劲绞着,靠在门口的火墙边,没有上前,只是呆呆地看着奶奶,奶奶又瘦又小,躺在那里,只有窄窄的一条,头发花白,皮肤苍白,她微微地歪着头,看向沈梦昔,在奶奶的视线看过来时,沈梦昔忽然有点气愤地扭过了头去,嘴巴委屈地往下撇。
奶奶一直看着沈梦昔,用目光叫她,沈梦昔脚下灌铅艰难地踱过去,她内心非常渴望靠近,但同时又非常害怕,一时间,两脚在地上蹭着,被小南一把推到炕边,沈梦昔一下撞到炕沿上,她忽地回头,记起来了!
那天晚上,在铁道上,她就是这么推了自己!
“你还敢推我?”沈梦昔站起来一把推回去。
小东站在两个妹妹中间隔开了她们,对着老太太叫了一声“奶奶”。
沈梦昔回身趴在奶奶胸前,只要靠近了奶奶身边,闻到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就立刻安心下来。
“你为啥扔下我就走了!”沈梦昔觉得这句话没有经过大脑就说了出来,问得尖锐又委屈。
奶奶想抬手抹去她脸上的眼泪,没有抬起,自己也流了眼泪。
“你奶奶不是不要你了,是她得病了,伺候不动你了。快别哭了,你一哭,你奶也跟着哭。”大娘坐到炕边,来拉沈梦昔的胳膊。沈梦昔一甩胳膊,两手抱住奶奶的腰,把头埋到奶奶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感觉奶奶在轻轻推她,抬起头来看着奶奶的脸,她觉得两个奶奶的脸重合在一起,奶奶的目光充满了慈爱和不舍,“西,好好,跟着,你妈。”带着气声,每个字都用尽了力气。
沈梦昔使劲摇头,她不想答应,昏暗的油灯下她发现奶奶穿的衣服是崭新的,被她蹭上了眼泪,她忽然明白,这是连装老衣裳都穿上了。
她扬起头冲着天花板嚎啕大哭,“不行——不行——我说不行!”
她觉得自己的哭声发自心脏,或者发自脑海,哭了浑身刺痛,不哭憋得要爆炸,她拉着奶奶的手,破了音的喊:“你不要再扔下我!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
“娘!”“奶!”两个人冲上来,沈梦昔被挤到一边,她觉得浑身一软,瘫坐在地上。
也许是昏迷了几秒,也许没有,沈梦昔从人墙的缝隙里看到奶奶灰色的脸,双目半合,嘴巴一颤一颤地吐着气。
奶奶独自离开人世的那晚,是不是也是这样?不,她应该更孤单,奶奶那晚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她爬上炕,从奶奶脚底绕到炕里,跪在奶奶身边,附在她的耳边,轻轻说:“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
她听到奶奶长出了一口气,喉咙发出咕噜一声,那一刻,沈梦昔觉得奶奶仿佛空了,她直起身子,看到奶奶合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大娘一下跪在了地上,娘啊娘的嚎哭起来,小南发出尖利痛楚的哭声,人群扑过来,喊着哭着。
沈梦昔跪在炕上,不哭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