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初到农场

12月25日,沈梦昔背着行李下乡了。距离她来到这里正好是八年整的时间。

全家出动,将她送到学校。全校集合,为他们这些第一批下乡的知青送行。

农场派了两辆大汽车来接,沈梦昔一爬上了汽车的后车厢,小五的哭声就直穿云霄,与全场热烈欢送的气氛形成巨大的反差。

沈梦昔哭笑不得,穿得跟个狗熊一样的她,又跳下了车厢,一把抱起小五,给他擦净眼泪,笑着说:“三姐回来和你一起过年。”又小声在他耳边说:“你记得天天静蹲,另外帮我保守秘密,还得听着广播留心五叔的事情,能完成吗?”唉,总是一次次在小五的哭声中跟他告别。

小五委屈地点着头,抹了一把眼泪。

使劲嘬了小五脸蛋一下。赶紧亲吧,再大就不让亲了。

沈梦昔转身爬上了车,挥手跟亲人告别,孟庆仁来到车厢边,挤在众多送行的人中间,向沈梦昔招招手,沈梦昔伏下身体,孟庆仁指指她的军挎说:“经管好自己的东西。一个人在外面什么事都得三思后行,你是个姑娘家,离男的远点。钱票不够了就写信回来。”说到这里有些哽咽,他停下来咳了一声,眨眨眼睛,似乎有些懊恼,又说:“家里让你受委屈了。这是意外。”

沈梦昔全听明白了,明白这已是最大限度的道歉。她左右扫了一眼,看到小北抱着小五站在孟庆仁身后,却没有看到关秀琴。

看看这几年孟庆仁也苍老不少,他已经三次这样给自己的子女送行了,大概还送过他的哥哥弟弟。这个时代的人不善于表达自己,也不想着倾诉,大多默默忍受。

直到离开这个家,或者说即将脱离这个家的时候,沈梦昔才能稍许地换位思考,每个人都活得不易,每一代人的生存理念都不同,都有时代局限性。她自以为自己是正确的,其实,她生活在这里,心里有着截然不同的三观,才是最大的局限性。

这八年,她更多的是以客居的心态住在这个家里,没有归属感,没有安全感,只是本能的亲近最小的两个孩子。以一种尽量不亏不欠的方式,先是熬着准备工作,又是熬着准备下乡。

现在看着孟庆仁,忽然五味杂陈,但是又无话可说。

她对孟庆仁说:“我明白。你放心。小北!记得两周一封信!”

“我记着!三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家里有我呢!”

“三姐回来过年!”小五带着哭腔。

孟庆仁仰着头,直到汽车开走卷起一团雪雾,漫了他一头一脸,依然没有等到三女儿问一句关秀琴,也没有等来孩子叫他一声爸。

他忽然绝望,浑身冰凉,他觉得这孩子因为当兵的事情,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了。

汽车开走了,带走了他的三女儿。

一时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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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梦昔她们在挡了帆布的后车厢里挤着抱团取暖,车开不久就冻得哆哆嗦嗦,牙齿打战,他们不停地跺着脚,沈梦昔里面穿着保暖内衣、毛衣毛裤,外面是棉袄棉裤,军用大衣,脚上是孟庆仁准备的毡疙瘩,一直护到膝盖,里面穿了毛袜子,鞋里塞了旧棉花。头上是棉帽子口罩,熬了三个小时到临江劳改农场,还是冻得透透的了。

其他人没有沈梦昔的作弊设备,他们早把被子打开了盖在身上,帽子睫毛上都是白霜,连被子上都结霜了。

到了农场,冻得车都下不来了。

等活动开身子,一看农场就有些傻眼,冬天的土地白茫茫荒凉凉一片,路边几棵树,树枝干巴巴地朝着天空,完全看不出宣传画上的万顷良田,绿树成荫。房子也不是一排排亮堂堂的砖房,而是矮趴趴的土房。

连个欢迎仪式也没有,灰头土脸下了车,来不及抱怨,赶紧排队上厕所。

有两个女生忍不住哭了。

但是已经到了人家地头,回是回不去了。他们认命地拿着行李去了刚给他们准备好的宿舍。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干部,一路指给她们看食堂和水房的位置,最后随手一扒拉,“你们四个这间,你们四个那间”。又说晚上挂好门,就回去了,敷衍得令人发指。

每个房间一铺大炕,宽宽绰绰睡四个人很轻松。地上四个凳子一个桌子。

然后,就没了。

连个放包袱的地方都没有。看得出连这铺炕都是刚盘好不久的,应该是,录取通知发出以后,这边才开始给他们准备宿舍的。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当初积极的去招收他们,那么高的政审条件,如今又如此不屑一顾。

沈梦昔切实地感受到了下马威。

她们这趟房,一共五间,都是独立开门,她们住的是左边数第二第三间,余下的空着,沈梦昔估计陆续还会有知青再来。

男生的宿舍是后面一趟房,也是五间。

四个女生有点呆地坐在炕上,互相看着。

“你们好,我叫孟繁西,她叫刘文静,你们是哪个班的?”

