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拒绝枯淡的风格

我无法认可“枯淡的风格”或是“清寂”这类的提法。简单来说这完全就是一种逃避的态度,这一态度能够站得住脚,其实从反面说明了如下事实:人类的正道存在于肉体、欲望和生死的纠葛之中,人往往会被这些纠葛缠住,苦恼不已。但是,在面对人生时,“枯淡的风格”或是“清寂”这种态度径直肯定了肉体或欲望的纠葛,丝毫不施加任何作为,自己却从中抽身而出,不承受任何创伤和痛苦,并将此奉为至高境界。自私自利、一心只顾自己这一论调,到了这里仿佛也庄严神圣起来,由是让人颇感愉悦。

说到“枯淡的态度”,如果只是为远离烦扰而躲到深山中去尽享孤独,如果只是单纯逃避,那也尚可忍受。但实际却并非如此,它肯定了所有现世的纠葛,自己却不承受纠葛带来的任何创伤和痛苦,多么厚颜无耻的一种境界。简单来说,这一人生态度成立的根本即是下面这句话:不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它并不强调自己的行为是善的或是美的,而是强调行为是丑的、恶的,但自己并不后悔,这就是该态度的特质。己所欲、施诸人,听起来这是多么博爱啊。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其实再没有比这更为扭曲的利己主义了。它完全摒弃了于己不利的批判精神,是最朴素、最应被唾弃的生存方式。所谓人生的“枯淡的风格”,是自行抹杀掉了批判精神这一烦恼源才得以成立的。

河上彻太郎[35]氏曾提过人的修为这一说法,当然他并不是要借这种虚伪的达观去游说什么至高境界。但事实上,迄今为止,日本的政治家实业家之流正是把这种虚伪的风格称为人的修为,并对其百般推崇。悔悟和内省精神极度匮乏。面对严厉的自我批判时彻底蒙上了眼睛,却因此宣称“悟到了人生真谛”,仿佛已洞入人生的深邃之处,蔚为壮观,恰似看到了孤身一人宁静致远的印度缘觉那般庄严,但归根结底来看,像这等极尽比较和功利算计之能事的,也确实不多见。在该悔悟的时候却毫无悔意,这种恶毒的自私自利是不言而喻的。再有,为了让别人原谅自己就先去原谅别人,这一幼稚的道德准则类似于小孩子之间的共谋,却硬要搞得像已入人生最深邃处般壮观并大行其道,实在是荒唐。说到枯淡,貌似已经实实在在见到了获救的灵魂,但实际上正相反,其中充满了最为功利的恶毒算计。对于那些安于小成、选择无忧无虑的生活方式的人来说,枯淡的风格具有的欺骗性看起来像是他们的救命稻草一般,但对于那些真正处于烦恼之中的灵魂而言,枯淡的风格实是无法拯救的极为恶毒之物,是最要不得的。不管在各种纠葛中焦虑、烦恼的肉欲、贪婪多么地丑恶,总还是有源自烦恼的、苍白的悲伤之情在那里,或者说总还能够感受到悲痛的救赎。但是,到了枯淡的风格那里,即使是该烦恼的时候也一味遮起眼睛来,它所描画出的枯淡的性欲图中完全没有烦恼者那苍白的悲伤,于是剩下的就只有恶毒而已。

读正宗白鸟[36]的《痴人语梦》(中央公论出版)时发现,开头部分谈到了有岛五郎[37]的《一个女人》。《痴人语梦》的主人公是一个文学青年“他”。《一个女人》是以国木田独步[38]的恋爱事件为原型的。“他”认为,恋爱中的国木田独步被剥下了苍白的皮肤,这实在是一件让人作呕的丑事。具体来说,《一个女人》中有一段描述如下。

“木部(即国木田独步)清楚地意识到确实已经搞定了叶子,此前他在叶子面前丝毫都未表现过懦弱的一面,现在这一弱点开始无所顾忌地展现出来。由后面可知,对于叶子来说,木部不过是个一无是处、平凡懦弱、精力匮乏的男人。他甚至不再持笔写作,一天到晚都黏着叶子,只顾担心自己那多愁善感的毛病,连每天的生活都很成问题,把所有事情都推给了叶子,却把这当成理所当然一般,过着迟钝的少爷气十足的生活。这种做法让叶子敏感的神经焦虑起来。……在结婚之前确实是叶子主动扑过来的,但不管怎样,他是一个有洁癖到了近乎崇高的极端地步的人,当读到主人公有着出人意料的贪婪、卑劣的情欲,而且那情欲还要通过瘦弱的体质来表现时……”

