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赓面对城首大人的突然发问有些惶惑,见到众城官纷纷回头看向自己,他起身向殿前石阶走了几步,脑子里飞快组织应对:
“城首大人明鉴!自然界中,万事消长相生相克,一物生而另一物灭,细究因由,无外天、地、人矣。”
“嗯!卿且细说来听。”这山外人开口便能直言异相之理,使得兀稷声音里不由地透出些欣慰,边挥杖让众官坐下。
“是,启禀大人。城中潭水支渠冻结、棘草分而生发,实乃天道自然使之,知则无惧。”
“此话怎讲?”
“天地间,星辰为何能悬挂在虚空,且能有规律地运动着?空气由何而生,万象何由而现?造化由谁主持?天命由谁掌管?”
吴赓边说边打着腹稿,抛出几个问题不过是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见众城官都低头不语,又转头去看司空先生,想他作为城中不多几个识字看书的智者,总该略知一二,可司空低着头并无半点反应。
于是略回身又发问。
“再看人之身体,目为何能视?耳为何能听?鼻为何能嗅?口何能言?手何能握?脚何能行?醒何能思?睡何能梦?”
不等人回答,他便接着说下去。
“是所谓,天道万物,相生相克,以成生生不息,循环无穷之道。正因为五行的相生和相克,大自然以及赖大自然生存的万事万物,才有四时的新陈代谢和物种的自然平衡,此其自然之理。在天则为气,故有寒暑燥湿风热;在地则成形,故成金木水火土。形气相感,而化生万物。”
司空这时抬头看吴赓道:“相生相克之理,在下倒也略知一二。所谓相生,是一物对另一物的生发,便如金能生水,水能生木,木能生火,火能生土,土能生金便是;所谓相克,则为一物对另一物有着克制和约束作用,如水可灭火,火能融金,金利断木,木发覆土,土掩水收便是。”
吴赓点头赞同:“正是,如此天地万物才可得平衡。天、地、人无一不循此理,万事万物由理所生,理失则亡矣。”
胖官长忍不住打断吴赓。
“照先生说来,本城棘草原为相伴相生的平衡之态,现下分而生之,岂非失衡?”
吴赓小时候背诵的典籍此时有了用武之地,少不得摇头晃脑地引经据典。
“<黄帝内经>有云:‘东方生风,风生木;南方生热,热生火;中央生湿,湿生土;西方生燥,燥生金;北方生寒,寒生水。’本城地处芒荒山腹地以北,所以寒居主位生水,有荒潭不冻而可流遍全城,城以东西向划分上中下三邑,上邑为东,下邑为西则木金为胜,因而得以生长棘草,山出宝矿产玉石,木金失衡则水胜,所以会有谣言出,今既知,可顺其因由而调。”
兀稷连连点头,挥杖道:“司空何在?”司空正手持纸笔记录,听城首大人唤自己,忙应声施礼。
“既卿已记下,便好生调和城中五行,务使阴阳平衡,则城民族人无虞矣!”
“是,是是。只下官还未请教吴赓先生,如何调法才可得此平衡。”司空对五行之说只略知皮毛而已,显得没有底气。
吴赓见兀稷看自己,不等发问便道:“世间诸事成象皆因缘业果的生灭,由因缘之和合而生,并因缘之分散而灭。五行运动而阴阳消长,决定事之结果,即为‘比相生而间相胜’水克火,中间隔以木;木克土,中间隔以火;火克金,中间隔以土;土克水,中间隔以金;金克木,中间隔以水。而转化的力道,决定事起事发大小,因而城中事必得要迎而接之,决不能避,避则易积聚,最终必致不可收拾。”
司空飞快地记着,但似乎并没从中得到答案,一脸茫然地抬眼看吴赓。
吴赓笑着解释:“就譬如,春夏秋冬周而复始,时序变化规律无人能改变。因而说,顺应天机时序的变化,则能把被动变为主动。是所谓,君子明理而以天时为先,顺天道而万事昌盛。重择时机而用事,则事成有望。因此,不失理性天道,尊行理天大道,固守关而不息是为上策,再则坚持遵行吾城既有礼仪德行,顺奉气天阴阳时序,以致天地人合的和谐境界。”
话音刚落,只听兀稷抚掌称是:“甚好,甚好!正与本首昨夜所想不谋而合!”
大殿内坐着的官长们全起身向这位天降智者拱手致意,吴赓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
殿下众城官们一片赞贺之声顿起……
却从间中传出尖厉刺耳的声音:“吴赓,吴赓,你怎么还睡,准备出发了!”
