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云别

雨密密匝匝地落,冲刷了甲板上浓郁的血色。他们也终于将最后一具尸体抛入了江中,浑身湿透地躲回舱中,抛却了一身的不安与惊魂不定,而后席卷全身的,便是死里逃生之后的虚脱。

又一次从刀尖下活了下来。蓝玖靠在榻边,抚着胸口,喘息着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岳楸轻叹一声,道:“七鬼。原不是什么大人物,素以侦察暗杀为生,一直在西域一带活动,近几年来到了中原。”

“七鬼吗?”倒也不是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号。蓝玖如是想,她避世已久,而七鬼是近年才来到中原的,也难怪他们不识得她。

而后便是一片长久的静默。

她身上虽沾了不少血,但好在并未受伤,想是岳楸在她看不见的身后替她挡下了无数的剑刃,予了她数不尽的保护。

可是他呢,他身上又有多少伤?

可他还偏偏不让她看伤。蓝玖无奈,只能将携带来的伤药通通都丢给他,任他自己取用。她看不见,也确实很难帮到他。

雨还在下,并时不时地混在风中飘入舱里,落在她的脸上,凝成一丝令人窒息的冰凉。她一动不动地抱膝坐着,向着船舱外的方向,阖眼听雨落平江,遁入虚茫,惋惜本该月色如皎的夜晚,却偏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毁了。想要留住的东西,就总是那么难留住。

而更要命的是,今夜他们都暴露了。

蓝玖本以为岳楸会有许多话想问她,可她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的一句问话,最后按捺不住率先开口的,还是她自己。

她问:“阿楸,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岳楸顿了一顿,然后轻轻一笑,道:“你想告诉我什么,我就听什么。”

蓝玖缓缓睁开眼眸,一字一顿道:“其实蓝玖,不是我的名字。我名唤久澜,姓夏,曾是掌天教医宗的宗主。然今已全然不是了。”

他的反应要比久澜想象中的平静许多,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有些疑惑地问:“全然不是,是什么意思?”

她道:“全然不是,大约就是无所归,无所依,从此漂泊余生,四海为家吧。”又问:“那你呢,七鬼说你是正道弟子,又能引得他们追来,你又是谁?”

他似是想了很久,酝酿了千言万语,可是等到最后却也只回答了一句:“我曾是名门子弟,然今也全然不是了。”

久澜有些意外,却又似乎是瞬间就读懂了他的意思,轻笑一声,道:“两个‘全然不是’的人,倒也挺适合凑个一对的。”

说到最后,自嘲之中竟又泛出一阵酸涩,低下头去苦笑道:“阿楸,你有后悔吗?”

岳楸问:“后悔什么?”

“后悔与我同行呀。”她答,一字一句间是不断低落的声音,她在害怕那个答案,“正道中人,从来容不下邪魔外道。”

“可你是邪魔外道吗?”他却突然发问,“银针上从不喂毒,仅以麻药自保而已。拿仿制的赤焰散吓唬敌人,而并非主动想要害人性命。我相信,如若那时七鬼当真收手,你绝对会放他们一条生路。试问,哪个邪魔外道会有这般仁心?”

久澜一怔,眼眶中忽然就涌出一股湿意,再开口时连声音也颤抖了几分:“你……你都知道?”

“是,”岳楸无比坚定地回答道,“我都知道。从来都知道。”

如一条在混沌中飘荡了很久的船只,终于寻到了一处能庇护它的港湾,久澜笑了,却也笑得泪流满面,更不知是在笑自己,亦或是其他。

“先师开始传授我岐黄之术的那日,我就跪于她的身前,向她立誓,医者行于世间,从此只救人,不杀人。其后十余年,虽有许多一念生死的迫不得已,但我,终究是双手沾过血腥的。”

今夜的一番厮杀,船工们或死或逃,早已散尽了。空荡荡的船舱里,唯有他们狼狈不堪的二人。船上之物于打斗之中被毁得七七八八,只够他们草草地收拾一番,将就而眠。如此,若说睡得安稳,那是绝无可能的。

久澜和衣躺在榻上,岳楸铺一褥卧于榻下。睡意不深时,岳楸便向她交代如何被七鬼盯上的往事。说起来,不过是为寻过往的一个真相,却触及了他们及背后主子的逆鳞,从此便被记恨上了。除此之外,他便不肯再说其他,其中的各种关节,更是不愿透露一星半点,只云淡风轻地说一句,此事已了,都过去了。

“你说来倒轻巧。”久澜道,“七鬼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也不是泛泛之辈,七人联手,实力更是不容小觑,哪里会只值得你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他却淡淡一笑:“那又如何,最后不还是命丧你我的剑下了吗?”