读到这一段时,他(《痴人语梦》的主人公)的感觉是:“要以瘦弱的体质来表现贪婪卑劣的情欲,当眼前浮现出这幕光景时,简直都要吐出来了。说到‘青春之恋’,诗歌中所歌唱的,小说中所描写的,读来都好像甚是美好。但其本来面目大概都是瘦弱和丑恶的吧。如果是肉体如狮豹的猛兽般的‘青春之恋’,只是想一想都会觉得蔚为壮观。”从之前正宗白鸟的作品来看,这种想法最接近于他自己的心声,而非作品人物的观点。

看到要以瘦弱的体质来表现贪婪的情欲时就快要吐出来了,这种感受方法乍看上去让人觉得好像是洁癖精神,但事实上全非如此。这种想法产生于该烦恼时却不去烦恼的逃避思想,自己刻意不去接触内部包藏着的丑。上文中他会觉得“丑”,其实不过是陷入了假想的偏见之中,无凭无据。对于真正在为该烦恼的事情而烦恼的人来说,丑和美都只能是切实的行动,而不会挂在口头上。在这里,再没有比空想的思辨家那冷嘲热讽的洁癖更为丑恶的了。对于实质上的探求者,或者说对与真实较劲的人来说,先于“行”的美和丑都根本不可能存在。

正宗白鸟的行迹如同苦行者一般,几十年的作家生活从外面来看像是一直处于苦恼之中,不过在我看来,实际上一直以来他苦恼的方式都是逃避式的,在本该苦恼的地方却并未苦恼过。但是,正宗氏毕竟和那些将愚蠢进行到底的所谓政治家实业家等“有为之士”不同,他头脑过于聪明,有着极强的理智,因此时常会自行站在批判者的立场上去审视自己这逃避式的人生态度,即使是在思辨之中,也还是想着不再逃避,打起精神来坦诚相对。然而,思辨家终究成不了践行者。

“要以瘦弱的体质来表现贪婪卑劣的情欲,当眼前浮现出这幕光景时,简直都要吐出来了。说到‘青春之恋’,诗歌中所歌唱的,小说中所描写的,读来都好像甚是美好。但其本来面目大概都是瘦弱和丑恶的吧。”到这里为止的内容都是正宗白鸟氏的逃避性使然,姑且也还说得过去。但后面这句“如果是肉体如狮豹的猛兽般的‘青春之恋’,只是想一想都会觉得蔚为壮观”,真可谓语出惊人。掰开来看,这句话的内容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是这位空想思辨家对自己逃避的人生态度并不满意,勉强想要加点色情以制造些虚假繁荣罢了。瘦弱肉体的情欲是丑的,猛兽的性欲就是壮观的,这种思辨家的审美意识就像少年的幻想般无聊,在我看来实在俗不可耐。正宗氏并不从正面去迎击肉体的烦恼,只是靠在头脑中顿悟了事,或者是在头脑之中打破之前的顿悟。他依然紧紧抱住无法救赎的肉体,还毫无理由地贬低那肉体,以之为丑,从反面发表些猛兽的性欲多么壮观之类肤浅不堪的言论,想要以此拯救肉体的丑恶。正宗白鸟屡屡被这种野狐禅式的悟道困住,无法自拔。这类审美意识带有逃避性,是虚妄的,对我们绝不应回避的肉体的真实烦恼不管不顾,单单靠着扭曲的想象去顿悟了事,是凭空捏造出来的,很是荒唐。过去的文学受其毒害、贻误的程度之深,实难想象。缺少肉体的烦恼并不是真正的烦恼。更何况从一开始就认定肉体是丑陋的,被这一错误认识困住之后,想要抽身逃离、蒙上自己的眼睛做苦恼状,在通透的人看来,这种虚妄的烦恼方式是不正确的,连宗教家都会这么认为。也有可能正宗氏的人生确实一直都在烦恼,但他没有为真正应该烦恼的事情而烦恼,不过是童贞主义者之流的烦恼而已。正宗白鸟的文笔曲折,以至于会让人以为他那与生俱来的强烈自我批评,或许能稍微拯救一下童贞主义者的丑和怪。但归根结底,说什么瘦弱肉体的情欲是丑的、猛兽的性欲就是壮观的,玩弄这种没有根据的空论,不过是在偷偷安慰自己罢了。《痴人语梦》即是以这种谬论为基础写出的作品,正宗氏也已厌倦了自己的逃避,不惜拿出色情,是想加上猛兽的壮观来硬充景气吧,结果还是与接地气的肉体烦恼无缘,仅仅写出了一些空想的人生片段而已。