吴赓惊觉这声音极其耳熟,便四下打量,想从周围这群白袍中找到声音来源。人没找到,那说话声音更急迫起来。
“五分钟,五分钟后大家都在南峰山脚下集合!”
“是队长!”这是科考队队长的声音,吴赓猛然记起自己来大面城的使命任务,只觉得天地都在眼前旋转起来,周遭的一切都扭曲变了形,意识才从中抽离出来。
被队长用力推搡着。
吴赓极不情愿地勉强睁开眼,恍惚着不知是自己在做梦还是已经醒来。
被掀开的帐篷一角,有阳光经由雪峰上的古老湛蓝冰面反射,照在他脚面上毛融融地发着暖光。
“另做梦了,快快快,快起来整理装备。”队长一迭声催促着去了。
做梦?那这场梦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大面城是那样的真实,甚至城首大人兀稷刚刚说话的声音还在耳际萦绕未散。
吴赓用手去摸自己的手机,指间接触到硬冷光滑壳体的时候,他几乎确信之前发生的并不是梦,手机里存着至少一千张在大面城拍的照片。
滑开锁屏,打开相册……
相册是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竟然连自己之前在路上拍的动物爪印和不知名半山植物也不见了。
吴赓不相信似地摇了摇手机,难道,真只是场梦?
吴赓有些懊丧地把手机丢在背包旁边,翻身起来,懒洋洋地叠着睡袋。
大面城上下邑的低矮石舍,芒昌殿里的白袍官长,还有不冻荒潭的清透水面,鱼群在水中悠闲漫游,还有孳葎草,芜莿……
“真可惜啊,多么珍惜的植物物种,怎么就没带些回来呢?”
吴赓自言自语,突然他手指头蜂蛰似痛了一下,紧接着一阵紧似一阵地剧烈地疼痛起来。怎么?吴赓看自己的手指,曾被芜莿伤过的那两个小黑点赫然入目!
正这时,背包边的手机响起空间清理的提示音,他滑开屏幕,见页面停留在已删除相薄,最后的那张,是通红地、莫名布满沟壑皱褶的照片。
吴赓登时激动起来,颤抖着手放大那张照片,对,这不正是城首大人的脸,极近距离拍下的脸部皮肤。
吴赓高举起手机,声音因过度激动而有些沙哑,他高喊着冲出帐篷:“队长,队长!我有重大发现!”
“吴赓你怎么回事,还不快收拾装备,马上出发!”队长真指挥队员们撤收装备,头也不回地不耐烦地呵斥。
吴赓的巨大热情瞬间熄灭。他撇了撇嘴,举起手机尝试着恢复删除库里的那张照片,可是,照片不见了,手机屏幕显示:“清理完毕!”。
吴赓不禁头皮发麻,他并没执行过清理任务。
关机重新开机!
无论是照片库还是删除库里,空空如也。那张照片——那张记录着大面城城首脸孔的照片诡异地消失了。
“大家注意,暴风雪要来了,还有三分钟,三分钟集合!”队长的声音里透着焦躁。
吴赓重重地叹了口气,有些懊丧地把手机插进袖袋,低头去整理装备。
忽然,帐篷角雪窝里透出星星点点绿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绿色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别样醒目。
他蹲下身细看,不禁浑身战栗怔住了。竟是孳葎草!
想到之前关于大面城的种种实证诡异消失,吴赓这次不动声色地轻轻刨开浮雪,孳葎草!确系无疑。
等等,孳葎草向来是伴随芜莿而生的。
吴赓用手轻轻拨拉孳葎草周围的浮雪,他断定有芜莿在附近。手指又剧烈疼痛起来,肿涨地疼。顾不得许多,他手脚并用地奋力拨开雪窝周围的大片雪面,手指的疼痛只能证明芜莿近在咫尺……
蓦地,一阵狂风裹挟着雪片袭来,他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眼睛被打着旋的雪片冰碴打地睁不开,吴赓感觉到背后有双大手扶住自己,吴赓眯起眼回身道谢,却惊呆了,竟是兀稷,可他高大健硕的身形,还有扶住自己的这条粗壮臂膀……
“发什么愣,等着被暴风雪吹走吗?”
