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余论

从宋代道学家的思想进行分析,可以肯定的地方还是不少的。时间迁流,今日之世已非昔日之世,如果用索疵寻瘢的作法,自然也有短缺之点,是毋庸为讳的。当世学者,在这方面已谈得不少,不再赘述。这里仅就一些误解,略陈己见。

1.一般往往把道学说成是宋代统治阶级的统治思想,这与事实很不相符,因为直到南宋末期它都还被定为“伪学”,视作镇压对象,在政治上哪能起到统治的作用?宁宗嘉定以后虽被承认合法,也只是徒具形式。《宋史·道学传·序》就有这样一句:“道学盛于宋,宋弗究于用,甚至有厉禁焉。”此可为明证。有人说理学(亦即道学)在我国封建社会后期有七百多年居于统治思想地位,看来有些夸大了。程、朱之学北传,渐流行元代,但蒙古统治集团尊崇喇嘛教、伊斯兰教,以至全真、大道、太一等道教,还在儒学之上;元仁宗皇庆二年(1313年)十月,议科举取士之法,次年施行。考试科目,《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并用朱熹章句集注;所考经义,“《诗》以朱氏为主,《尚书》以蔡氏为主,《周易》以程氏、朱氏为主,《春秋》用《三传》及胡氏《传》”(《元史》卷八一《选举志一》)。这是统治者以法令制度形式肯定程、朱派道学的特殊地位,如果以此作为道学成为统治思想的标志,下迄清代乾隆时期朴学兴起,也大约只有五百多年。

2.道学家开创这个学派,由于他们既有真才实学,工夫也极深厚,终于博得了社会上的承认。南宋初年就有过假道学家的出现,至理宗朝权相贾似道当国,为保持权势,便利用道学装点门面。据周密所亲见,这些人“必愦愦冬烘,弊衣菲食,高巾破履,人望知为道学君子也。清班要路,莫不如此”(《癸辛杂识续集》下)。可见末流之弊,冒牌货充斥,封建官僚又玩弄权术,于是对道学虚伪无实的批评,也就缘此而起了。

中国封建社会后期是专制主义君权登峰造极的时期,许多人归罪道学,认为由于强调纲常伦理所造成,这是值得商榷的。孟子最重人伦,着眼于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的双方义务,并未主张单方面的绝对权威[13],他是“民贵君轻”论者。而宋代道学家特别表彰孟子,我们能说他们与孟子认识截然不同,是特别拥护专制君权的吗?胡瑗、程颐二人先后对宋仁宗、哲宗两位皇帝讲书,都不遵守御名避讳的旧例,认为徒然养成皇帝自大的骄心[14]。道学家卑视汉、唐,也不满意当代的现实,劝皇帝要做尧、舜,绝非谀颂,实际是对皇帝施加压力。在道学家的著述中,对为君者不乏箴警之词。例如《论语·尧曰》有尧命舜之言:“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朱熹注曰:“四海之人困穷,则君禄亦绝矣,戒之也。”同篇引《商书·汤诰》之辞:“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朱熹注曰:“言君有罪非民所致,民有罪实君所为,见其厚于责己薄于责人之意。”言为心声,在此等处如细心玩味,亦可看得出道学家对君权所持的态度。

