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犀利的细节

熊人看着莫达。他的表情平静,但是天知道,他的心里是多么希望有人能治好这令人愤怒的倒霉疾病。

牛粪火堆的火光映在莫达的脸上,在这张苍老的面孔上变换出种种阴影。

莫达呼出一口浓浓的酒气,却没有马上说出他的要求,而是神神叨叨的拿出一本小册子,递到熊人面前:“看看这是什么?”

熊人看了一眼书皮,很普通的书,并不是《黄帝内经密解》或者《九阴真经全集》之类的秘籍,干净的封面上写着《徐霞客游记》几个字。

这是一本中原文字的记录地理形胜的书,放在中原都算比较偏的门类,一般人不感兴趣,也看不明白它的意味。更不用说一个金马族老牧人了。熊人不明白莫达的意向,于是模棱两可的说:“徐霞客游记?您老人家好有雅兴。”

老莫达收回了书:“是游记?嘿!我可不知道这是劳什子游记,我大字不识一个,这是我从少主的婢女那里借的。婢女说了,少主可不是一般人,他读的书,也不是一般的书。你熟悉这本书,就是说,你不但识文断字,而且读过不少书,好像还是很有见识的样子。”

年轻熊人对这份夸奖无动于衷,心里琢磨着老莫达说这些做什么。

老莫达自顾自的说:“可是正经读书人,哪有到草原上来混的?”

年轻熊人叹口气,实在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正不正经。

“人到了一定的岁数呐,就会看到一些被刻意掩盖的地方。比如你。你一定读过很多书,却不是弱不禁风的书生——书生怎么会懂得利用黑熊逃生?你全身肌肉结实,却没有牧人骑马的罗圈腿。你的手上还有些薄薄的茧子,但不是拿笔、拿算盘留下的茧子,那位置不对。”

熊人放弃了猜测,直接望着莫达,等着他说出正文。

老莫达说:“那是常年拿刀留下的印记。”

熊人皱起眉头——“但惊十月有奔雷”,一句话无头无脑的跳上心头,一柄刀的样子随之出现——古朴厚重,刀柄上用银丝嵌着字,但是他无论如何看不清那字是什么。想到这里,后脑勺忽然开始抽痛。

忽然,帐篷内一柄草原短刀毫无预兆的飞向熊人,似乎下一刻就要刺中他的面门。

那是莫达掷出的。

即使熊人正在心神动荡,即使他已经身受重伤,熊人仍然不假思索、恰到好处的伸出一只手,分毫不差的接住那把刀,似乎是他的手早已在那里等着,而这把刀只不过是回归刀鞘。

莫达说:“你看,你是一个使刀的高手。说不定还擅长使些别的,因为你手上还有一些茧子,不是使刀的位置,我也不能确定那是什么。”

熊人倒转刀头,扔到地上,动作无比熟稔。心想这也不算什么吧。

莫达看了看他,继续说:

“你不是金马族人,也不是青鸢族人,你是天行族人。在你昏迷期间,你曾经发出呓语。奇怪的是,你的呓语除了用中原语,你还用了金马族的语言,以及一种我也听不懂的话,我觉得那像是北方七国的语言。”

北方七国?年轻熊人警觉起来,那是青鸢朝的边境大患,实际上,最近北方七国已经完成统一,正不断向青鸢国的北疆区域蚕食,北方七国新组成的白皑国虎视眈眈,局势十分紧张。年轻熊人的眼皮快速跳了一下,显然他听明白了老莫达的言下之意。

观察着熊人的表情,体会着他内心的斗争,过了会儿,老莫达才慢悠悠的说:“实际上呢,会说好几种语言,在我们草原这地方,并不稀奇,很多人为了和北方七国的人做买卖,也会说他们的话。”

年轻熊人松了一口气,同时恼怒的瞪了莫达一眼。

莫达假装没看见,继续说:“但是,你除了会说好几种语言,你还很擅长与人交流,几句话就能获得对方好感。”

熊人顺嘴说:“哪里,只不过是宁可胡说、不可不说罢了。”

莫达对熊人的话听耳不闻,眼光终于锐利起来,脸上现出严肃的神情:“可是年轻人,你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吗?”

