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老岳来接她时,盯着她的脸色瞧了半天,半晌才皱眉道:“昨夜没睡好吗,怎么眼圈这么重?”
蓝玖扶着额,无奈地抱怨道:“还不是你这铃铛,叮叮当当吵了半宿。”说完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对了,一会儿你去帮我把它解下来吧,我要带走的。”
老岳似乎有些惊愕:“你不是嫌它吵吗?”
蓝玖道:“是有点,但我适应适应就好了,因为这铃音……确实好听。我舍不得。”
老岳见她似乎有些反常,但犹豫了片刻还是没问出口,只依她所言去解檐下的风铃了。
而蓝玖昨夜的确想起了一些事情。
她知道自己曾经受过重伤,缺失了部分记忆,但她不知道自己缺失了哪一部分。师弟顾久澈为此还忧心忡忡地来瞧了她好几日,结果反倒被她的一脸镇定吓得更甚了。
“师姐,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你放轻松一点,久澈。”她道,“师姐都不在意,你又何必在意呢?”
她对久澈笑着,声音一如往常的清柔平和:“记忆这种东西,有时候也是有定数的。既然是老天爷让我忘记了,那我就忘记吧,也许这段缺失的记忆对我来说并不美好,也许忘了对我来说是好事。”
她望向窗外,那株立于窗前的大梧桐树恰好落下了它的最后一片叶。“一切都随缘吧,不必刻意让自己去找寻那些丢失的东西。或许哪一天我就想起来了,又或许我永远都想不起来。无论哪一种结果,我都接受。”
久澈震惊地看了她好久,半晌才咽了口唾沫,道:“师姐,你跟师父越来越像了。”
她愣了一愣,继而苦笑道:“像,那是自然的,都接了她的位置了,能不像她吗?”
师父教了她医术,教了她武功,教了她如何为人处世,却唯独没有教她如何去做一个医宗宗主。况且她排行第九,资历浅薄,这宗主的位置原是轮不到她的。
但这就是命。师父走得突然,门下精英又几乎死伤殆尽,稍年长些的嫡传弟子里就只剩她一个了。所以这也就由不得她。
于是她只能有样学样了。但蓝玖也承认,后来愈发活成像师父一样的人,确实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也不曾后悔过。
记起十六岁生辰那夜,岳梓乘曾经问她许了什么心愿。她回答:“愿师父和师兄弟们平安常乐,愿能长伴师父左右尽一份孝心。”
岳梓乘笑道:“你这心愿倒与我十六岁时许的相差无几。那时师父还问过我,竟没想过当掌门,振兴门派吗?”
久澜忽然想起叶笙寒曾提过此事,便也起了好奇心,问道:“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岳梓乘道:“我回答,弟子平生所愿,便是能自由自在地畅游于天地之间,行侠仗义,而非做一派掌门。何况师兄为人宽和豁达,武功资历又远在我之上,更有掌门人之风,无论哪一方面,都比弟子更为适合。而要振兴门派,弟子多做侠义之事,也可树我派雄风,又何必要做掌门?弟子志不在此,还请师父成全。”
久澜问道:“然后云岩道长就同意了吗?”
岳梓乘点了点头,道:“嗯,师父此后确实没再提起此事了。”他望向了远方的星空,悠然祈盼道:“周师兄日后若能成为掌门,他有才能,又能服众,必然能完成师父所托。而我,能踏踏实实地做好我自己就够了。”
但之后的结果就非他们二人当年所能预料的了。蓝玖只知道,岳梓乘后来还是成了掌门,她也早早地接过了宗主的担子。而他如今卸了任,怕还是向往着那个自由自在的自己吧。
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身在何处?
这一段记忆的复苏令她渐渐意识到,她与岳梓乘之间,似乎不仅仅是相识那么简单。
她似乎喜欢过他。
但他们后来又发生过什么,她一时还想不起来。
这或许就与她缺失的那部分记忆有关吧。
但无论发生过什么,如今都已然成了往事,他们之间也早已断了联系。
老岳已雇好了车马,一路送他们到了渡口,之后便改行水路。途中蓝玖悄悄问过他:“都到了现在了,你还不愿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老岳嘿嘿一笑,然后在她摊开的手掌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字。
是个“楸”字。
“岳楸?”