宋代道学家“存天理,去人欲”的主张,受到后世非难最多。其实这个问题也不过与义利之辨和公私之辨的性质相同,也不能把它绝对化。道学家认为合理的人欲即是天理,这显然不能视为他们主张禁欲、绝欲。《孟子·梁惠王下》记孟子说齐宣王行王道,宣王坦率地说办不到,因自己好勇、好货又好色。孟子要他做到和百姓一样即可。朱熹就此加以发挥说:“愚谓……钟鼓、苑囿、游观之乐,与夫好勇、好货,好色之心,皆天理之所有,而人情之所不能无者。然天理人欲,同行异情。循理而公于天下者,圣贤之所以尽其性也;纵欲而私于一己者,众人之所以灭其天也。二者之间,不能以发,而其是非得失之归,相去远矣。故孟子因时君之问,而剖析于几微之际,皆所以遏人欲而存天理。其法似疏而实密,其事似易而实难。学者以身体之,则有以识其非曲学阿世之言,而知所以克己复礼之端矣。”(《孟子集注》卷二)有不少人认为道学家是用“存天理,去人欲”这个说教来为封建统治者搞攻心战,专门用来压迫控制劳动人民,这种持论看来颇难成立。程门再传弟子张九成(1092—1159年)对天理人欲问题发表过极为精辟的议论,他说:“自义理而行,则以民为重;自人欲而行,则以宫室台榭陂池侈服为重。以民为重,则如汉文惜十家之产而罢营露台;以宫室至侈服为重,所以纣残害万姓营此不急之举而不也。吁!人欲其可畏哉!然人欲不行于茅屋衡门之间,而每行于四海九州之主。茅衡之下,衣弊履穿,羹藜饭糗,人欲何自而行乎?尊临四海,雄霸九州,号之则听,禁之则止,人欲恣行,无所忌惮,不足怪也。”(黄伦《尚书精义》卷二四)这在封建专制政体下是很不寻常的真知灼见,看来宋代道学家的天理人欲论,不见得就是为“尊君抑民”的意图而编造出来的。值得我们关注的是:清代朴学家戴震著《原善》《孟子字义疏证》,指责宋代道学,特别是程、朱学派是“以理杀人”,残忍到使人“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地步。他说:“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孟子字义疏证》卷上《理》)自此,这个议论流传下来,风行一世。现代著名学者章炳麟(太炎)曾作《释戴》一文,有所评议。他说:“震生雍正末(墀按实生于雍正元年),见其诏令谪人,顾摭取洛闽儒言以相稽,觇伺隐微,罪及燕语。九服非不宽也,而迾之以丛棘,令士民摇手触禁,其衋伤深。震生长民间,自幼贾贩,转运千里,复具知民生隐曲,而上无一言之惠,故发愤著《原善》《孟子字义疏证》,专务平恕,为臣民愬上天,明死于法可救,死于理不可救。”由章氏之说,则戴震抨击道学的议论,是别有隐衷的。他慑于封建专制君权的威势,才把矛头转向程、朱,而程、朱便成了替罪羊。

大抵宋代道学在其萌生形成阶段,还没有得到封建君权青睐之时,是虎虎有生气,成就很突出。及其声誉大起,徒友势盛,尤其是封建统治者感到有加以“尊崇”的必要时,从此它就会变质和空枵起来。明代太祖、成祖,清代的康熙、雍正诸帝,都很“尊崇”道学,但同时也把道学作为统治工具,把它变成了皇权的婢仆。从中国的全部历史看,一种有影响的思想学术,往往都会被利用来为现实的政治服务,因而不免原意走失,结果便丧失其精彩。评价宋代道学,为求符合客观存在的史实,我认为似须注意考虑到两点:一是封建统治者的利用,二是末流(甚至是冒牌货)之失。倘能拣择分别开来,庶可窥见其原貌本质。

(原载《国际宋代文化研讨会论文集》,四川大学出版社1991年10月出版)


[1] 《河南程氏文集》卷八《颜子所好何学论》。又《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二程语录》:“孟子言性之反之,自古无人如此说,只孟子分别出来,便知得尧、舜是生而知之,汤、武是学而能之。……要之皆是圣人。”

[2] 刘咸炘(1896—1932年)字鉴泉,双流人,曾任成都大学教授,享年仅37岁。著作甚富,总名《推十书》。此见《内书》卷五《三宝书·反复》。

[3] 《内书》卷一上《人道》记:“明末苏州武之烈自检甚严,尝指天而自问曰:‘性命形骸皆主人翁予我者,敢效贾客之营利而忘本耶!’”刘氏申其义曰:“孔、孟之教,尽性合天,是谓事天。事天以全归为终。此为《礼》之所谓‘反本复始’。”