久澜忽然有些恍惚。那语气是他一贯的从容与洒脱,但尾音里的自信与戏谑,却真的像极了一个人。

那人无论结果胜败与否,自始至终表现于人前的,都是从不落下风的模样。

“岳楸,”她轻轻叹道,“你告诉我,当你一个人面对他们七个时,你的心里当真已有应对的把握了吗?”

他沉默了半晌,道:“若我说,那时的我并没有想到这些呢?”

“那你想到的是什么?”久澜追问道。

岳楸却避过不谈,反而打了个呵欠,蕴了一腔笑意,还略带点迷糊地道:“久久,我累了,我好困啊。有什么咱们明日再说吧,我先睡啦,明日见!”

久澜怔了一怔,继而微微一笑,将头侧向他的那方,合上眼眸,低声道:“好,那我们明日见。”

既然你有你想隐藏的答案,那我便同你守护你的秘密。你既说往事已了,那我便信来日方长,你终会有愿意说与我听的那日。

榻下,岳楸忍着伤处的隐痛,望着她的睡颜,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该说什么呢,说他那时只觉得对不住她吗?说他恐惧,愧疚,担忧,懊恼吗?

说他没料到他们会于这时找来,在她恰好在他身边的时候吗?

可他哪里来得及顾虑这许多呢?那时的他,只能拼尽全力地去抵挡应付,会不自觉地使出那个阵法支持拖延,因为他不希望自己那么容易就倒下,他还想护住她。

那本是我与他们的事啊,你不该牵连进来。

但幸好,你平安无事。

这夜,久澜果然睡得极不安稳。梦境与记忆轮回辗转,朦胧之中,她再次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院里的桃花缤纷如锦,院前的大犬狂吠不止。

她闻声前来查看,却在门前遇到了十数张陌生的面孔。来者阵仗不小,为首的是位年龄与她相仿的女子,瓜子脸,削肩膀,眉宇间气度不凡。

她愣了一下,正要开口询问来人的身份,那女子却忽然含笑朝她身后招手道:“岳师兄!”

她回头一看,便恰好瞧见岳梓乘从屋里走出来,被风卷起的桃色花瓣有几片吹落在了他的肩上。而他看清了来人,也神色一动,颇为惊讶地问道:“翩翩,你们怎么来了?”

那女子道:“掌门师伯收到你的来信,焦急得不行,连忙派我们前来接你回山了。怎么样,师兄,听说你伤的很重,恢复的可还好?”

得到肯定的回复后,那女子似乎松了口气,目光转而落在久澜的脸上,含笑询问道:“这位姑娘是?”

岳梓乘向久澜身侧靠近了几步,笑道:“这位是近日医治我,照顾我的夏姑娘。”又对久澜道:“这是我师叔的女儿,武翩翩。”

武翩翩忙对久澜鞠了一礼,笑道:“夏姑娘,多谢你对我师兄的照顾。”

久澜忙还了一礼,快步退开了,并低下头道:“你们先聊,我去煮茶了。”走到门槛边时,又不经意地回头一瞥,心中忽觉惘然若失。

岳梓乘带他们进屋时,久澜正搬了张小杌子坐在炉边煮水,一边托着腮,一边听着隔壁传来的三三两两的交谈声。

听得最真切的是武翩翩的声音:“师兄,你好像不大愿意跟我们回去?”

岳梓乘道:“没有,我只是没想到你们会来,本来我是打算再将养两日然后回山的,所以东西都还没来得及收拾呢。”

武翩翩道:“你也别怪掌门师伯心急。周师兄已经走了,他不希望你再有事!而且……叶阁主,他也很惦记你。”

岳梓乘道:“我都明白。我会跟你们回去的,但你也要先容我将这里的一切都整理妥当。”

武翩翩愣了一下,然后试探地问道:“师兄,你是……舍不得夏姑娘吗?”

岳梓乘没有答话,也没有听见他的任何回音。久澜埋首于掌间,头顶的铃铛响了一瞬,便喑哑了。

茶煮好后,她故作若无其事地去为齐云派的众人斟上茶,回到厨房时却迎面撞上了岳梓乘。他似乎等了已有一会儿了,此时正捧着一小坛酒,在与她对视了一眼后,便拉着她进了自己的房间。

进屋之后,他如往常一般打开酒坛,对她笑着招呼道:“久久,过来,陪我喝两杯吧。”

久澜望着他,也如往常一般走过去了,却摇了摇头,为他的空酒杯倒上了满满一杯酒。

若在从前,她虽然也不喝,但会笑着抢下他的酒壶,对他佯装怒道:“不许喝!”然后再笑盈盈地看着他把酒壶抢回去,心满意足地给自己倒上一大杯。

岳梓乘的神情有些失落,声音亦带点沉闷:“我就要回山了,你都不愿好好跟我说句话吗?”