眼前的兀稷蓦地不见了,队长用力攥着他胳膊连声催促。
吴赓从地上抓了把雪搓揉着自己的头脸,努力保持清醒。
科考队在暴风雪中艰难行进。指北针阶段性失灵以及通讯故障,加之接连遭遇雪暴惊雷袭击,国家科考队赴芒荒山的考察工作并未取得什么实质性的收获。
可是,芒荒山无回谷迷团未解,到底有没有所谓不冻湖,有没有寒极植物,有没有“大面城”?
多年以后,一支秘密调查大面城的考察队成功进入无回谷,领队姓吴,据说只有他能带人自如进出无回谷而不发生意外。
调查进行整一年,然后罗列了下列事实:
首先,芒荒山无回谷地区确实存在绿玉矿带,但其质地疏松杂质颇多,浓绿色泽是反射水中植物倒影而形成的,并无应用价值。
谷底有上千高斯的强磁场。人或动物在强磁场下很容易产生幻觉。传说中的大面城围绕不冻荒潭而建,但经查,不冻冰湖周围聚集雷云,而暖湿气流被芒荒山系阻挡,集中在无回谷地区,使地表大气电场增强,频繁引起尖端放电。荒潭水源丰沛棘草茂盛,吸引动物觅食,从而引发放电雷击。因此,这片不冻冰湖周围不宜居住。
而动物尸体消失现象,则与荒潭周围周期性地热升温融冻相关。不冻荒潭地底深处是活火山群,周期性的温度上升使坚硬冻土与软化泥浆形成交替地貌,厚达数米的冻土层无异于一个巨大的固体蓄水池,一遇温度上升,潭周百米便成沼泽。泥浆很快把地表的动物尸体淹没,而温度下降,地面便又成平整坚硬冻土地面。如此,进山寻宝人失踪之迷也有了合理解释。
综上,无回谷之谜,只是较稀少的自然现象导致的。
调查真相公布,证实大面城只是个传说。虽说大众多少有些失望,但所幸无回谷的神秘面纱自此被揭开。
对未知产生的敬畏感一旦消失,人被压抑的无尽相像力便爆发出来。无回谷投资集团应运而生,他们利用强有力的现代科技干预手段将磁场影响消弭于无形。
一座芒荒山生物地矿博物馆拔地而起,展出各类珍稀动植物以及地产原矿标本。采矿则成为博物馆的特色项目,矿坑就连接博物馆地下室坑,进行演示性开采活动。
采矿工人招收条件很苛刻:一律只收一米三以下的成年工,男女均可。
面对公众汹涌的置疑,公司解释称,是因为狭小的矿洞地质条件所限。
矿洞的确规模不大,游客经过预约,每次接纳三十人参与石矿开采到加工的全过程,产成品是助人提升能量的石精,据说一石难求,预约采矿的游客已排期到一年以后。
无回谷开发为旅游度假圣地,名为“大面城”,城中一应官署民居、城规风俗都按传说设置,不冻冰湖“荒潭”水由暗渠引流至各馆驿酒店,成为颇负盛名的“荒潭养生温汤浴”。
就连荒潭边的芜莿、孳葎都被成片种植,芜莿食果、药果以及孳葎草制成的草本止血消毒膏都在中邑商街作为旅游产品高价售卖。
还有一个特殊规定:来此旅游度假的人必须换上大面城特制的宽袍大面,每天向中邑雕像行叩拜大礼,也有不守城规的,那就意味着旅程结束。
偏这样不近人情的约束管制,却反倒吸引游人纷至沓来。
这座度假城为当地提供四千多个就业岗位,所产生的巨大效益极大提升推动了当地经济发展和知名度。
出任度假村董事长的正是吴赓,自然,他是大面城度假村的新任城首大人。
吴董事长,也就是城首大人,在他宽大的办公室正翻看一部《天地八阳神咒经》的最后几页。
他不是佛教信徒,近来社会各界围绕这部佛经真伪所引发的争执,才是他的兴趣所在。
城首大人边看边笑:“答案早已自明,却还争论不休!”然后念道:“此阎浮众生,世代相生,无始以来,相续不断,有识者少,无知者多,智慧者少,愚痴者多……万法唯心所造,因果循环不昧,凡虚空所在即天所在,并非以肉眼所观望苍蓝者为天之色之错觉……”
窗外大雪纷飞,寒风夹着鹅毛般的雪片扫过巍峨山峦,积雪很快掩覆屋舍瓦顶,大面城戴上了冰雪大面。
游人的脚印早被抹去,天地间一片晴朗纯净,风吹过山谷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在空寂的峰谷间回荡,仿佛在诉说这里千百年来发生过的故事,而全不在乎是否有人听得懂。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