[4] 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下,谓闻之吴兴老儒沈仲固云,道学之名,起于元祐(1086—1093年),盛于淳熙(1174—1189年)。按《河南程氏文集》卷一二有程颐撰《明道先生门人朋友叙述序》《祭李端伯文》《祭朱公文》,皆涉及“道学”一词。而《叙述序》言程颢葬后,“既而门人朋友……述其道学者甚众。”颢卒元丰八年(1085年)六月,是于此年前后即有道学之名出现。

[5] 《河南程氏遗书》卷一九“伊川先生语五”。《宋元学案·明道学案下·附录》亦载,惟以程颢时为上元薄,而非鄂县,当以《遗书》为正。

[6] 《宋史》卷四二七《道学传·序》:“邵雍高明英悟,程氏实推重之,旧史列之隐逸,未当,今置张载后。”

[7] 引文俱见《观物内篇》;并参吕思勉:《理学纲要》,54页,上海书店1989年影印。

[8] 见《河南程氏文集》卷二《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

[9] 《朱子新学案》,上册,50页,巴蜀书社,1986。

[10] 《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二上,记程颐语:“世间有三件事至难,可以夺造化之力:为国而至于祈天永命,养形而至于长生,学而至于圣人。”但又下一转语:“人力可以胜造化,自是人不为耳。”在《河南程氏粹言》卷二《人物篇》中,程颐对“圣人之道”发表如下意见:“圣人未尝言易以骄人之志,亦未尝言难以阻人之进,盖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是言也,涵蓄无穷之旨,学者宜深思也。”朱熹既说了圣人难为,但又说:“不要说高了圣人,高后,学者如何企及。越说得圣人低,越有意思。”(《朱子新学案》转引,见上册,50页)

[11] 《明道学案下·附录》载:侯仲良曰:“朱公掞见明道于汝州,归谓人曰:‘某在春风中坐了一月。”同书附录又载张横浦曰:“游定夫访龟山,龟山曰:‘公适从何来?’定夫曰:‘某在春风和气中坐三月而来。’龟山问其所之,乃自明道处来也。试涵泳‘春风和气’之言,则仁义礼智之人,其发达于声容色理者,如在吾目中矣。”

[12] 此据《宋元学案·横渠学案》下《近思录拾遗》。中华书局1978年版《张载集》,其《张子语录》所记,作:“为天地立志,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13] 《孟子·滕文公》:“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皆就互相义务而言,人伦之道,目的在于搞好家庭及社会关系而已。持民主开放见解的蔡元培尝为三纲五伦辩护:“纲者,目之对,三纲,为治事言之也。国有君主,则君为纲,臣为目;家有户主,则夫父为纲,而妇子为目。此为统一事权起见,与彼此待遇之道无关也。互相待遇之道,则有五伦。故君仁,臣忠,非谓臣当忠而君可以不仁也;父慈,子孝,非谓子当孝而父可以不慈也;夫义,妇顺,非谓妇当顺而夫可以不义也。”(见黄世晖:《蔡元培口述传略》上,载《蔡元培先生纪念集》,中华书局1984年版)

[14] 《道山清话》载:庆历时,胡瑗以白衣召对,尝为仁宗赵祯讲《易》,读元、亨、利、贞,不避御讳,仁宗与左右皆失色。瑗曰:“临文不讳。”《邵氏闻见录》载元祐初,程颐为崇政殿说书,为哲宗赵煦进讲,书中有“容”字,为赵煦即位前嫌名,左右宦官用黄绫遮掩。程颐讲完书,便说:“人主之势,不患不尊,患臣下尊之过,而骄心生耳。此皆近习养成之,不可以不戒,请自今旧名嫌名皆无复避。”又请复坐讲之礼,以重师道。前书又记:程颐为哲宗讲书,色甚庄。继以讽谏,颇使小皇帝感到畏怯。元老重臣文彦博以90岁高龄,尝终日侍帝侧,恭立不去。有人问程颐说:“君之倨,视潞公之恭,外间颇有议论,究竟谁是?”颐答:“潞公三朝大臣,事幼主不得不恭。吾以布衣为上师傅,其敢不自重!吾与潞公所以不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