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四年。
朝阳下,光线略略泛红,透过雕花孔打在一位年轻男子的脸上,那男子虽戴着赤金面具,但却掩饰不住那本就昳丽的眉眼,鬓若刀裁,眉如墨画。
只是其额头一直挂着细密的虚汗,透露出他此刻的病重,男子已昏迷整整三日,只是今日越发严重。
此时,薄唇紧抿,眉头紧皱,让人看着十分心疼。
这男子乃是安西大都护、武威郡王莫昕子之孙,大将军莫铸与衡阳长公主之独子,当今圣人的外甥莫泫卿,不过这个外甥与寻常晚辈感情来得可不一样。
当今圣人李怡的生母郑氏,在入宫之前还有过一个丈夫,其前夫名为李锜,因反叛被俘,待处死李锜后,他的妻子郑氏也被充入宫廷,成了官奴。
后来郑氏被分配到莫贵妃的殿内,宫中后位空悬,莫贵妃乃位份最高,出身最贵重的妃嫔,且有两子两女,支撑得腰杆更直。
郑氏姿容绝美,一下子就被帝王瞧上,且怀上身孕,顺利产下李怡,莫贵妃自是看不惯郑氏,时常寻个由头便惩罚母子二人。
本是最为尊贵的莫贵妃自然成为太后,但奈何夫君、儿孙皆是命短,辅佐的五代帝王全部早逝。
斗转星移,李怡继承皇位,郑氏母凭子贵,成为了皇太后,但因她曾是莫贵妃的侍女,又记着当年在莫贵妃手下的时候,曾屡次被责罚过,时常伺机报复,且对莫氏十分不敬。
莫贵妃历经七代皇帝,其中五朝极尽尊贵,又哪里是善男信女,这一来一往的好不热闹。
两宫太后相斗,身为帝王的李怡自是心中有数,但他身为晚辈,且身份尴尬,着实左右为难。
可如今两宫太后争着对莫泫卿示好,却不想一下子弄巧成拙,将体弱多病的莫泫卿,弄得是危在旦夕。
这一下子李怡可忍不了,龙威之下,将两宫太后送回长安城颐养天年。
莫泫卿乃是衡阳长公主的独苗,衡阳长公主虽是莫贵妃亲女,但对李怡这个不起眼的傻弟弟十分亲昵。
当年郑氏是个待罪入宫的宫女,身份根本上不得台面,又为了后宫的地位,与众多“姐妹”拼得个你死我活,日日想着如何争宠,根本无暇顾及李怡。
李怡在皇位之争中,为了保全自己,在三十余载里日日装疯卖傻,遭到了无数人的嫌弃,甚至被人将头按在茅厕的粪坑里,在欺负他的人里面也包括如今的两宫太后与他父皇,但隐慧也是他活下来的原因。
在李怡无数个被蹉跎的日夜里,衡阳长公主作为皇姐,是又当娘,又当爹的,给这个“傻皇弟”无微不至的照顾,无数次将那些欺负李怡的人打跑,后来在皇位争权时,为了保护这个“傻弟弟”,毅然决然嫁给表叔莫大将军莫铸。
不过幸好莫铸这个小表叔,对衡阳长公主疼爱有加,呵护备至,但莫铸也因着藩王叛乱,一直忙于战事,夫妻二人也是聚少离多。衡阳长公主虽是血统最为尊贵的公主,但却没有任何架子,为人善良,可却性情执拗。
吐蕃军攻陷北庭一役后,莫大将军战死沙场。从府中乃至整个朝堂,皆将噩耗瞒着衡阳长公主,也算是保护,莫大将军还未出世的遗腹子,若是这点血脉再有个闪失,铁血郡王这一脉可就真绝嗣了。
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几经周转,竟还是被公主得知。夫妻二人伉俪情深,衡阳长公主本就因担心身处边疆的夫君,而胎气不稳。
听闻丈夫战死沙场的噩耗,愣是惊得早产,产下莫泫卿后,都没来及看上一眼,便撒手人寰。
早产的莫泫卿,产下时宛若兔子般大小,整个太医院皆说寿数不长。
后来还是司天台夏官的黄溟涬,说此子乃上天恩赐,可烧替身暂解,但担心上面依旧给收回去,需带着面具示人,待成年之后,方可摘下面具,否则定会早夭。
有了面具遮脸,莫泫卿总算是活下来,不过却是体弱多病,自幼大病小病不断,几乎就是泡在药罐子里的。
慢慢地李怡查清莫铸的死讯,是被人刻意透露给衡阳长公主的,但那时李怡还不是皇帝,只是隐德的痴傻光王,无力报仇,只能将这仇恨牢牢刻在了心里。
待到了登基之时,疯傻三十余年的李怡忽然康复,还变得无比英明,以雷霆之速,整顿朝纲,顿时官场豁然一新。
随后,又诛杀了无数党羽,无论无辜与否,只要是同此事沾上一点边的通通处死,就连李姓皇族都斩杀无数,经此事后,也让朝堂上那些老臣,无不胆寒。
紫薇城,立政殿内,整个太医院的太医跪在地上,低着头无声的互相打着眉眼官司。
一身明黄色圆袍衫常服的帝王李怡,焦急的负手而立,好似睥睨天下,俯视万生,让人从心底生出敬畏,完全不见疯傻了三十余载的模样。
李怡冷冷望了众太医一眼,被盯到的太医,通通打着寒碜,不由得膝行着后退一步。
旁边还有身穿紫袍的皇次子李渼,端坐在圆椅上,举手投足都流露出浑然天成的贵气,问道“李太医,吾表哥如何了?”