久澜抬头望着他,沉默了片刻,道:“你回去后,我留给你的药,记得再吃上三五日,能固本培元。”

岳梓乘抿了一口酒,笑叹道:“好,我记住了。”又道:“你说这次我回去后,下次再见会是什么时候呢?”

他摸了摸下巴,盘算道:“日后师父看我肯定会比现在更严,我大概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频繁地下山了,而你说你们山下又有先人创的什么‘桃云霞絪阵’,世代守护着万重崖,不让外人进出,我也不能去找你。”

说着说着,忽然眼前一亮,道:“不如这样吧,你要是想我了,就去找叶兄帮忙,让他替你捎个信给我。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齐云后山的那条小径吗,到时我就从那里下去接你。又或者直接让他把你带上山也行,我们还能聚一起喝两杯呢,如何?”

久澜凝望着他满是期待的目光,许久,缓缓道了句:“好。”

岳梓乘见她答应了,不由笑得更深了。那是他脸上许久未见的灿烂笑颜。久澜见了,只觉得心里越发的难过。

她站起身,断断续续地道:“那个……隔壁傅叔的孩子病了,我一会儿得过去看诊,所以……就不送你了。你多保重,后会有期。”

岳梓乘的目光瞬间暗了暗,但很快这份阴霾便被一扫而空。他笑道:“好吧。”又对着她的背影反复叮嘱道:“你以后要是想我了,可千万要记得来找我,我等着你。”

岳梓乘一行离开时,她正躲在窗后,透过桃枝远望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虽然他们谁都没有说破,但久澜明白,他此次回山究竟意味着什么,而近日时局动荡不安,也让她很难真的去齐云山找他。今日这一别,他们恐怕当真要很久都见不到了。

但她之所以仍选择避而不见,便是因为害怕在他面前掉下泪来,然后,就舍不得放他走了。

此后数月,她不能时常下山。尽管每日都在更加刻苦地研习医道,但随着送来医宗医治的教内子弟日益增多,江湖上的种种风声她也仍是听得一清二楚。

如此听得多了,了解得多了,心底里那些埋藏已久的迷惘和无奈也就一同翻涌上来,凝结在心头,日渐浓郁。

她早就知晓掌天教与各派之间不甚和睦。作为一个屹立江湖数百年都无人能端动的大门派,其根基之深厚,势力之庞大,自然会有人眼红,也会有内部子弟的嚣张与不安分。

这种积聚已久的恩怨绝不是一两日就能形成的,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化解的,到她这一辈时,就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一先辈留给他们的现实了。

从她十四岁那年初次下山,此后数年,或独自游历,或随长辈外出寻访,凭着所见所闻,也逐渐了然,即便那些江湖门派与本教之间背后多有怨怼,但表面上总还是客客气气的。彼此相安无事,倒也能勉强维持着平静。

但近半年却不知何故,忽然之间矛盾便频繁了起来,竟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听几个受伤的剑宗弟子说,这其中是有误会在里面,但似乎又有人在从中挑拨。

医宗向来是教内的边缘派系,地位最低,势力也最弱,许多事务都不能直接参与,而如她这般排行靠后的弟子便尤甚了。许多事情她都只能靠道听途说来了解,也因此,她难以知晓这其中的真正缘由。

所以近两次她同宗内的师兄姐被派往教中分舵时,都有借机暗中查访。但是,当她被拦在人群之后,第一次亲眼目睹了自己教中的弟子恃凶为恶,第一次亲耳听到那些愤怒至极的人们管他们叫邪魔外道时,她先是晴天霹雳般的震惊,继而忽然就恍惚了。眼前的所有人都扭曲成一团揉皱的纸,唯有一声声尖锐的叫骂不绝于耳。而那些持着红刀子的人就与她站在一起,并若无其事地抹去了上面的斑斑血迹。

那一刻,她感到自己什么都没做,却什么都做错了。

直到所有的人都散去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她才堪堪回过神来,落下了一滴眼泪。

再也不用去追究什么真正缘由了。从他们开始作恶的那一瞬起,所有或真或假的罪名都已坐实了。无论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无论源头孰是孰非,他们就是凶手,洗不清了。

她有苦难言,却也无从辩驳。那些面目狰狞的行凶者们,确确实实与她同出一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她懂。

那个晚上,她整整一夜都没有入眠。这也是她十七年来感到最无助的一个夜晚。

后来她偶然救下了岳梓乘,看着他每日好转,心中固然欣喜,但面对他时,更多的笼罩着她的,却是一种无名的害怕。

从前她年少不知轻重,可以跟这些正道出身的子弟们肆意玩闹,无所顾忌。之后她有了说不出口的心事,但也存着他会不在意门派间的成见,与自己站在一处的愿想。

可现在,似乎一切都变得困难了。离他回山的日子越近,她便越刻意疏远,怕的就是透过他黑色的眼睛,看到他们兵戈相向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