他笑道:“是。岳楸,我的名字。”
蓝玖撇撇嘴,昂起头道:“也不是什么稀罕名字嘛,竟值得瞒我这么久!”
身边的人儿又嘻嘻一笑,道:“人呀,总是要保持一点神秘感的嘛!”又忽然放低了声音问道:“难道玖玖你就没有一点瞒着我的地方吗?”
蓝玖忙打了个哈哈蒙混过去,同时又在心里暗自庆幸着:“幸好老岳主动提出的走水路,如此一来行踪便不易被打探了,当真是天助我也。”
她自小在万重崖上长大,之后又随同师父在琅琊山隐居过一段时间,甚少有乘船的经历。船外水声滔滔固然动听,但时间一久还是难以适应。
蓝玖为少受晕船之苦,在上船之前就开始捣腾药物,是为有备无患。但老岳似乎并不需要,他一登上船就抱了琴悠闲地坐在靠窗的位置弹奏起来,这不由令蓝玖羡慕不已。想来他早年云游多时,定没少行船吧。
说起来她也有些时日没听见他弹琴了,也不知他生疏了没有?
听他几个抹挑,琴下便生出幽谷清泉之声,奏的似是《醉渔唱晚》的调子,倒也与当下情境相合。若她还能看见,怕是要和着琴音一醉融入这山水画里去了。
于是心底就不由浮现出少时读过的张仲宗的词:“明月太虚同一照,浮家泛宅忘昏晓。醉眼冷看城市闹。烟波老,谁能惹得闲烦恼。”
倘若这便是最终的结局,倘若他们从此就能泛舟江上直至终老,那也很好。
可是自古世人真有几个能远离得了俗世烦恼?能如范蠡般功成身退,携西施泛舟西湖归隐的,那也成了千古佳话了。
她承认自己是在逃避什么,也隐隐知晓将来总会有不得不面对的一日,但她如今只想借醉忘忧,能躲一日是一日了。
曲毕,岳楸笑问她:“这曲如何?”
方才还在呆呆出神的蓝玖被他一戳额头醒过神来,浅浅一笑道:“好听,但是曲中似乎错了一个音。”
岳楸不由啧啧纳罕道:“这你都能听得出来?”
蓝玖笑道:“乐曲最是讲求和谐,但我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和谐。所以定是你错了。”
岳楸哈哈一笑,又凝望着蓝玖的脸庞瞧了许久,道:“看来我们玖玖也不是不通音律嘛!”
蓝玖挺起胸膛颇为骄傲地道:“我又几时说过我不通音律了?”
“那你身上又有多少我不知晓的秘密呢?”他忽而问道,似是好奇,可又有几分试探的意味在里面。
蓝玖明显地感觉到,岳楸近来似对她的过去愈发积极地探寻起来了。但她并不反感,因为这是人之常情,她亦如是。
他们两个都是身上藏了许多故事的人,从前可以互不在意,但如今却不同了。蓝玖有时也会抑制不住地想要去揭开他的谜底,但两人于此事上却又颇有默契,每到此时就会开始切磋彼此打太极的功力如何,所以一时半会儿竟也都揭不出什么来。
蓝玖倒也并非不想坦白,只是她的过去连她自己都拎不清,又该从何与他说起呢?
另则,还有一种不知所起无法言说的感觉在困惑着她。岳楸这个人,初遇时如阅尽了千帆,尝遍了百态,不知是经历过什么,整个人都通透得不行,只教人觉得难以亲近;但相处日久,又会发觉他孩子气十足,似是个分明未经世故还要佯装早熟的少年。
这样的人本是难以读懂的,但她却似乎能轻易地就看穿了他,看穿他真实的情绪,撕去了一切的伪装。这种别样的感觉,就如同遇到一个相熟到不能再熟的故人。
也许这就缘于他们是相似的一类人,也许这就是他们的缘分。
夜里江上起了些风,吹得枕边风铃摇动个不停。蓝玖迷迷糊糊地跌入梦境中,磕磕绊绊地追随着耳边愈渐清晰的铃音,缓缓步入了一户农家小院。
她看见岳梓乘合眼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无一丝血色,而她也不由得心慌起来。
血好不容易止住了,但她却不知道他几时才能醒来。他一日不醒,她就一日难以合眼。
于是她就那么没日没夜地守着,不是捣药煎药一口一口喂他喝下,就是坐在榻边自言自语。可她说话的语气却是恶狠狠的,同她神色表现出来的截然不同。
“岳老二,你给我听好了!我才不管你以后是死是活,现在由我救治你,我就不许你死在我的手底下,给我的医者生涯染上不可抹去的污点。你要是敢死,我就把你丢到荒郊野外,让乌鸦虫兽来给你收尸,反正左右也没人知道是我救的你,我就能撇得一干二净了!你听清楚了没有?”
