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学批评的应许与期许
- 刘巍
- 4134字
- 2020-08-29 04:50:50
二 “温度”,理论批评的题中之义与血脉滋养
“温度”的提出主要针对学院式理论批评缺少对现实人生、对文学作品的热情和热度的现状。“温度”既包括冷暖可知的生命体验,也包括敏感精深的灵魂触觉,如果前一个层面是作品带给人的喜怒笑怨,后一个层面则是文字背后人生的暗香浮动,是评论家在文字中生发出对宇宙、对人心的爱恨交织、悲天悯人。目前的多数理论批评似乎并不愿去触碰现实——实存的人生或文字营造出的世界,既缺乏生命的温度,也缺乏灵魂的温度。评论家冷静超然、不动声色地站在“现实”之外,并不面对文学或人生说话,它更多地只面对理论发言,如果剥去坚硬的理论外壳,某些论文或专著经不起现实人生的轻轻一击。
翻阅近几年的文学批评期刊,我们来汇总一下现有的理论批评研究成果。有总结归纳式的,一个世纪、一个时期或某一年理论批评的总体特征回顾或某一文体(小说、散文等)的流变演进;有经典重读式的,关于俄苏文论、英美新批评、马克思主义文论索隐式细读;有创作方法(以现实主义居多)突破与局限的评析;有以西方理论解决中国现实问题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消费社会”“图像时代”“审美现代性”等方面。这种蒂博代所谓“职业的批评”[2]多注重对古代、西方文学理论、批评方法的引介,注重对中国式批评本身的体制建构、对批评对象的理论提升、对某些纯粹文学理论问题的把握。某些成果在对理论的梳理、对经典理论问题的重提(批评的价值观、文学功能)上取得了一定成绩,但因理论导向上没有坚守“人”的根基,研究中的文学现实多是为理论说明添加的辅料,也就忽略了对生存和灵魂“温度”的感知,导致理论论文难免存在着观念上的保守、理解上的静态等弱点。比如关于“图像与文学”的研究,研究者多固守于文学与图像关系的历史与美学溯源、文学因图像改编而带来的美学价值滑落、图像对文学的挤压和文学的突围等。而对于生活如何被图像化、图像如何作用于文学进而改变文学的创作、传播、接受过程,理论界却缺乏系统的评说和深层研究。事实上,文学现场、文学/图像的参与接受群体远比理论资源活跃,但论者更多的是基于美学立场(孰优孰劣、孰高孰低、孰好孰坏)、审美品位(美感、娱乐、审美关系)、传播样态(机械复制导致的权威不再)来就事论事,而不是基于问题本身,即生活、文学、图像给“人”带来了哪种“温度”,“人”又为什么喜欢这种“温度”而不喜欢那种“温度”等问题进入现场,这就很容易“架空”理论研究。专家、学者似乎看重的是新理论、新命名、新研究方法,是在理论的缝隙中寻找突破而非叩问文学土壤本身的批评。这样的研究从批评理念到批评框架,甚至是批评话语的写作方式都未免有些曲高和寡、高处不胜寒,缺少“温度”的批评渐渐拉大了批评与人生、与文学的距离。“文学批评如何重获大众关注?这一方面需要文学批评重塑公信力,摆脱现实的功利考量,把批评还给文学;另一方面也需要重塑亲和力,从故作高深的伪学术中解脱出来,消除术语依赖症,把批评还给读者。信得过、读得懂,这是大众对批评最起码的期待,也是批评最基本的要素。”[3]如果理论批评只能写给读理论的人,未免有些故步自封。
为了解决理论批评的“病症”,我们在今天要重提理论批评的“温度”,作家的“温度”与读者可感知的“温度”。
“温度”本是理论批评的题中之义和正常轨迹。理论批评是运用文学理论来研究文学现象的研究,是沟通纯理论与纯文学的桥梁。“理论”一词的希腊文词源是theoria,它表现出人的存在这种宇宙间脆弱的和从属的现象的明晰性,尽管在范围上微弱有限,但它仍然能够纯理论式地思考宇宙。……理论这个词的意思,并不像根据建立于自我意识之上的理论结构的那种优越地位所意指的,指与存在物的距离,那种距离使得存在事物可以以一种无偏见的方式被认知,由此使之处于一种无名的支配下。与理论特有的这种距离相反,理论的距离指的是切近性和亲缘性。[4]理论批评的原初意义是要求批评家投入地、火热地、忘我地进入文学,并以此为契机进入人生、进入人类的精神世界。就如当代德国“文学教皇”马塞尔·拉尼茨基所指出的:“没有对文学的热爱就没有对文学的批评。”[5]theoria是作为团体的一员参与那种崇高神明的祭祀庆祝活动。对这种神圣活动的观察,不只是不介入地确证某种中立的事务状态,或者观看某种壮丽的表演或节目;更确切地说,理论一词的最初意义是真正地参与一个事件,真正地出席现场。[6]不论是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德莱顿的《论诗剧》,还是马拉美的《关于文学的发展》,我们都能读出评论家参与的热情,从评论中感知到现实人生的“温度”,阅读到文学中的生命在追寻什么、渴望什么、创造什么、皈依什么——这理论批评的“温度”是有思想厚度的批评理念,是合情合理的伦理尺度,是文学批评的艺术品格。