“回殿下,郡王此次情形确实不大乐观……不过微臣已施了针,又强灌下汤药,只要郡王今日能苏醒,便是无碍,只需慢慢疗养。”太医李元伯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看一眼上方那威严的目光。
李渼心急如焚,哪里还等得下去,起身道“每次都这般说,但吾也同样告诉李太医,救不回来表哥,整个太医院就带着一家老小通通陪葬。”
语罢,李渼转身欲走,完全是要去抄家灭门的架势。
下一刻。
哀嚎声群起,整个太医院,几十位太医悉数丝毫不顾形象的连连磕头,声嘶力竭,道“殿下,饶命啊……饶命啊!”
李怡不想吵到病重的外甥,抬手挥退哭得稀了哗啦的众太医,见独留的李元伯,问道“还不起身?”
听了圣人言,李元伯又挣扎了数次,依旧没能起来,瘫坐在地上,道“殿下这般吓小老儿,小老儿手抖,腿也麻,浑身都使不出力气!”
李怡疲惫的半阖着眼,揉了揉眉心,明显是不想再搭理太医了。
李元伯热泪盈眶的仰望着李怡,一脸劫后余生,连滚带爬的离开。他再也不想呆在这里了,太可怕了!
李怡英眉轻挑,手臂扶到雕花柱上,顺势抬眸看向塌上的莫泫卿,绣着条条金龙的衣袖随着李怡的动作,倾泻而下,落到了八步床上,仿若栩栩如生的金龙活了似的,道“那位怎么还不来?”
李渼正对着逃遁的太医做鬼脸,忽然听见父皇唤他,立刻正色,问道“司天台夏官黄溟涬?”
李怡没有精力在去看顾调皮的儿子,自顾自道“那是泫卿的师傅,不会对弟子置之不顾!”
“咳咳……”忽然传来虚弱的咳嗽声,打断世间最有权势男人的话。
“表哥,你可吓死吾了!”李渼嗖的一下,扑了过去,扶着莫泫卿缓缓起身。
莫泫卿微微睁开那漆黑不见底的眼眸,如一潭深水,直淹得人无处喘息。
在李渼的掺扶下,莫泫卿勉强倚着软枕坐起来,乌黑的青丝直达臀际,披散在的颀长身躯上,薄唇轻启,面带歉意,道“皇舅,渼表弟,让诸位担心了,是吾的不是!”
李怡见外甥缓过劲来,释然的送了一口气,他差点就辜负皇姐的托付了,缓了缓心神,道“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莫泫卿嗓音幽凉,虚弱道“泫卿无碍。”
李渼见自家表哥又活过来了,哭得是稀里哗啦的,抓起丝被擦了擦花脸,撒娇道“表哥看看,整个朝堂也没有谁病了,让圣人给侍疾的,外面还有二十几个皇子、公主候在外面呢!”
“男子汉大丈夫,为何这般哭哭啼啼!”莫泫卿瞧着热泪盈眶的皇表弟,嫌弃着,冷漠如他,孤傲如他,他并不惧死亡。
李渼睁着泪汪汪的眸子,委屈巴巴,道“上次渼儿骑马摔断了腿,父皇都没来看吾一次呢,渼儿既羡慕表哥,又心疼表哥!”
莫泫卿眯着清眸,道“好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