“孟繁西,除了你不认识我们,我们七个互相都认识!”一个女生语气莫名的说。

“呃?”沈梦昔看着刘文静,刘文静尴尬地点头。

“哈哈哈哈!”沈梦昔开口大笑,“对不起对不起,不如我们重新认识一下!我叫孟繁西,19岁,初三三班。”

刘文静笑了,“你好孟繁西,我叫刘文静,19岁,初三三班。”

那两个女生也笑了,刚才说话那个先说:“真是服了你们俩,我叫孙志红,20岁,初三二班的。”

“我叫李立新,19岁,初三四班的。”

“以后我们互相帮助,共同进步!”沈梦昔笑着说,“咱们把暖壶拿出来,去打点热水喝,再洗洗脸吧。一会儿到了吃饭时间,再去食堂。”沈梦昔看看时间,11点了。

值得一提的是,下乡的前几天,关秀琴给她新买了一块手表,沪市产的手表,金属链,表盘也有点大。沈梦昔看着关秀琴,一时说不出来话,这是和解的信号?但沈梦昔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家,并不打算要这块表,行李衣物推不掉,但这贵重物品没必要拿。

孟庆仁坚持要她戴上表,小北也雀跃着替他戴上,跟他自己有表了一样开心。

“呀,你买手表了?快!给我戴试试!”刘文静一眼看到手表,扑上来摘手表。

沈梦昔将表摘下来,给她。

沈梦昔带了三个大包。一个是行李包,外面用旧的劳动布拼成的大包袱皮包着,免去在车上蹭脏了行李。一个是衣物包,一个是杂物包。

孙志红见了说道:“孟繁西你咋那么奸呢,还知道把行李包上,你看我的褥子都脏了,真是的!”

“这是经验,我们前年出去串LIAN,把被褥造得跟泥里打过滚似的,回家就挨骂了,还能没点记性。”沈梦昔说。

“小西,你妈这是幡然悔悟了,给你买了手表,肯定是因为你姐的事情,对你愧疚了。”刘文静美滋滋地翻着手腕来回审视,然后摘下手表还给沈梦昔。

“也许吧。哎,你赶紧地,找暖壶,咱们打水去!”沈梦昔接过手表又戴上,背上随身的背包,“把餐具都拿出来,直接去吃饭,我饿了。”

四个女生叮叮当当一顿翻找,炕上地下都是衣物杂物。

直看得整理控沈某头都要炸了。

还没来得及去吃饭,她们就被叫到小礼堂集合。

场长带着几个领导,为他们举行了简短的欢迎仪式,命人先给他们发了1968年12月份的工资,每人都是32元的工资,男生发了粮票40斤,女生发35斤。

拿了钱票,知青们情绪高涨起来,刚刚参加工作就赚三十多块钱,而且粮食定量比父母还多呢。

一时间,金钱弥补了环境的恶劣,粮票抵消了初到的下马威。

场长又命大家安坐,讲了一些农场的现状和纪律,告诉大家,先安心住下,将生活安顿好,等过了元旦,就会让大家立即投入农场工作。

散了会,去食堂打饭。沈梦昔捏捏手里的粮票,这些是要吃到一月底的。

留下四两,她把其余的放入包中,手探进去,在饭盒下碰到了一个东西,拿出来看,是个纸包,打开一角,是厚厚一沓钱和粮票,赶紧又塞回包里。想来,是孟庆仁放进去的。

到了食堂,因为他们开会来的晚,已经没有什么菜了。知青们在卖饭窗口大声抱怨指责,有的上纲上线的叉着腰与食堂管理员高声理论,慷慨激昂。沈梦昔赫然发现,周和平也在其中。

沈梦昔问刘文静:“原来周和平也来了?”

刘文静说:“难得有一个你能记住名字的。”

她们俩站在人群后面,商量着干脆回宿舍吃家里带来的东西算了,晚上再早点来排队买饭。

这时,场长来了,二话不说,让食堂再给做三十人的饭菜,并高声向食堂里吃饭的人,热情地介绍了他们,说他们是来自齐市的最优秀的学生,最出色的战士。

吃饭的人,放下筷子,很给面子的鼓掌欢迎。

终于吃上热乎乎的饭菜了。沈梦昔打了一个大馒头,一份酸菜炒粉条,吃得很满足,馒头够香,酸菜够酸,粉条够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