遗憾的是,从新中国成立到1980年代中期,由主流话语统摄的创作环境抑制了文学的繁荣,也操控了文学批评的话语方式。以文件、论争、批判为主的文学批评显得僵硬、呆板又整齐划一,阅读者有着统一的“前理解”和“审美期待”,评论家有着统一的认识态度、表达语气,即便有不和谐的音符也会被瞬间淹没。理论批评在当代文学前几十年的发展中被建构和强化了其居高临下的姿态,它成为最能够体现主流文学思想的专业化手段,并形成规范化、体系化的表达范式。理论批评要以主流精神指导作家、以政治话语规范读者,它不是代表个人在说话,而是代表时代阅读作品,从事理论批评的专家也就有意无意地认同并践行着无“温度”的方向。“缺少人性温度的‘高大全’‘假大空’一度被视为崇高的标志。这种人造的‘伪崇高’严重败坏了人们的胃口,对它的清算和反思符合文学发展的需要。”[7]当然,这是理论批评在一个时期内的非常态膨胀,是背离理论批评初衷的歧路,历史原有的“思无邪”“直寻”“滋味”等人生、文学“温度”钝化了、硬化了。只是,当意识形态对文学整体的管控渐趋民主、自由、开放,当文学创作迅速多元驳杂而充满生机地回应现实,无“温度”、不现实的理论批评反而显得茫然无措、滞后被动且无所适从。当理论还没有完全适应文学市场化运作的时候,“80后”横空出世了;当理论还没有完全明白网络文学的写作理念的时候,博客出现了;当理论还没有完全搞懂微博小说的时候,微信朋友圈的文学传播蔓延了……如果当前的理论研究有参与文学现场的热情、有对文学指点江山的豪情,有“以人为本”的“温度”,那么,它面对来自文学观念、传播方式、写作方法等多方挑战是不会有问题的。
对批评“温度”的强调是对批评目的和功能的重提与拓新。理论批评是一个时代价值立场、文学思想的策源地和竞技场,评论家如何看待世界、如何看待作品又如何表达自己对人类生存和文学生存的认知,直接或间接地影响着作者的创作、读者的阅读及文学自身的发展。套用现代文学的“人生”“艺术”论争来回顾一下理论批评的目的和功能,文学批评是为理论而理论还是为人生而理论?批评的指向是理论的形而上抑或让人生活得更美好?答案不言自明,当然是为人生,让人生活得更美好。批评除了是一种理念、态度、评判、符号之外,在更为广泛的意义上,它是在解决人生的问题,解决如何表达人生的问题,解决“我们活着呼吸的问题”,“解决死亡之前一个充满谎言的世界”,“解决一个已经在混乱中沉溺于太长的心灵世界”。[8]即使理论批评不能给人带来实际的物质利益,即使它的阶段性成果以理论建构为目的,它的最终指向也应是“为人生”,它要让文学更好地表现人生、思考并超越人生进而回馈人生/读者。“如果失去了对生活的‘及物性’,以为专业高于生活,把专业化当作借口,规避生活,蔑视生活,这种专业化是‘伪专业化’。”[9]文学理论批评如果没有对文学、对人生鲜活质感的生命体验,那这门专业的可持续发展就会成为问题。
仅以别林斯基为例,来看看经典理论批评的“温度”。在谈到“现实的”诗歌时,他说:“古代世界的幼年结束了;对于神和奇妙事物的信念死灭了;英雄主义的精神消失了;临到了现实生活的时代,诗歌不可能再凌空虚构……行吟诗人的描写爱情的痛苦、忧闷村女和被囚公主的哀愁的阴郁之歌,凯旋与胜利的歌,爱、仇、正直行为的故事——这一切都得到了响应……”在谈到“典型性”时,他说:“每一个典型对于读者都是似曾相识的不相识者。你不必说:这是一个具有壮阔灵魂、强烈情欲、渊博智慧、但理性褊狭的人……你可以简短扼要地说:这是奥赛罗!”[10]在谈到文学与历史的关联时,他说:“要文学成为自己民族的意识和智能生活的表现,它就必须跟民族的历史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能够作为历史的说明……如果没有这些条件,那么不管用这一或者那一民族的语言写出多少数量的书,这仅仅足以证明:这个民族存在有印刷出版业,印刷厂相当发达;却完全不能证明:这个民族有过文学。”[11]这不过是摘自别林斯基浩繁理论的只言片语,论述中有作品人物的“温度”,也有时代历史的气度,以普遍认识的例证来阐述理论观点,使批评更易为人接受。可见,文学理论批评并非艰涩的词语、玄奥的论证、烦琐的逻辑,而是将心比心的以文字传递的温暖。就如批评家李健吾说的,文学理论批评需要“用自我的存在印证别人一个更深更大的存在”[12]。倘若不认真对待人生,不重视文学安身立命的根基,批评的血脉滋养何在?批评的功能指向何在?
基于此,今天的批评家可否扪心自问:我的批评是有“温度”的吗?如果有,是冷的还是热的?是柴米油盐的“温度”还是心灵人性的“温度”?我的批评以怎样的方式评价了生活,会给未来的文学留下些什么?如果没有,那我这批评的目的何在,阅读者又能从中聆听到什么?我们倡导批评家写作的“温度”——有这个时代有血有肉、可触摸可感知的温度;批评家要评价曾经有过怎样的一些文学样态,以怎样的方式来表达过生活,还能不能更好地表达;在评论中我们一样要触摸生命脉搏的微弱或沉重,感受历史车轮的缓慢或急促,沐浴人类爱的生生不息。批评不应局限于对文学理论、美学现象的分析和把握,还要以血脉真情、有“温度”地去充实研究。古希腊的朗吉努斯说:“我们要看一看,某些篇章是否徒有堂皇的外表,端赖添上一些雕琢的藻饰,但一经细听,就发现它内容空洞,倒值得鄙视,不值得赞美。”[13]今天的理论批评只有有“温度”地研究,才能立足土地、叩问现实、仰望星空,才能称得上是对历史、当下、未来负责任的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