熊人想,我又不是大姑娘,有病才对相貌那么关心。

帐篷里没有铜镜。老莫达把那把刀捡起来,放到熊人眼前暂时充当镜子。

熊人看到了一张苍白、清秀略带倔强的面庞。

“但是,你昨天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老莫达慢慢说。

倔强的熊人张了张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心里却本能的觉得不太妙,有一种诡异的无力感升起,仿佛惧怕老莫达将要说出的内容。

“虽然我不能确定你是干什么的,但是,我知道,你的容貌是做了伪装的。”

“什么?”年轻的熊人紧皱眉头,后脑勺抽痛。

莫达说:“我在给你处理伤口和身体的时候发现,你的肤色原本是黑黄的,可是经过河水和血水浸泡,它们神奇的掉色了,变成了象牙白色。也就是说,这才是你原本的肤色,你以前的肤色做了处理。你并不是一个常年在草原活动的人。”

熊人看着老莫达,皱着眉,但是很专心的听,他的确对自己一无所知,但是知道的越多,反而越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你了解瑟必素,想必也会知道,一些草药可以改变人的肤色。”喝了一口烧酒,老莫达继续说:“你摸一下,你的脸现在是光滑的,而你刚出现的时候,那上面还长满了络腮胡须。”

熊人果然摸着自己的脸。

莫达慢慢说:“并不是你的胡须都掉光了,而是,我在给你擦脸的时候发现,它们一整块皮的掉下来了——以前,它们是粘在你脸上的,它们是假胡须。”

“还有,你的眼睛,刚出现的时候,你的眼睛很大,有深深的双眼皮,可是现在,你会发现,你眼皮上的褶皱已经消失了,确切说,它们像胡须一样,掉了,那也是粘上去的。现在,你拥有一双狭长的单眼皮。”

老莫达看着熊人说:“只一天过去,你就和往常完全不一个模样了,哪怕昨天和你面对面的人,今天也不会认出你来了。”

一双狭长的眼睛?年轻熊人的脑袋开始剧痛起来,似乎有这样一双眼睛正在戏谑的望着他,使他亲切、心痛,可是他不知道那是谁,仿佛有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正在发生。熊人忍不住发出呻吟。

“呵。”老莫达看了熊人一眼,问道:“你想起什么了吗?”

年轻熊人痛苦的想:是的,想起了一双眼睛,一种神态,以及,一定发生了什么痛苦的事情,决绝的事情……可是那是什么?他又陷入黑暗中。

莫达的声音飘忽的传来:

“你原本的相貌非常清秀、英气,可是你偏要伪装成一个平平常常、毫不起眼的人,丢到人群里马上就会被淹没,看你一眼甚至记不住你的样子。为什么呢?”

“你身上累累的伤口,一看即知,是刀枪所致,所以,前夜你一定是和什么人拼命搏斗过的。而且你身上的伤口,明显不是一种凶器所伤,也就是说,你的对手很可能不是一个人。你有一群敌人,或者仇家。”

“而且,你从这没有商路、荒无人烟的地方突然冒出来,还身受重伤;你身手不错,还学识深厚,我猜,你不是一个寻常人。”

不是一个寻常人?一道痛苦的闪电划过年轻熊人心里,这些犀利的细节是一把雪亮的双刃剑,刺激着莫达的疑虑,也切割着熊人的心,他那良好的自制能力忽然被冲破,一句话冲口而出:“那么你在怀疑我是一个边境的谍子吗?!”

“你不是吗?”莫达带着醉意但是锐利的老眼盯着熊人。

为敌国做谍子,是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忌。但是,不知为什么,熊人没能为自己辩解。

“我……”熊人再次陷入痛苦、暴躁的状态中。

“你反响很激烈,说明这在你心中一定很重要,很好。”莫达说:“你没有马上否认,也很好。你如果马上否认,我绝对不会相信你。人活到一定岁数,就会明白,越是急于否认的,越不可靠。”

年轻的熊人喘着粗气,无助的盯着帐篷顶端。

“你在昏迷的时候,嘴里念叨过什么六尺之孤、百里之命,什么硕鼠硕鼠。我问过少主的婢女,这是不是好话?她说是好话。人在最痛苦的时候不会撒谎,我就放心了。”

“可是即便如此,我为什么要救你呢?你伤的那么重,早就该死了。”

“我在你身上还发现了一些东西,所以,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