德田秋声[39]的《旅行日记》(文艺春秋出版)正是本文开头所述“枯淡风格”文章的代表。这里说的枯淡,意思是对本无法隐藏的事情也不闻不问,在本该苦恼的时候却并不苦恼,完全是自私自利的同义词。正因为不去苦恼,其自私自利无法获得拯救,于是自己才因之苦恼起来。

如题目所示,这就是一部旅行日记,如果说这并不是德田氏的代表作倒也说得过去,但在当下的日本国内,有很多读书人在读了这类文章之后,宣称“从中体会到了枯淡的风格”,对其百般推崇,这样的人现在很是得势。想到这里,我就完全顾不上自己的小说有多拙劣了,兀自生气起来。德田这部小说的内容和题目很一致,没有什么情节,也没有要点,因此很难向没读过的人讲清楚,真是遗憾。不过粗略讲一下的话,作品梗概如下。主人公是一名已入老境的小说家,名字叫融。为探望病榻上的兄嫂,他回到了故乡。三人互诉衷肠。兄嫂已时日无多,行将就木,对自己的死亡看得很淡,融想照顾他们,直到他们像大多数人那样走到生命尽头。很快融觉得无聊起来,于是听从侄子的建议,给在东京的情妇打了电话,邀请她顺便来自己家乡游览一番。这情妇和融年龄相差很大,都可以做他的女儿了。女人过来后,由侄子带着参观了镇子。融想要介绍给哥哥认识就拜访了哥哥家。和侄子出去散步,结果女人红着脸回来的。你是去喝酒了吧?没有,没喝。这样争吵起来。还去吃了美食,泡了温泉,还特地把以前曾是美男子的一位朋友的照片要过来给女人看,又说那个人现在已经死了。总之记录的都是诸如此类的各种事由,确实很“枯淡”。

从这部作品的某些地方能看出特别深邃的人生吗?有人会回答是的。那么能否请你把这些深刻之处一一指给我看呢?不能。对此我实在是无法理解。

首先说说小说人物。没有一个人物具备所谓南画中的神品那样的意蕴,缺少生动的描写。一个老人带着女儿似的情妇在温泉等地转来转去,这番景象中也没有任何人生之深邃可言,毫无动人的笔力。这些地方明显牺牲掉了笔力、避开了正经八百的描写,还有人说其中韵味丰富,那实在是不得要领。要说简明扼要,那简明的部分也会充分起到扼要的作用,但这部作品中简略的笔触丝毫没能把人物写活。如果作家笔力能再稍微厚重一些,肯定能把人物刻画得生动许多,技巧上可谓轻而易举。明明人物描写并不生动,却说其传达出的意境超过了生动描写,这种空想般的文章没有任何意义。比起做不到生动描写来,肯定是生动描写来得更好。

这部作品中记录的种种事由都谈不上是特别深刻的人生。更何况主人公已经一把年纪了,看到女儿模样的情妇红着脸进来时,完全不顾这是在众人面前,马上变了脸色厉声发难,问她是不是去喝酒了。像这类自白式的、毫不掩饰的态度,也谈不上是特别深刻的人生。毋宁说其自白得还不够执着,不够认真。不,并不是说量不够,而是本质上的欠缺。

“这下自己的不知羞耻再次暴露殆尽了。”

在众人面前厉声责问过女人之后,德田氏就只加上了上面这么一行字。看起来他非常了解自己的丑恶,并且根本不想对此加以隐瞒、粉饰或伪装,写得很是洒脱。连这都坦白出来之后,就再也不会剩下半点肮脏之物了,貌似他是这么以为的。德田氏的内心究竟是否真的如此坦诚呢,这一点委实值得怀疑。

主人公百无聊赖之时,径直接受了侄子的建议,给东京的情妇打电话叫她过来,这一段的描写如下。

“‘把那位叫过来吧。’

“‘不,这次我是回来探病的。虽然她说过好几次想要来这里看看……’

“‘那还是叫她过来为好吧。估计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那时融心里稍微有些按捺不住了,于是去预约了长途电话。刚交代完不一会儿电话铃声就响起来。他站起身来把听筒拉到耳边,‘喂’声过后,美代子那爽朗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方便的话能否过来一趟?’

