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队出车将他们送到临江县,搭乘火车。可再不能像前年那样坐敞车了。
沈梦昔给饭包套了个尿不湿,又包了一条毛巾在它下半身遮盖尿不湿,将它装在自己的背包里,背在胸前,外面再套上军大衣,稍微臃肿一些,还看得过去。
她带的行李不多,一个提包,里装着几件衣服,还有沈红梅寄来的松籽榛子,夏天在卫生所杖子上采了晒干的木耳,还有两盒替换出来的严雪芳送的午餐肉,以及林姐给的猪肉猪肝。
知青们都知道她要带饭包回家过年,都好笑地看着她鼓鼓囊囊的大衣,听到里面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更是乐不可支。
火车上饭包还算老实,沈梦昔躲到厕所给它喂了一次奶粉,看看尿不湿,也没拉。
火车停靠了几个站点,近四个小时后到达齐市,沈梦昔已提前到厕所把饭包的尿不湿扔到空间专用垃圾桶里。
沈梦昔和贾世兰、李家伦挥手告别,他们到哈市换车,路程还远着呢。
跟着刘文静、周和平一群人下了火车,出了站,谁家也没来接站,毕竟谁也不清楚他们是不是回来过年。
刘文静还要乘公交,周和平去送她,其他人也都陆续走了。
就剩沈梦昔和米小冬两人一路,两人静默地走路,沈梦昔实在找不出什么可说的,气氛有些尴尬。只在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沈梦昔说:“米小冬,咱们初七那天一起走吧,你来找我啊!”
“行。”米小冬说。
“再见!”
“再见。”
沈梦昔站在孟家大门口,伸手推开了大门。院子里一切都没有变,煤饼码得整整齐齐,那辆陪了沈梦昔几年的自行车立在煤棚旁边,地面干干净净,没有雪也没有杂物。
沈梦昔刚迈
进院子,二门咣当就开了,小北冲了出来:“三姐!”一把接过她的提包,“小五,三姐回来了!”
小五蹭地出现在二门,看到沈梦昔忽然有点含羞似的,站住了。
“三姐!”声音有点微微的委屈。
“小五过来!”沈梦昔一把搂住小五,挤得背包里的小狼大叫出声。
“什么东西!”小五跳开,惊讶地问。
“三姐养的小狗。”沈梦昔拉着小五进屋,把饭包拿出来,小五欢喜地一把抱过去。
孙招弟在墙头大声地问:“小西!俺家建国咋没回来呢?”
“范婶儿,范建国初八回来,能待到十六呢!”
孙招弟得了准信儿,虽然有点失望,但是也挺高兴。
一进屋,小北在厨房问:“三姐你饿吗?我给你做饭!”
沈梦昔来到厨房:“你学会做饭了,手艺如何?我等晚上一起吃吧,现在不饿,暖壶有热水吗?一会儿饭包要喝点奶粉。”
小北惊讶地张着嘴合不上:“三姐,咱妈知道非得骂你遭天打雷劈,奶粉人都喝不上,你给狗崽子喝!”
“所以你要保密。”
小北无奈地叹气。
沈梦昔拉着小北上下打量,十七岁的少年,朝气蓬勃,“长高了,有一七五了吧?”
“一七八。”
“真好!真帅!”沈梦昔拍拍他的肩膀,仿佛就是昨天,小北还趴在收音机旁边,摇头晃脑地跟着念“小喇叭开始广播了!”,而现在小五都比当年的小北还要大了。
“你在农场应该还不错,说是能吃饱本来我还不信,现在看你那么浪费就信了。”小北的口气倒像是沈梦昔的哥哥一般。
“还不错。”沈梦昔笑。
“有对象了吗?”
“哈哈。”沈梦昔大笑:“小北哥,你三姐我长得太砢碜,没有对象。”
“五叔的战友没给你介绍一个?”
“我可不那么早找对象结婚。不是!你还知道我们钟团长?”
“上个礼拜五叔来了,他把你的事情都说了,包括在食堂打人。我早就说你那架势跟咱妈一样,我没说错吧!”
