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应该如何活着

人类之根指向人应该如何活着。“人应该如何活着”是一个极其寻常的不寻常哲学事件!说它极其寻常,是因为人们通常都自以为十分清楚这个问题,似乎这是一个无须探讨的问题,甚至把探讨这个问题的哲学看作是一种百无聊赖的无病呻吟;说它并不寻常,是因为它对一个沉思的人来说,常常是一个深邃无比从而令人惊诧不已甚至使人幡然醒悟的问题。正因为“人应该如何活着”是一个极其寻常的不寻常哲学事件,故而哲学才始终不渝地牢牢盯住这一事件进行追问。所以,几千年来,一方面是“哲学无用”的嘲弄不绝于耳,但是另一方面,哲学仍然迈着坚实的步伐顽强地向前发展。其实,人应该如何活着的问题才是哲学的基本问题。

“人应该如何活着”作为哲学的基本问题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伦理学问题,它有着更为广阔的哲学(形而上学)背景。“人应该如何活着”作为一个哲学基本问题,它的全部内涵包含了三个哲学命题,即:人是什么(我是谁)、人从哪儿来(我来自何处)和人应该到哪儿去(我应该走向何方)。首先,“人应该如何活着”内在地包含了“人是什么”这一命题。对“人应该如何活着”这一问题的最为一般的回答应该是:人应该“如人所是”地活着,也就是说,人应该“像人那样”地活着。那么,何谓“如人所是”或“像人那样”地活着呢?为了明白如何活着才是“如人所是”或说“像人那样”地活着,我们就必须进一步明白“人是什么”,或说人的本性或者本质究竟是什么。其次,“人应该如何活着”还内在地包含了“人从哪儿来”这一命题。从逻辑上说,追问“人是什么”通常总会追向“人从哪儿来”这一问题。正如个人不是产生于“无”而总是产生于父母一样,人类也不是产生于“无”而总是产生于某种它由之所来的东西;与此相应,正如某人的父母总会决定着某人的基因一样,人由之所来的东西似乎也会决定着人的本性。因此,人应该“如人所是”或者“像人那样”地活着,其实就是人应该到他由之所出的东西那儿去,也就是说,回归到他由之所来的东西那儿去。最后,“人应该如何活着”直接表现为“人应该到哪儿去”这一命题。在西方哲学史上,“人应该到哪儿去”不过是“人应该如何活着”的另外一种表现形式。人,一旦被抛入世界,它就被抛入了无穷无尽的幸福与烦恼之中,也被抛入了无穷无尽的自豪、卑微、友谊、敌对、震颤、惊羡、妒忌、猜疑、爱恨、忧愁之中:他像一片随风飘荡的羽毛,力图掌握自己的命运,但又常常被命运所嘲弄;自以为追逐某种目标(例如金钱)乃深思熟虑的结果,可最终发现此种目标却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原本不屑一顾地随手遗弃的东西,或许最终变成了他求之难得的东西。因此,当人们没完没了地操劳于世时,当人们面对时起时落的幸福与烦恼时,常会有一个问题自觉或不自觉、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萦绕着他们:在人生的旅程中,人究竟应该到哪儿去?由此可见,“人应该如何活着”这一哲学基本问题所包含的“人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和“人应该到哪儿去”三个哲学命题有着内在的逻辑联系。尽管“人应该如何活着”的问题直接表现为“人应该到哪儿去”这一命题,但是,回答这一问题的关键却是“人从哪儿来”这一命题,因为“人从哪儿来”之“哪儿”规定了“人是什么”,并且进一步规定了人应该回到他由之所来的地方去。“人从哪儿来”之“哪儿”作为人由之所来的地方以及人应该皈依的地方就是人类之根。由于“人从哪儿来”这一命题规定着“人是什么”进而规定着“人应该到哪儿去”,它指明了人由之所来的地方以及人应该皈依的地方,所以,它应是“人应该如何活着”这一哲学基本问题的逻辑起点和最终归宿。我们只有把“人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和“人应该到哪儿去”三个哲学命题合乎逻辑地联系起来,才能充分理解“人应该如何活着”这一哲学基本问题的全部的、丰富的内涵;我们也只有回答了对“人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和“人应该到哪儿去”这三个哲学命题的提问,才能最终回答“人应该如何活着”这一哲学的基本问题,其中,“人从哪儿来”是哲学首先需要回答的问题。