“‘好啊,过去吧。’

“商量好时间之后,挂断了电话。”

行文很是平淡,整部作品都是以这种风格写成。

本来人和人对话的时候,说出来的语句的内容并不是内心所想的全部,还有一些内心活动无法说出口,也有藏在话语背后的心事,这样层层意思交错,潜藏着极为复杂的意义,这一点不言而喻。正因为如此,在戏曲这种只靠说话来表达的艺术形式中,不可能一个劲儿进行冗长、散漫的日常对话,必须结构起便于推测人物内心的立体对话模式。

但是,德田氏《旅行日记》中的对话完全不具备上述立体结构。他佯作无知,直接抽取了日常生活中琐碎、平面的内容,以近乎小学生作文似的写法卖弄着刻意的天真,就这样扔到了读者面前。而对于对话的深层意蕴,他根本没打算予以说明。

对话真的没有任何深层含义吗?是的,在写出的内容以外,并没有任何需要特别说明或反省的,德田氏或许会如此回答,但这样的话另一个问题就来了。无论深层还是表层都没写任何烦恼,只是简单地循着日常生活的表面进行记录和报告,这样的文章写法或可称为作文,但却不是小说。小说并非是停留在报告层面上的记叙文。如果对话的表里都无意义,只是单调地报告发生了什么,那么写小说时完全没有必要发那些长篇大论,“听了侄子的建议,打电话把女人叫了过来”,只写这一行就足够了。既然对话的字里行间并无任何深意,而对话又起不到让人物形象跃然纸上的效果,那这一场描写就是多余的,进一步来讲,整部小说都不过是小学生的作文而已,无可称道。

如果德田氏的目光只朝向自己内心深处,拒绝再做任何深入,那么这篇当然也就只能达到小学生作文的水平。

有一个女儿似的恋人,听了侄子的建议把恋人从东京叫过来,多多少少起了嫉妒之心,这些事情乍看上去好像写得毫无伪饰、毫不隐瞒。但如果真是不加伪饰、毫不隐瞒的求道者,当会坦诚地向着光明行进,并为此感到痛苦和彷徨。这些在德田氏的作品里丝毫未见。不仅如此,因为毫无虚伪、毫不隐瞒而获得救赎的安息者应会十分宁静,这部作品里却全非如此。该烦恼时却并不烦恼,就只有此类的阴险恶毒而已。

话说回来,把自己的行为当成理所当然并全部予以肯定,同样也去肯定别人的行为,为的是让别人全盘认可自己的言行,这可称为巧妙的“肯定”合谋。通过暗中强推这类合谋,自己并不承受任何伤痛,最终却让人以为连内省和批判等都是肤浅、不成熟的。德田氏的上述创作态度作用于整篇《旅行日记》,其本质仅此而已。

像纪德[40]那样,一把年纪了还是把个体放在首位,为此痛苦不堪并拼命挣扎,有时候还会像十七八岁的少年那样狂热,但这不正是作家本来该有的样子吗?即使上了年纪,肉体也并不会消失,顶多是性欲多少有所减退,但如果说连与个体如影随形的烦恼的数量都会减少,绝对是痴人说梦。那些堪称日本帝国忠良的作家却宣称,随着年龄渐长,烦恼的数量会急剧减少。对此只能有两种解释,要么是他们暗中做了某些减少烦恼的不正当行为,要么是他们受自身没有意识到的传统风气的影响而不得不这样说。

“通”这个词是江户文人喜爱的词汇之一。纵观日本文学的传统风气,即是要找准时机做适度提升,恰到好处地归入情义的范畴,他们认为能够写出这种“洒脱的意气之风”的文学,才是理想的文学。现如今时世艰难,各人都成了某种程度上的虚无主义者,但是人们好像唯独把虚无主义者该有的“通”给忘记了,实在是匪夷所思。

记得是正宗白鸟吧,曾经大放厥词说:日本人不应该讨厌“日本气”。他这里用的词是“日本气”,但如果说讨厌的是古人文章里散发出的上述“洒脱的意气之风”,那绝对是非常合理的。我们总说西欧是“西洋气”十足,如果指的是上了年纪还很油腻、散发着刺鼻的体臭,那可以说“西洋气”才是作家该走的道路。

有人认为上年纪之后理解力应能好起来,因此突然之间就会替别人考虑了,欲望就减少了。这种逻辑无法令人信服。既然人从生到死天生就只拥有一副躯体,那么就应该努力只为自己一个人的欲望去生活。如果没有惊人的、彻底的利己主义,那么一切优秀的事物都无从产生。就说社会组织的变革,如果不以彻底的个人主义为基础,终究不过是隔靴搔痒而已。如果发自肺腑来谈,那么任谁考虑的都是自己一个人。不应受那些空虚的理想或社会关注等先入为主的东西干扰,应该侧耳倾听,正确分辨出自己这个个体的声音。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连排除杂音、听清楚自己的心声都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据我所知,在日本的先辈之中,沿着这条困难的道路一走到底的,就只有西鹤一人。

《作品》第六卷第五号,1935年5月1日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