沈梦昔一阵无语,这件事情,她写信的时候忽略过去了,没想到五叔会上门说这事。
“五叔怎么突然来了,他在哈市不忙吗?”
“五叔结婚了,十一结的。五婶是他老领导的女儿,五叔春节去老丈人家,就提前带五婶来咱家给咱爸妈看看。”
沈梦昔有点吃惊,“结婚了?也对,五叔都快四十了,再不结婚都成老头了。”
时间终会冲刷干净记忆深处的痕迹,沈梦昔不知道五叔经历了什么,但是也希望他珍惜眼前,平安快乐。
“课程学到哪儿了?”
“都学完了。”小北说的是高中的课程。
“嗯,像样!是我弟!我听到一点消息,说咱省今年你们这届毕业生不用下乡,不一定准确,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真的吗?”小北瞪大了眼睛,满脸兴奋,一会儿又垂下眼皮:“咱家最少得有俩下乡的,我去总比小五去强。”
“等他下乡还不知道那一年的事儿呢,说不定到时候就不用下乡了!这种事情谁能算得了那么远?你可别瞎大方,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小北点点头。
晚上孟庆仁和关秀琴下班了,见到沈梦昔都非常惊喜。关秀琴的表情更是七情上面,有开心,有恼怒,有担忧,有愧疚。
沈梦昔都不忍再看,低头做饭。
上车饺子下车面,晚上一家人吃的是热汤面,沈梦昔下了一斤半挂面,又切了一盒午餐肉,将下午泡发的木耳切丝,一起下到面汤中。又将猪肝切了一小盘。
关秀琴一边吃一边埋怨沈梦昔:“你这孩子,也不会过个日子,咋能下这老多面条呢!这猪肝留到过年吃多好啊。”
沈梦昔自打明白自己容易被关秀琴这种人激怒后,就注意开解自己“不必太在意“。现在猛一听,虽然还有一些上头,但是五秒后她就释然了。
她看看饭桌上的三个男的,从大到小,都紧张地盯着她,生怕她顶嘴,特别是孟庆仁,眼角都抽抽了。
沈梦昔对他们笑笑:“这是我特意跟人家换的挂面。我说农场大米白面都有,现在信了吧。食堂林姐给了我一块猪肉一块猪肝,肉留着过年吃,猪肝不吃就不新鲜了,你们多吃点,我们农场年底聚餐杀了两头猪呢。”
关秀琴张开嘴,还想说什么,忽然泄气,闭口不言,闷头吃饭。
吃完饭,沈梦昔拾掇碗筷,小北忽然笑着说:“三姐,你在哈市给咱妈买的那双皮鞋,让咱妈出老风头了,穿到单位人家都羡慕,说咱妈有个孝顺闺女。你不知道,有天早上晴天,晚上却下雨了,咱妈就拎着皮鞋光脚走回来的!”
关秀琴脸胀得通红,一拍桌子,骂了一句小崽子就回了南屋。
“挂不住脸了。”小北悄悄和沈梦昔说,“她可喜欢了,我们一拿回来,她捧着鞋眼圈都红了。”
沈梦昔心想,不至于吧。这是更年期过去了?她有五十岁吗?
晚上,小北不让沈梦昔睡客厅,说客厅冷,让她和小五睡北屋,自己睡了客厅。结果,小五夜里几次起来看饭包,搞得沈梦昔苦不堪言。第一次是听见饭包哼唧,就起来喂它一些自己省下的面条,第二次喂它喝水,因为听见它吧嗒舌头了,第三次是他自己撒尿,然后带饭包到屋角的废报纸上撒尿,第四次是因为听不到饭包的声音,起来看看它是否还活着。
早上起来,沈梦昔小五和饭包都是一脸疲惫。
吃早饭的时候,孟庆仁惊讶地看着三女儿:“这到家了咋还睡不好了呢?”
沈梦昔苦恼地伸出拇指食指:“你老儿子一宿起来八回!回回都开灯!”