对于“人应该如何活着”的三个基本哲学命题的回答分别构成了西方传统哲学中具有内在逻辑关系的存在论、人性论和伦理学三种理论。换句话说,在西方哲学史上,“人应该如何活着”这一哲学基本问题是通过存在论、人性论和伦理学三种理论得到完整回答的。西方哲学关于“人从哪儿来”之“哪儿”的探索是“存在论”(本体论)的探索。由于“人从哪儿来”这一命题是全部“人应该如何活着”这一问题的逻辑起点和最终归宿,也就是说,它指向了人类之根(人由之所来以及应该皈依的地方),所以,西方哲学便把人由之所来的“地方”这一人类之“根”当作哲学探讨的起点,并把关于它的理论看作整个哲学探讨的基础。在西方哲学中,形而上学把这一人类之根称为“存在”,本书并不纠缠于诸如“存在”的词源、本性、本质等等的考据,而是试图穿透“存在”的词源意义深入考察它的现实意义,也就是说,作为人类之根的世界意义。我们认为,这一意义才是西方哲学之“存在”的真正意义和真正指向。一旦我们发现了哲学存在论的真正意义和真正指向,那么,以往哲学家们关于存在论的地位、困难等等的论断就可能会面临新的评价。西方哲学关于“人是什么”的探索是人性论的探索。西方哲学存在论的探索为它的人性论探索提供了理论基础,它以“人从哪儿来”之“哪儿”为根据来解释“人是什么”,从而表明人类之根在何处。西方哲学关于“人应该到哪儿去”的探索是伦理学(也包含政治学)的探索。西方哲学人性论(以及存在论)的探索为它的伦理学以及政治学的探索提供了理论基础,它根据人的本性来解释什么是人应该具有的生活方式(善),引导个人以及人类群体走向善的生活。正如在“人应该如何活着”所包含的三个命题中“人从哪儿来”是三个命题的基础(以及是“人应该如何活着”这一基本哲学问题的逻辑起点和最终归宿)一样,在存在论、人性论和伦理学的关系中,探讨“人从哪儿来”之“哪儿”的存在论决定着人性论并且进一步决定着伦理学的本质。

归纳起来,“人应该如何活着”这一基本哲学问题包含了三个基本哲学命题,并且构成了西方传统哲学中具有内在逻辑关系的存在论、人性论和伦理学三种理论。其中,存在论探讨的“人从哪儿来”的“哪儿”构成了人类之根,人性论依据人类之根解释“人是什么”亦即人的本性究竟为何,伦理学则进一步依据奠基于人类之根的人的本性解释“人应该到哪儿去”。它们共同构成了哲学(西方哲学)的人类之根的理论。

在西方哲学中,由于存在或者世界作为人由之所来的地方以及人应该皈依的地方就是人类之根,因此,西方哲学的寻根之路首先就是西方哲学家探讨存在或者世界的道路,它追问存在或者世界之为存在、世界究竟为何?它的本质何在?在西方哲学特别是形而上学中,世界作为人类之根具有两重意义:其一,狭义地说,世界的本质(逻各斯)是人类的根源并且仅仅是人类的根源,这时我们会说世界的本质或逻各斯是人类之根,在此意义上,世界的本质主要体现为人的理性本性,并且把人与万物区别开来。其二,广义地说,世界是包括人类在内的万物的根源,这时我们会笼统地说世界是人类之根,在此意义上,世界的现象部分主要体现为人的感性本性,它未把人与万物区别开来。世界的本质部分主要体现为人的理性本性,它包含了人与万物有所区别的内容。不过,在西方早期哲学中,有些哲学家在论及世界或其本质是世界之根或人类之根的时候,由于受思维发展水平所限,并未做出以上广义和狭义的区分,甚至没有做出人与物的区分。此外,广义和狭义的具体区分在不同性质的哲学家那里,也有复杂的表现(具体参见本书第一篇第三章第二节)。在本书中,当我们笼统地说世界是人类之根时,指的是广义的含义(狭义的含义自然地包含于其中);当我们只强调人区别于物的人类之根时,我们通常会用世界之本质或逻各斯来表述人类之根。狭义的人类之根是最典型的人类之根,它也最典型地规定着人之所以为人的本性以及人的应然生活。世界为何的问题是探索寻根之路的基本问题。据此,本书探索的总体结构是:在分析不同历史阶段哲学家们的基本哲学观点之形成的基础上,首先探讨他们对于自己所理解的“世界”特别是世界之本质的追问。其次以此为基础,探讨他们立足于世界和世界本质对于人之本性的追问,以及他们如何依据人之本性来对人的应然生活方式进行解释。这也是说,探讨他们如何在自己所理解的人类之根的基础之上对于“人是什么”、“人从哪儿来”以及“人应该到哪儿去”进行回答。并且,本书还将探讨这些哲学追问的逻辑演进和理论困难,力图把握和评价它们之间的内在逻辑,特别是从哲学的外部分析和评价这一逻辑演进史上不同的哲学理论对于西方现实世界的巨大影响。最后,在每一篇的结束语中,探讨作为人类之根的西方哲学之普遍性从最初确立到逐步沦落的过程。


注释

[1]在西方哲学特别是形而上学中,世界作为人类之根具有两重意义:其一,狭义地说,世界的本质(逻各斯)是人类的根源并且仅仅是人类的根源,这时我们会说世界的本质或逻各斯是人类之根,在此意义上,世界的本质主要体现为人的理性本性,并且把人与万物区别开来。其二,广义地说,世界是包括人类在内的万物的根源,这时我们会笼统地说世界是人类之根,在此意义上,世界的现象部分主要体现为人的感性本性,它未把人与万物区别开来。世界的本质部分主要体现为人的理性本性,它包含了人与万物有所区别的内容。不过,在西方早期哲学中,有些哲学家在论及世界或其本质是世界之根或人类之根的时候,由于受思维发展水平所限,并未做出以上广义和狭义的区分,甚至没有做出人与物的区分。此外,广义和狭义的具体区分在不同性质的哲学家那里,也有复杂的表现(具体参见本书第一篇第三章第二节)。在本书中,当我们笼统地说世界是人类之根时,指的是广义的含义(狭义的含义自然地包含于其中);当我们只强调人区别于物的人类之根时,我们通常会用世界之本质或逻各斯来表述人类之根。狭义的人类之根是最典型的人类之根,它也最典型地规定着人之所以为人的本性以及人的应然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