也不知是不是她这几句话起的成效,这样吼了两日后,岳梓乘终于醒了。但他人虽醒了,却仍是恹恹的,整个人都毫无生气,竟同他睡着时没有多大的分别。
久澜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岳梓乘。一直以来,他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像雨后初露云头的阳光,暖融融的,仿佛遇到什么事情都能一笑过之。而今这样的他,竟比昏迷不醒时的他更令人觉得害怕。
可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熬着日渐苦涩的药,每日准时准点地盯着给他灌下去,然后佯装凶横地与他各种摆架子:“你现在是我的病人,我负责把你医好,你就必须听我的。等你好了以后,要死要活我都不管!”
这么一日一日下来,尽管岳梓乘的精神仍不是很好,但身体倒的确好转起来了。
到他能走动的那日,久澜按点来给他送药,却不见榻上有人,忙丢下药罐子急急忙忙地跑出去寻。好在农家小户院落不大,她没花多少时间便在后院发现了他。
那时他正坐在桃枝下盯着上头的花苞发呆。久澜喘息的声音惊动了他,令他缓慢地转过头来,而后朝着她的方向淡淡一笑,道:“花快开了。真好。”
久澜许久没有听见他说话了,乍一开口,声音却是沙哑无比。她心头酸涩,上前两步坐在他的身旁,强笑着回应道:“是啊,花开了,又会是一年新生。”
岳梓乘轻轻地“嗯”了一声,默然许久,忽道:“久久,这几日辛苦你了。照顾我这么个人,让你受累了吧。”
久澜愣了一下,霎时,这几日积攒下来的焦急、担忧、辛酸、委屈纷纷涌了上来。她忍了这许多日都没有落过一滴泪,可这时竟如何都忍受不住,大把泪水混杂着心底的酸楚一齐涌出了眼眶。
她哀哀戚戚地朝他哭诉道:“你都知道我辛苦,还总摆出这么副模样,你就是诚心欺负我!”
岳梓乘缓缓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任她如何委屈地骂自己,都不敢回应一句话。
久澜哭了良久,心里终于觉得好受了一些,才抽泣着道:“梓乘,其实你萎靡不振的,你周师兄泉下有知,也不会好受的。他让你活下来,一定不想看到这样的一个你。”
岳梓乘长叹了一声,眼望向遥远的天际,缓缓道:“这几日我想了很多,有想到我刚入师门时候的样子。那时师父门下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常在一处。师兄他年长我几岁,又比我早入师门,我的起居功课没少受他的照顾,所有师兄弟里,就数我与他感情最好。我们真如亲手足一般。”
“诡门狼子野心,我们一向是知道的,但我没想到,他们竟可以下手狠辣至此。师兄……他是为了让我活下来才死的,可这样却比叫我死了更让我难受。”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愈渐低沉,如同暴雨前压城的乌云,听着教人压抑而沉闷。久澜从他嘶哑的声音里,分明听到的是那沉甸甸的令他承受不起的悲痛,沉重到几乎要将他压垮。
她忍不住想出言安慰,可是话到嘴边却犹豫了,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岳梓乘却笑了,笑得凄楚不已,比哭还要难过几分。他一只手按住久澜的肩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久久,这种失去至亲的痛,我情愿你晚点懂,或者最好永远都不要懂。所以,你不需要说什么,就这么陪着我就好。”
那尾音里夹杂的几分哭腔,让久澜的心软成一滩春水。此时的岳梓乘脆弱得就像个孩子,她不忍心也不舍得拒绝他的任何一个请求。
于是她轻轻地靠上了他的肩膀,伸出双手抱住了他,想给予他她能给予的一点温暖。
这也是她第一次主动地拥抱他。