“我在照顾小狗!”小五弱弱地辩解。
“你们出去访访!谁家在屋子里养狗?也就你们!把个狗崽子当祖宗一样供着!”关秀琴一听见小狗俩字就气不打一处来。
立刻,鸦雀无声,连北屋里的饭包都不哼唧了。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今年没有三十,所以这就是除夕了。
但是孟庆仁和关秀琴还是得去上班,下午才能放假。
“俺单位说不定能分两条带鱼,咱们年夜饭吃。”关秀琴戴上帽子围巾边走边说,孟庆仁也说,“那玩意儿得有姜,咱没买到姜啊。”
“跟谁家先借一块吧,回头还他。”
两人出了二门,上班去了。
小北去挑水了。沈梦昔收拾了厨房,将所有房间都擦抹了一遍,房间挺干净,关秀琴应该是在腊月二十四大扫除过了。
二门开了,沈梦昔以为是小北挑水回来,连忙去给他开门。
看到门口的人却愣了。
孟繁南站在二门口,也有些愣神地看着沈梦昔。两人谁也没说话。
“你找谁?”小五抱着饭包从北屋出来,逆着光看着门口的人。
自从六五年底,孟繁南离开齐市,一直没有回来过。那一年小五才虚六岁,现在已经虚岁十岁了。
“小五!你都这么高了!”孟繁南扑过去一把抱住小五,又推开他,“你咋不知道干净埋汰呢,咋还抱个狗?快扔地上!”
“不!”小五愤怒了:“你是谁?你管得着吗?”
“没良心的,我是你二姐,你把你二姐都忘了?”
“二姐!”小北惊喜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他撂了水桶,就跑过来,“二姐,真是你,你可真狠心,四年多不回家,咱爸咱妈可惦记你了!”
“二姐工作忙,二姐也想你们。”孟繁南声音哽咽,哭了出来。
“别敞着门了,快进屋!这位是?”小北拎着两桶水,看着站在门口的一个男人问。
“小北,这是你二姐夫!我结婚了。小谷,这是我弟弟小北,那是小五,我小弟弟。那个,是我妹妹小西。”孟繁南将人拉进屋里,做了介绍。
“你结婚了?”小北非常吃惊,沈梦昔也没想到。
这个时候如果关秀琴在旁边,沈梦昔倒是很想问问关秀琴,既然什么都是老大老二挨排来的,现在老二先结婚了,可怎么办啊。
被叫做小谷的男人,进屋四处扫视一圈,被孟繁南让座到小北在客厅的床上。
沈梦昔自动躲到了北屋,听见客厅孟繁南兴奋地跟小北小五聊天,一边把他们带来的东西拿出来,支使小北放到这里那里。
中午关秀琴高高兴兴地拎着两条冻得笔直铛硬的带鱼回来了,一进门看到孟繁南站在二门口迎接她,啪的带鱼掉到了地上,一把搂住孟繁南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捶着她的后背:“你个死丫头,咋那么狠心,一出去就不知道回家,你个狠心的死丫头,呜呜呜。”
沈梦昔在北屋炕上揉着饭包的脑袋,小声说:“你知道了吧?这才是对亲闺女的样子。”
关秀琴哭够了,看到了小谷,脸色一变,擦了把眼泪说:“这是你对象?”
“妈,我已经结婚了,我们单位分了一间房子。”孟繁南声音小小的说。
“啪!”关秀琴一个耳光扇上去。
小谷冲过去,拦住关秀琴。
关秀琴反手又是一个耳光打到小谷脸上,孟繁南嗷的一声:“妈!你干嘛啊?”
“你长能耐了,声都不吱就结婚了?现在回来干什么?啊?给我示威啊?你啥事都能自己做主了,还回来嘎哈啊?我死了你都别回来!”关秀琴大骂。
孟庆仁也回来了,沈梦昔坐在北屋,听着客厅里一出大戏,没有表情,只是静静地撸着饭包的毛。她又开始后悔回来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